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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西涯收好了錢袋,正盤算著晚上吃點什麼,以及該給破廟的那老瞎子帶點什麼,便聽見了突兀一聲。

“喂!瞎子!今天按摩賺了多少錢啊?!借幾個子兒給哥幾個耍耍啊?要不給哥幾個免費按按啊?按舒服了你龍哥興許賞你點呢。”

瞎子側耳,辨出腳步聲有三,再加上這自號“龍哥”,來者是誰便也知道了個門清。

龍虎豹三兄弟,潞城出了名的青皮混混,

三人並非親兄弟,只是為了威風取了個別號,混跡於市井之中,打家劫舍談不上,挑事找樂子倒是挺多,

不過身強力壯的不敢惹,三人以上的也不敢招,調戲一番大姑娘小媳婦的事情也沒少做,但遇見了正主也只敢落荒而逃。

前些日子勾搭上了放羊羔利的,成了收錢的小弟,便趾高氣昂了起來,可是那地位卻也沒高到哪裡去,

像秦西涯這樣無親無故的瞎子,自然成了他們絕佳的欺負物件。

瞎子緊握盲杖,冷不防頭捱了不輕不重的一拳,惱羞成怒便罵了起來。

“欺負一個瞎子算什麼本事!”

“哈哈哈!”三人發出肆無忌憚的嘲笑聲,“你不瞎我們還不招惹你呢,誰讓你瞎呢?!”

瞎子氣的臉發紅,舉起盲杖便要打,可卻被三人戲耍,伸出腳絆倒後對著瞎子拳打腳踢。

沒人瞧見,瞎子真就像是一隻蝦子一樣弓著腰,蜷縮在地上,一身狼狽。

“一個瞎子,吃屎去吧,哈哈哈哈。”

許是打累了,也怕打死人,三個混混吐了口濃痰,落在了瞎子的臉皮以後,揚長而去。

過了好半晌,瞎子才恢復過來,也許不幸中的萬幸是,錢袋還在。

他掙扎著想要起身,可試了半天,徒勞無功。

不過他卻聽到了另外的腳步聲,還有鈴鐺聲。

“叮鈴鈴。”

他感受到了一隻小手吃力的拉起了他,還在他的掌心上寫著字。

【你還好麼?】

感受著手心中的溫度,瞎子搖了搖頭,嘴硬的說著:“沒事,謝謝你。”

不說話···是以為自己是聾子,還是這個人是啞巴呢?

他不清楚,因為他什麼都看不見。

細瘦的指尖指甲略長,卻也修剪整齊,溫溫柔柔的又在掌心寫下了字來。

【沒事就好,你家在哪?需要我帶你回家麼?】

“我的家不在這裡。”他心中想著。

只不過,心中所想卻與口中所答不同。

“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沒有家。”秦西涯拘束答道。

非是拒絕好意,而是心中難以界定對方心意是好是壞,

之前也有個人說送他回去,他以為是善意,然後那個人就把自己領到了沒有人的地方,搶走了自己的錢,身上也遭了一陣拳打腳踢,就連盲杖都斷了。

所以他現在不敢相信任何人的“好意”。

掌心中再度傳來觸感。

【天寒地凍,一個不小心會凍出毛病,我可以求姐姐將柴房借你住一晚。】

“不必了。”秦西涯抽出了手,冷漠卻又不失禮貌,許是怕傷了那人的一番好意,又添了一句,“謝謝你的好意。”

轉身,他便敲著盲杖啪啪噠噠的消失在了風雪之中。

啞巴姑娘擔憂的望著瘦削的身影,有心喊停,

可卻忘了自己是個啞巴。

——

破廟中。

“嗯,嗯嗯,這酒不錯。”程瞎眼暢快淋漓的長舒一口氣,“秦小瞎子,來喝點暖暖身子吧?”

“未及弱冠禁止飲酒。”小瞎子赧然,又摸索著乾柴,添了把火。

“未及弱冠便不可飲酒了?老瞎子我八歲就偷喝了自家釀的地瓜燒頭酒,到現在還不是沒事兒?”程瞎子不屑,又豪爽勸酒道,“來,喝一口。”

“不了不了程老伯,算了算了。”秦西涯兀自烤著火。

而後風雪湧入,卻是破廟木門被人推開。

“叮鈴鈴。”

小瞎子不自覺縮了縮身子,凍的。

程瞎眼卻一反常態,抓住盲杖,只不過架勢略有不同。

左手握杖身,而右手倒握杖柄,似如拔刀,不過引而不發。

老瞎子警惕出言:“誰?!”

那人未有言語,只聽得“嗯”與“啊”的鼻音。

程瞎子卻也未曾放下警覺,眉頭卻是舒泰了些許,他聽出了是一位年輕女子。

於是輕聲問道:“姑娘不說話,是否身有殘疾?若是便‘嗯’一聲。”

“嗯。”柔柔弱弱的鼻音響起。

“哈哈,這倒是奇了,姑娘來此破廟,所為何事?莫不是要與我倆瞎子同享一堆火對付過今夜?”程瞎子哈哈一笑。

不過秦西涯卻又感受到了那來自掌心中的觸感,是了,他的手被人拉過去了。

【姐姐說今天豆腐還有剩下來的,所以我特地給你送來了。】

而後,某物擱置下來,那啞巴姑娘卻也轉身離開,不曾逗留。

秦西涯探手左右摸去,觸及一絲溫熱。

“程老伯。”他慢慢開口。

“嗯?”似乎恢復往日懶散,程瞎子也以鼻音回應。

“今晚的加餐有著落了。”

程瞎子循聲而來,摸了摸,頗為失望:“只是豆腐啊?”

“有豆腐就不錯了,你還想要什麼腳踏車?”秦西涯打趣問道。

“啥?”程瞎子聽不懂何為“腳踏車”。

秦瞎子尷尬笑笑:“沒什麼,一起來吃吧。”

撇開兩根樹枝,便當做了筷子,二人狼吞虎嚥吃完了豆腐。

程瞎子滿意的打了個飽嗝,口中不歇:“唉,要是肉就好咯,可惜如今冬季,能打的肉都打不著,可恨。”

“熬過去就有了。”秦西涯心懷希望。

“就靠你我一小一老兩個瞎子熬過這個冬天?”程瞎子調侃問道。

“熬一熬嘛,總會過去的。”小瞎子又添了把乾柴。

沉默良久,老瞎子開口問道:“秦小瞎子,為何對我這麼好?”

秦西涯停頓片刻,似乎在思索,而後才答道:“同病相憐。”

老瞎子許久不出聲,只有火堆中劈啪作響點綴著沉默氣氛。

而後程瞎眼哈哈大笑了起來:“哈哈哈,真是好一個同病相憐啊,哈哈哈哈。”

他笑著,笑累了,沒由來一聲嘆息。

秦西涯不解,為何嘆息。

剛欲詢問,老瞎子卻先一步開了口。

“小瞎子,過來。”

“啊?”

“叫你過來你就過來。”老瞎子說一不二。

秦西涯懵懵懂懂:“哦好。”

卻也老老實實的循聲走去。

剛去,手便被老瞎子抓了住,一股溫潤氣流順行手部六脈直奔身體奇經八脈,四肢百骸而去。

“這《過冬功》乃是老瞎子我曾經所學,將內氣執行的路線記清楚,明日老瞎子教你其他的。”

雖然眼看不見,可秦西涯卻能聽出老瞎子此刻無比的嚴肅與認真。

只不過他也從面板上看到了一行字跡。

什麼《過冬功》?分明不是。

【你正在接受程秉傳功《八段錦》,你正學習《八段錦》···】

秦西涯開口問道。

“程老伯,為何對我這麼好?教我這個?”

程瞎子噗嗤一笑,卻又莫名蒼涼。

他幽幽答道。

“同病相憐唄。”

破廟裡,是兩個同病相憐的瞎子,一同共享那火堆當中的溫暖。

翌日,秦西涯發現自家盲杖手中觸感均不對勁。

“我的盲杖與杖刀你且拿著,今日老瞎子我來教你逆手刀,你以後若是有機緣,須得多學幾門功夫傍身,你一個小瞎子,免不了被人欺辱,多學點不是壞事,

那麼閒話便到此為止,老瞎子的兩門功夫都教給你,也不求你以後出人頭地,能夠吃飽便可,

可若是你作奸犯科,老子便是從地下爬上來也要弄死你,聽明白了麼?”

老瞎子前面說的溫潤,可最後一句卻又兇相畢露。

秦西涯剛巧從如夢似幻當中醒來,聽的了那最後一句,誠摯發聲。

“我必然不會作奸犯科。”

“哦,這倒是稀奇,如今這世道,作奸犯科大富大貴多的是,你小子忍得住那聲色犬馬?”

小瞎子聽罷,溫潤笑起:“我爺爺是一位刑警···”

似是察覺不對,而後他驟然變聲:“我爺爺是一位捕頭,他老人家從小就教導我,天大地大,良心最大,道義最大,律法最大。”

“哦?聽起來你爺爺是位好捕頭,那我問你,若是你至愛親朋做下惡事呢?你是要大義滅親?還是···”

“自然是大義滅親,而後為其贖罪。”小瞎子斬釘截鐵。

“嗯,可以,雖說說來簡單做來難,可你小子對我脾性,我也不多言,禍福自招,也總歸是你自己的事情咯,

你且聽好,逆手刀斬以快逞兇,你若不先搶奪先機,那此後死的便是你···來,現在舉刀向我砍來,運用你的耳,運用你的意,運用你全身除卻眼之外一切可以運用之物,向我砍來。”

“啊?”秦小瞎子愕然疑惑。

程秉口中不慢,手中亦快,壓身欺近,一拳正中秦小瞎子鼻樑。

小瞎子捂鼻倒地。

“別把我當你的師父,把我當做是你的仇敵,若是生死搏殺,一百條命都不夠你耗的,起來,重新開始。”

老瞎子嚴厲至極,小瞎子趕鴨上架,卻也在這上架中一點一滴學習著。

【程秉正教導你‘逆手刀’,你正學習‘逆手刀’···】

當晚。

小瞎子和老瞎子飢腸轆轆。

“程老伯,我今天沒去給人按摩,咱倆的晚餐可真沒著落了。”小瞎子苦笑。

“此事的確是我考慮不周。”老瞎子難得尷尬。

不過。

破廟大門又被推開了。

“叮鈴鈴。”

老瞎子低聲嘿然:“嘿,送餐上門了。”

秦西涯感受到自己的手又被拉了過去。

觸感再度在掌心生出,橫豎撇捺,一筆一劃,生出字跡。

“這是今天多出來的豆腐,怕你們沒東西吃,特地給你們送來的。”

啞巴姑娘寫完,抽掌離開,只留下那飯盒中的溫熱。

“今天的飯菜豐盛了不少啊。”老瞎子細嗅,聞出了肉味來,“快吃快吃,吃飽了明天繼續練習。”

“啊?”小瞎子苦澀發聲。

“練武如逆水行舟,你一日不練,便退一日,啊什麼啊?這才剛開始呢。”老瞎子嚴厲道。

他夾到了一塊肉,卻又轉而松筷,夾向了另外的青菜。

···

冬去春來,春去冬來。

啞巴姑娘送了兩冬的飯菜,直至春日,老瞎子也不再出聲。

這一日。

秦西涯鏟好了土,將老瞎子用竹蓆包好,輕輕放入了土坑當中。

而後輕巧躍出,一剷剷的將土填下,直到最後。

秦西涯低聲呢喃:“師父,好走。”

“鈴鐺姑娘。”而後他輕聲呼喚。

“叮鈴鈴。”

“嗯。”她好像再說“我在呢。”一樣。

只是一個簡單的音節,便讓他的安心感充斥。

手中也被塞上了一塊木板,

這是他託啞巴姑娘寫的墓碑。

啞巴姑娘叫做李鈴鐺,父母早逝,與姐姐相依為命,她的姐姐是遠近聞名的豆腐西施,人美心善。

只是,她姐姐的那個丈夫不像是什麼好東西···

但與此刻的秦西涯沒有關係,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他一個外人,亦不好插手,更無法主持公道。

更不用說,今天秦西涯也很難過,無心處理其餘事情。

師父是今早離世的,明明身懷武功,卻還是死於病痛。

將那塊寫有“恩師程秉之墓”的木牌插下後,秦西涯灑下了酒。

程秉是他初入此界便結識之人,本來只是因為同病相憐,畢竟他是瞎子,程秉則是個老瞎子,善心善意之下便不由得對程秉多加照顧,

可誰知,到頭來,受到照顧的卻是他。

《八段錦》還有逆手刀,雖未出師,卻也學了個七七八八。

在此等世道,這兩樣不說安身立命,也可說護身保命,

這般恩情,還不完,

可現在,也還不了了,

儘管程秉竭力不讓秦西涯拜他為師,可秦西涯也早已將他視為師父了。

默默在程秉的墓前演練了一番逆手刀後,秦西涯跪拜在地,結結實實的磕了幾個響頭。

接著,他便離開了破廟。

繼續討生活去了。

程瞎子是死了。

可是他還得活。

活著,

直到回家。

——

“叮鈴鈴。”

“鈴鐺姑娘,勞煩你帶我下山了。”

掌心傳來觸感。

【不打緊。】

秦西涯默默品味,而後又問。

“鈴鐺姑娘,你為何對我那麼好?”

姑娘停駐下來,認真在秦西涯的掌心下寫道。

“你是瞎子,我是啞巴,我們···”

頓了頓,她又寫道。

“異病相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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