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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昭華將幾份契書收起來,起身道:“我去拿給判司了。”

尚懷通微笑點頭:“好。”

正在這時,場上傳來一聲傳喚,是來自刺史趙章:“尚公子!”

尚懷通即刻起身看去,見這位大人正笑著對他招手,而那位隋姓的監院坐在一旁,也淡笑看了過來。

顯然已無人再上場,而因為修劍院單獨提到這個名字,所以這位隋大人把他留在了最後,要多聊一段時間。

尚懷通早已準備好。

“我也去了。”他與女子笑了一聲。

女子點點頭。

他跨步而下,但走了兩步忽然聽身後女子道:“對了,等一下。”

“嗯?”

他回過頭,卻見這位溫婉美麗的女子正將身上的大氅解了下來。尚懷通一笑,以為她要給自己披上,於是回迎一步,微微展臂。然而女子彷彿沒有注意他的動作,只是將這氅搭在了他胳膊上,淡笑一下,轉身而去了。

卸去這件突兀的黑色大氅後,女子整個人顯得和諧了許多,她本就生得極美,打扮上又善花心思,如今這身清淡的文士服與女子的氣質糅合起來,就宛如秋天晨起的雲霧。

那是縹緲的白中摻入一抹極淡的青攪拌成的顏色,冷淡、清白、遙遠、美麗、不可捉摸,若此時是在雲霧繚繞的衣嵐山上,難免懷疑一個眨眼女子就會化入霧中。

這背影的氣質令尚懷通怔了一怔——只有在初見女子的那一次,他才有過如此嶄新的印象。

沒再多想,他將大氅扔上座位,轉過身,二百人的目光正凝聚在他身上。

他淡淡一笑,大步跨了下去。

自是全場矚目的壓軸者,男子早在武比一個月前就已聲名斐然,賭坊裡奪魁的賠率低得嚇人。日前又得劍院來箋,單將其人拎出,直到今日,在剛剛那一鳴驚人的少年出現之前,尚懷通這個名字都承擔著人們九成的期待。

即便現在,人們也十分期待著他的表現,只不過受牽於方才少女的話語以及少年震撼全場的表現,這份期待裡又難免加了份審視。

而尚懷通似乎感受不到這些目光的重量,抑或他根本不在乎。男子來到場上,沒往文武兩場投去任何一眼,甚至沒往鏡子前去,而是直接來到東場案前,對著隋再華莊重行了一禮。

隋再華上下打量他一番,微笑道:“何不與三方賓客行禮?”

尚懷通淡笑一下,轉身一一禮罷。

等他回過身來,老人低頭看著修劍院那封來箋道:“信中說你氣質曠和,我瞧卻是鋒芒極盛。”

尚懷通面不改色道:“接物以和,受察以誠。”

隋再華呵呵一笑:“就是說,你平常待人是另一副面孔,雖然瞧起來平易近人,但其實根本誰都瞧不上是不是?”

尚懷通竟然點了點頭。

場上一片騷動,這話顯然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包括場上的青衣侍者,他們是對尚公子之平易近人感受最深的。

而其實從一開始,老人之話鋒就也一反常態,不再是那溫和問詢的語調,而是頗多嚴格和為難,顯然確實是審查弟子的態度了。

“不得中行,必也狂狷。知道待人以禮,也足以容於世了。”隋再華不置可否,笑笑一伸手道,“且試兩招劍,讓我看看你有幾分本事吧。”

尚懷通抽劍棄鞘,雙手環劍一禮,退後幾步,將明亮的劍刃立於身前。

“請監院一鑑。”男子垂目低頭,靜立兩息之後,忽然輕輕前踏一步。

這一步輕緩而穩,但在腳掌落地的那一刻,一切的暴烈忽然爆發而出,一道殺意凜然的劍光直直朝著隋再華面門而去。

這本是一道至剛至烈之劍,任誰也不會懷疑它的一往無前,然而它在抵達老人身前三尺時,卻忽然一縮,明寒的劍光往回收了一截。

若身前真有敵人,這巧而精的一收,顯然會令對方的格擋措手不及。

而後映入視野的是一隻尖肘,男子是以曲臂收回劍刃,而後以肘向前,劍身就貼在小臂上,半截劍身直刺而去。如此,速與力沒有稍減,但當者辟易的氣勢一變而為兇狠陰辣的刺殺,這樣匕首般的近身搏殺已近乎偏離“劍”的正道。

但就在這一刺抵達巔峰的時候,這一劍又生出了第二變,屈起的小臂驟然伸展,彷彿是從毒蛇口中吐出一條猛龍,短匕重新變為長劍,陰冷的刺殺也重新變為了衝陣的將軍!

這是變中之變,一種猝不及防的堂堂正正,前兩段只在隋再華三尺之外完成,而最後這一變一出,劍長三尺,剛好以最頂峰的狀態逼向了老人面門,銳利的劍風逼開了周圍的一切。

那殺氣太足,簡直刺目,一瞬間,不少觀眾甚至以為這是一場精心謀劃的刺殺!

隋再華拾起桌上的小茶盅,潑去殘茶,倒轉過來“叮”的一聲扣住了劍尖。

老人移臂挪開這一劍,看著劍後的男子道:“不錯,殺氣很足。”

尚懷通收劍回身,行禮。

隋再華放下茶杯,點頭道:“雖然失於盡烈,但仍是相當不錯的一劍,三段劍招思巧式兇,伱用出來,也確實得其中三昧。”

這誇獎似乎中正平和,聽起來甚至有些像客套,但有心的觀眾會想起來,其實是老人第一次對劍招發表看法——之前李縹青那兩劍,也並未得他什麼評論。

老人看著男子,繼續娓娓道:“第一變流暢精準地收住,算是拙境的基本功,但第二變爆發時竟能更上一層樓,就殊為難得了。這代表你在第一變收的時候,將進退這兩股相反的力量妥善收起,沒有使之碰撞或流瀉,而後在刺擊的過程中整理好了它們,最後在第三段爆發了出來。”

老人一笑:“實話說,我有些好奇這一式中的力量流動。”

尚懷通正要講話,隋再華卻抬手一壓:“隨口一提而已,看家的本領,就留在心裡吧——我真正想說的是,能夠輕鬆整理兩份相互絞擰的力量,其實.已經是立在拙境巔峰的標誌了。”

男子直立抱拳:“如大人所言。”

文場那邊沒有什麼反應,武場這邊卻驟然響起一片驚呼。

不是浸淫劍道之人,很難意識到其中的關竅。

拙境確實需要天賦,但其實並不太過苛刻,中上之姿的劍者,也是可以透過數十年的水磨工夫達成的。而拙境之巔聽起來像是進入拙境之後更久的水磨工夫,但其實絕非如此。

它其實將拙境的劍者們分出了高下立判的層次——誰是苦心孤詣幾十年才勉強躋身,誰又是隻把它當做踏上劍道的入門門檻。

簡單來說,就是“天賦”之別。水磨入“拙”的劍者,再磨五十年,也不會有絲毫踏上拙境之巔的機會,而那些真正踏上這個位置的天才俊傑,其實已確定了兩年之內邁入“靈”境的未來。

所以這個位置代表的不是“拙”,而是“靈”。

當然,能入“靈”,也只是進劍院最基本的條件而已。

隋再華一眯眼:“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

“習劍多久?”

“十一年。”

“何時入拙?”

“三年前。”

這個數字也是第一次展露在眾人面前,一時“嘶”聲四起。

隋再華點點頭,低頭看著手上的信箋:“‘藝理優暢,早階榮茂,秀於劍林’,看來,這十二個字也說不上是溢美了。”

老人似是斟酌了一會兒,抬起頭微笑道:“很好,確是一位出色的良才,集賢閣的口風這回倒頗為靠譜——對了,剛剛的劍叫什麼名字?”

“【三火藏命】。”

“我剛剛在州衙席上聽說,七蛟立門年淺,傳承蕪雜不精,還想你是否底子不好,學得歪了。”隋再華淡笑道,“但就這一劍來看,倒也沒想象中那麼差——這是你們七蛟的武學吧?”

“是。”

“名字是什麼?”

“我叫它《拔草篇》。”

隋再華一偏頭:“你叫它?何意?篇名失落了嗎?”

尚懷通沉默一下,卻未回答,而是道:“.大人覺得這門劍術如何?”

隋再華抬了下眸:“我不是說過了,失於盡烈,長於殺氣。”

“我是想聽大人一個清晰的高下。”

“拙境中很出彩的一門劍——你想以何為尺?”

“少隴修劍院。”

隋再華微微一想:“那就不算出彩了,但也可以在同窗面前用,不至於吃虧。實際上,這門劍優點和缺陷都很突出,絕不算平庸——我覺得它的上限完全還可以繼續拉高,因為撰劍人追求殺意,使招式顯得粗陋了,若能修整一番,會是一門可堪一看的劍。”

尚懷通緩緩點頭。

“怎麼,這是你最強的劍嗎?”隋再華抬眸道。

男子抱拳,面色平定:“隋大人,這是我創立的劍術。”

“.”隋再華昂首睜眸。

場上無數人一時凝喉。

理論上來說,拙境確實是有創立劍術的資格的,可除了劍道境界,創制一門劍術還要經驗、時間、眼力.以及最重要的,靈光。

一門真正劍術的成立,往往以十年為單位。

場上這名男子入拙境不過三年,他將手上這式難劍精準地用出來,就已得老人稱讚,而現在他卻說,這是他自己寫的劍。

隋再華看著男子沉默了片刻,向旁邊伸手道:“與我一劍。”

立刻有隨坐的武官拔劍遞出。

老人提劍起身:“朝我用你的《拔草篇》。”

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情知到了最關鍵的時刻。

尚懷通持劍一禮,長劍一抖,揉身而上,頓時,夭矯漂亮的劍影擠滿了每個人的眼眶。

人們今日已看過很多人出劍,但帶來這種直接而莫名的美感的,至今只有二人。

隋再華眼睛並不在朝自己而來的劍上,他隨手拆解著劍招,一雙眼眸只盯著男子出劍的每一寸動作。

在某一刻,老人忽然持劍一敲,止住了尚懷通的劍勢:“剛剛腰上的這股力道,為何猶豫不出。”

尚懷通一怔,很快道:“這裡尚未考慮清楚是用於這一式的發,還是留給下一式蓄。”

非是創立者,不能如此清晰地回答。

隋再華將手中劍一拋,還入武官鞘中:“都不要,散去最好。”

老人第一次毫不遮掩地露出滿意的笑容。

尚懷通一怔,繼而猛地恍然,重重躬身拜謝。

“很好。”隋再華收斂了笑容,坐回案前,“修劍院的判詞還是低調了些——你上次去,沒露這套劍法嗎?”

“彼時尚未功成。”

“很好。”隋再華點點頭,第三次說這兩個字,“修劍院會要你,不過你是門派中人,走的是崆峒舉薦的路子,不是由我們直接錄用,按照規制,得俠牒銘刻夠到標準才行——一般來說,拿一回地方武比魁首便可。”

尚懷通抱拳:“春比失利,本次秋比我會拿下。”

隋再華點點頭,笑道:“拿不下也沒什麼,只是個錄取形式,如果到時夠不到規制,劍院就把崆峒的舉薦駁回去,從州衙的路子直接錄你,也是一樣的。”

顯然,這又是老人獨有的權力——如果這麼簡單,尚懷通春天也不會因為沒拿武魁被駁回來了。

當然,也與當時劍術未成、仍是五生有關。

尚懷通再拜再謝。

場下,李縹青輕輕肘了一下又在手不釋卷的少年,低聲道:“事情不對啦。”

裴液抬頭看了一眼:“沒事兒,我聽著呢。”

他看了眼她:“——你彆著急。”

眼前的少女面色沉凝,憂色肉眼可見。

她其實可以把少掌門的養氣功夫做得標標準準,做出隨性自然的樣子——如果這裡只有她一個人的話。

“駱德鋒未死,我其實不想讓你冒險見血。”少女輕嘆道,“要殺尚懷通……若他真的拿了資格,那更是難如登天了。”

而正在這時,場上傳來一句話,令少女挑眉抬頭。

卻是隋再華審視著面前的男子,淡笑道:“最後一個問題。所謂劍如其人,我瞧你的劍殺意沛然,其中又有掩藏不住的狡詐陰毒,卻不知人又是什麼樣呢?”

感謝君心緒老闆打賞的盟主!

感謝書友20191110113713482老闆打賞的盟主!

感謝潺十五老闆打賞的盟主!

感謝新月留白等老闆們的打賞,也感謝大家的投票。

這是前天日萬時大家的支援了,昨天發得比較倉促忘謝了!

再次衷心感謝大家!

對了,所以又欠34更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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