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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近來一直在思考怎麼從運送路線圖入手調查兵部,加之昨夜的刺激,直到天明謝無猗的頭還在疼。花飛渡見她臉色實在不好,便連哄帶騙地拽她出門去散心。

畢竟是馬上要成親的人了,就算和燕王沒感情,也總不能在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裡擺著這麼一張臉吧。

查案與走好餘生的路並不矛盾,新娘子還是要漂漂亮亮的。

臨走前,謝無猗見阿年又蹲在廊下看那幾盆連芽都沒長出來的蘭花。

在決鼻村的一個月,阿年一直在照顧花飛渡給他從麓州買回來的蘭花種子,可不知為什麼就是養不活。於是阿年也犯了倔脾氣,連盆帶種一起搬回謝府,整天精心侍弄,大有不開花誓不罷休的架勢。

謝無猗掃了一眼牆角的劃痕,面色微變。

“阿年,”她擺擺手道,“最近別出門。”

阿年揹著手低頭應了,見謝無猗沒有別的吩咐,就又撲了回去。

真是個痴人。

時隔四年再次走在澤陽的街巷裡,謝無猗和花飛渡攜著手,不免都生出物是人非之感。邛川一戰後,大俞撤換了不少官員,連帶著城中街道重新佈局,範可庾家的宅院也搬進了新的主人。

朝東走兩條街,再向南轉去,謝無猗任由潛意識指引著,踏上那條她再熟悉不過的小巷。

斑駁的灰瓦磚牆,蔓生的藤蘿蛛網,還有大門上兩道被風吹破的封條,都昭示著這裡已經破敗許久了。

謝無猗忍不住將手按上去,冰冷的觸感讓她在一瞬間回到從前。

“小蔚,趕緊下來,爬那麼高幹什麼?”

“小蔚,不把書背完不準吃飯!”

“小蔚,從今天開始,爹就放你和你花娘出去見世面啦。”

“小蔚……”

思念從未如此強烈,覆沒她的頭頂,也把她推下萬丈深淵。

“小哥,沒事別往這裡走,不吉利!”巷口一個老大爺路過,見謝無猗二人站在裡面發呆,好心提醒了一句。

謝無猗陡然驚醒,未免麻煩她今日換了男裝,難怪會被錯認。

她遲疑著收回手,低頭望向掌中的空蕪,眼中有些茫然。一陣風吹透衣衫,此時已是夏末,天竟也有些涼了。

“花娘,”謝無猗喃喃,“起風了。”

沒了繼續逛下去的心情,謝無猗準備回府,畢竟像她這樣正在議婚的閨閣女子整天在外閒逛,並不符合常人口中的“禮數”。

只不過謝無猗不在意這些罷了。

路過一處酒樓,謝無猗看見一個年輕男子正抱著酒壺坐在臺階上撒潑。那人穿著金線紅袍,一看就是位家境殷實的貴公子,可他的作風卻與這身行頭不太相符,見人就說兄弟要娶媳婦不理他了,活像個受委屈的小娘子。

謝無猗不覺停下腳步,沒想到竟讓他一把拉住衣角大哭起來。謝無猗恨不得踹自己兩腳,這位小爺到底喝了多少酒啊……

她順勢坐在臺階上,一邊聽他哭訴一邊瞟了一眼他的腰牌,果然是祝府的人。

祝伯君是兩朝護國將軍,曾隨皇帝南征北戰,戰功卓著,她小時候跟著喬椿見過幾面,而看眼前人的年紀應該是祝老將軍的愛孫祝朗行。謝無猗和他並無交集,只聽人說過這位祝小將軍雖然勇武過人,但行事張揚不羈,頗有紈絝之風。

真是名不虛傳啊。

謝無猗無奈地搖搖頭,讓花飛渡去祝府找人。

“小兄弟你真好,他們都不聽我說話……”祝朗行渾身酒氣,哭天號地道,“你知道嗎,我兄弟什麼都好,就是太不正經了,娶媳婦這麼大的事都不提前跟我說!”

“是啊是啊,太過分了。”謝無猗心不在焉地敷衍著。

見她贊同自己,祝朗行眼裡頓時有了亮光,“那我問你,我兄弟婚期特別近,據說要娶的還是一個貌若天仙的美人,可我就是個舞刀弄槍的大老粗,你說說,我這個做大哥的該準備點啥好?”

“要我說啊,心意到了就行。”謝無猗拍拍褲腳,隨便安慰道,“你想,你兄弟看上的人會介意你送什麼禮嗎?萬一這個貌若天仙的美人也喜歡刀槍棍棒呢?”

“嗚嗚嗚你真好!”祝朗行說著就要來勾肩搭背,卻被謝無猗一側身躲開了。

她伸手攙住祝朗行的胳膊,對著他迷濛的眼神道:“這位大哥,你喝得太多了。”

“不多不多……”祝朗行誇張地笑著,露出一口整齊的大白牙,“小兄弟,我特別喜歡你,真的。我姓祝,以後有事來我家知會一聲就行,我爺爺什麼都能給你擺平!”

謝無猗一想到祝伯君那副不怒自威的面孔,心下不禁暗笑,還真是個被寵大的孩子啊。不像她,謝家到底隔了一層,現在她的親人就只剩花飛渡了。

不多時,循聲而來的家丁便把祝朗行強塞進馬車,千恩萬謝地給謝無猗作揖。家丁說他們家小將軍一喝多就容易絮叨,恐怕這次回家又要挨一頓揍了。謝無猗笑了笑,沒多說什麼就讓人把祝朗行帶走了。

待確認祝朗行坐過的地方沒被弄髒後,謝無猗又習慣性地看了看兩側的街道。這一回頭不要緊,對面酒樓二樓的包間裡,一個熟悉的身影毫無徵兆地闖入她的視線。

謝無猗的雙眼驟然睜大。

那個紫衣公子……是蕭惟嗎?

她揉了揉眼,再看去時,視窗並無一人。

是錯覺嗎?

如果是錯覺,為什麼會突然想到他?

一陣莫名的彆扭和心虛湧上來,謝無猗迅速別過臉,拉著花飛渡落荒而逃。

萬春樓二層,蕭惟靠在窗邊,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

“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啊。”眼見祝朗行在謝無猗面前出盡洋相,蕭惟想的卻是這件事以後可以給他笑話半輩子了。

謝無猗。

蕭惟又忍不住貼上窗欞看她的背影,連他自己都不相信,偷窺這種小人行徑居然會發生在他身上。

他可是正人君子。

不過呢,俗話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到謝無猗了,百年過去,想想她也是可以原諒的吧。

“小猗,”蕭惟臨風自酌,又把酒杯舉向謝無猗離開的方向,“好久不見呀。”

看在咱們有過命的交情的份上,我可能,確實有點想你。

一陣遲疑的敲門聲響起,蕭惟收回目光,懶洋洋地斜倚在椅子裡。

進來的是一個身著丁香色薄紗襦裙的女子,現今並不流行的墮雲髻堪堪擋住她的左眉。蕭惟勾勾手指,示意她走上前來。

“叫什麼名字?”

“奴家……紫……紫翹,來……伺候公子。”

她似乎緊張得要命,連說話都帶著顫音,回完話便要來給蕭惟添酒。蕭惟眉頭微皺,坐直身體一把拉過她的手腕。他手勁很大,紫翹本能地掙扎兩下,又立即頓住。她緊咬嘴唇憋著眼淚,臉漲得通紅。

蕭惟見紫翹手足無措,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雪白的臂膀上還有幾道傷痕,便如失了興致一般板著臉問:“你就是這麼伺候人的嗎?”

紫翹慌了神,“撲通”一聲跪地請罪,整個人抖如篩糠。

“要不我贖你出去?”蕭惟鬆了手,曖昧地笑道。

“不,不要!”

紫翹額上青筋暴起,臉比窗紙還要慘白幾分,“公子,您……想要我怎麼陪您都行,可我,我不配讓您贖出去……”

蕭惟斂了神情,他探下身,用極低極輕的聲音問道:“那褚瀚來贖你,你也不跟他走嗎?”

褚瀚是兵部尚書褚餘風之子,一聽到這個名字,紫翹一個激靈,直接癱軟在地,連求告都不會了。

好啊,敢把手伸到他的地盤,在萬春樓安插棋子,褚家幹得漂亮啊。

還真把他當草包了?

蕭惟冷笑一聲,隨手從懷中摸出一點碎銀子,指了指紫翹的胳膊,“去買點藥治傷吧,留疤了不好看。”

紫翹錯愕地望向蕭惟,眼底流動著千萬種情緒。她剛要拒絕,蕭惟卻再次俯身,手指從擋住她眉毛的烏髮上劃過,不帶一絲溫度。

“我不難為你,你今天來陪我喝酒,我什麼都沒問過你。”蕭惟捏住紫翹的下巴,強迫她露出完整的面龐,聲音驟寒,“明白嗎?”

兩行清淚從紫翹眼中滑落,她嗚咽著答應了。

“這就對了。”蕭惟滿意地點頭,又恢復了往日的笑容。他體貼地把癱坐在地的紫翹扶起來,甩甩袖子離開了。

一出門,蕭惟抬手遮住刺目的陽光,迫不及待地朝謝無猗離開的方向張望。

半晌,他才反應過來她早就走遠了。

蕭惟無奈地敲著腦袋,隨口叫了一聲。

“達達,走啦。”

回謝府的路上,花飛渡糾結許久,還是忍不住問謝無猗為什麼肯管祝朗行的閒事。

“澤陽是個深不可測的地方,像他這樣喜怒出於胸臆的爽快人太少了,”謝無猗笑道,“安慰兩句而已,無傷大雅。”

花飛渡定定地看著謝無猗,“莫不是祝老將軍的緣故?”

什麼都瞞不過她啊,謝無猗挽住花飛渡,這才說出自己的意圖,“祝老將軍在朝中故舊甚多,當初爹進戶部時他也說過話,就當是還他一個人情,免得有人議論祝家家風敗壞。”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

兩年前出事時,祝伯君也在邛川戰場,負責俞軍的後勤補給。今天搭上祝朗行這條線,萬一能從中獲知一些隱情呢?

“你呀,還是那個行俠仗義的性子,一點都不像官家小姐。”花飛渡伸手點了點謝無猗的額頭。

謝無猗聞言,反而連聲嘆氣,“行俠仗義有什麼用,最後還不是要嫁人生子,囚在金雀籠裡,連自己都沒法做?”她展開雙手,歪頭道,“花娘,你猜我是先病死還是先被困死呢?”

“呸呸呸!”花飛渡反手拍了她一下,“滿口死啊死的,還真沒個忌諱?”

二人說笑著回了府,一進門就發現謝家的院子被大紅箱籠塞得滿滿當當。

原來就在她們出門閒逛的這半天裡,燕王親自過來送聘禮並擇定了婚期。除了常規的金銀酒果外,燕王竟把自己名下的幾個莊子都贈給謝無猗,說怕她的嫁妝準備得太倉促。

華漪去世得早,謝夫人又不可能提前給謝無猗置辦嫁妝。燕王的意思很明顯,就是不讓謝家輕視她。見他身為親王卻如此有情,謝宗義夫婦早已喜不自勝,連嘴都合不上了,哪裡還會計較謝無猗穿著男裝滿大街晃悠?

謝暄給謝無猗念過禮單之後,便把一封龍鳳帖交到她手中,“燕王殿下特地叮囑,一定要你親手開啟這封書帖。”

玩心不小啊,敢在龍鳳帖上做文章,真不愧是蕭惟的兄弟。謝無猗心裡咕噥著,十分恭敬地接過龍鳳帖。可一見那上面端正有力的字,她就覺眼熟極了。

這不是蕭惟留下的解毒藥附帶的說明的筆跡嗎?

所以說,那位瞎了眼的燕王——就是蕭惟?

竭力控制住抽搐不止的臉頰,謝無猗開啟書帖,眼前再度一黑。

別人家的龍鳳帖上都寫“千金一諾,光生蓬壁”一類的吉利話,就算是不願意遵循這些陳詞濫調,好歹意思也都差不離。但謝無猗收到的這封書帖上只有一句話:

小猗,好久不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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