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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隱聽到有說話聲,不止一人的熱鬧交談,蘇杭睜開眼,第一反應,再次確認自己依舊在1995年的故宅房間內。

然後轉頭。

從窗簾縫隙裡透入的強光,可見時間已經不早。

摸了自己沒有錶帶的黑色電子錶,在昏暗中看了眼,時間是6月30日的11點27分,一覺睡了16個小時。

年少真好啊。

能吃,也能睡。

感慨一句,蘇杭坐起身,想著家裡不用太正式,走到衣櫃旁挑了一套黑紅相間的籃球服穿上,先拉開窗簾,然後踩著拖鞋就開了門。

夏日裡的強光讓蘇杭短暫眯了下眼睛,才看清樓頂狀況。

前方靠牆處,幾位鄰里正在採摘從外牆蔓延上來的梅豆角,迎面還能看到張溢,應該是站在外牆梯子上,露出半個身子面向自己。背對蘇杭的是住在自家西院的鄰家嬸子苗鳳,還有東邊隔一家的一位長輩,蘇杭想了下,記起名字,叫薛瓊枝,五十多歲年齡,曾經平日裡都是喊伯母。

除了樓上三人,樓下也有說話聲。

低頭看了眼,倚著院門的是謝長莊,苗鳳丈夫,夫妻倆年齡比父母小,日常喊叔嬸。還有洪伯,薛瓊枝的丈夫,全名是洪留存,此時站在廚房門口,正對屋裡說著什麼。

廚房裡有食物過油的好聞香味傳來,讓蘇杭頓時就有些飢餓。

再往裡,視野被擋住,蘇杭就沒能看到。

相比後來住進樓房後的冷淡鄰里關係,這年代左鄰右舍還非常親近。蘇杭前些日子一心放在對期末考試的衝刺上,沒心思關注這些,當下只是幾眼,某種曾經深埋心底已經逐漸淡化的莫名感覺就迅速湧上心頭。

這種感覺,近似於‘溫馨’。

那種過去了,就再也不可能找回的,獨屬於一個時代的人間煙火氣息。

不過,蘇杭很快又發現了不妥。

自己開門走出,大家聽到動靜,一起看過來,然而,無論是梯子上的張溢,還是樓下的洪伯,又或者轉頭過來的苗嬸,表情裡都透著幾分古怪。

或者說……曖昧。

曖昧?!

蘇杭正迷糊著,甚至還有些發毛,苗鳳已經道:“蘇杭醒了,快下去吧,人家都等你好長時間了。”

人家……

誰?

隨著樓下一陣說笑聲,蘇杭見母親從堂屋來到院中,朝他擺手,同樣帶著曖昧的笑:“小杭,快下來。”

蘇杭答應著,不忘朝樓上正在摘菜的幾人招呼過,才轉向樓梯。

來到樓下,門口還站著張溢母親蔣玉珍,同樣在朝他曖昧而笑,自家老媽走上前,剛要開口,頓時又嫌棄:“怎麼穿這一身,快去換換,正經點。”

蘇杭只想儘快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而且,他也已經發現了關鍵所在,直接走向堂屋門口。

看進去。

某個姑娘坐在茶几旁,正低著頭包餃子,一旁還有洪伯的女兒洪綾陪著。

是甘欣!

蘇杭頓時明白了剛剛一片曖昧眼神的起由。

問題是……

姑娘,我不記得告訴過你我家在哪吧,何況,你主動上門,還弄出這麼大動靜,咱有些措手不及啊!

這麼想著,蘇杭還是朝屋內抬頭瞄過來的甘欣擺了下手,倒是又忍不住轉向洪綾,比當下青澀的甘欣要漂亮許多的一個,腦海中還因此迅速閃過一截資訊,7月8日。

7月8日……這年高考的第二天。

唉……

剛在心裡嘆了下,就覺母親拉自己,再次催促:“看過了,快去換身衣裳。”

蘇杭點頭,沒說話,朝廁所方向指了指。

洗漱過,蘇杭又上樓換了T恤和長褲,還有涼鞋,再下樓時,午飯已經搞定。

父親親自下廚。

父親在化肥廠工作早期,曾經在食堂裡幫廚過一段時間,學了些手藝,這也是曾經父母都失業之後家裡開飯館的基礎,不過,日常情況下,父親是很少下廚的,只會逢年過節才動手。

今天倒是例外。

而且,還做了蘇杭最喜歡的糖醋鯉魚。

鯉魚是父親和洪伯今天一大早跑去桑河邊釣的,恰好大小兩條,分給男女兩桌。

卻也是唯一的一道硬菜。

飯菜剛擺上桌,張溢父親張紅聲也騎著腳踏車從機械廠那邊匆匆趕來。

至於其他人……

今天雖然是工作日,卻基本都是無工可上。

哪怕是母親、張溢媽媽蔣玉珍和隔壁苗嬸都在的紡織廠,缺少訂單之下,也是三天兩頭停產,要麼在家待著,要麼尋找其他營生。

因此,這番熱鬧,可謂苦中作樂。

蘇杭和張溢與男人們一起坐在外屋,還是沒能說上一句話的甘欣被幾個女人拉去了裡間。

交談中,蘇杭也才知道,這頓飯並不全是為了招待主動上門的甘欣。

開始是母親想要給兒子加餐,父親今天特意早早出門,還喊上了擅長釣魚的洪伯。也是幸運。兩人沒幾個小時就回來,一大一小兩條鯉魚,大的還足有五斤多,於是就決定搞大一點,喊人聚聚。

再然後,甘欣主動找上了門。

更加熱鬧。

餐桌上,長輩們問了蘇杭和張溢過去幾天的考試情況,又朝裡屋指了指,笑著誇了蘇杭幾句,就說起了自己的話題。

蘇杭與張溢一起坐在靠門的桌尾,不插話,只是饒有興致地傾聽。

“這桑河酒,年初換了老闆,味道就重新上來,還是一樣價,喝了都不上頭。”

“現在白酒生意不好做,怕是堅持不了多久。”

“還是比不上早年,那時候桑河酒廠有幾位老師傅,用高粱釀酒,還有那池子……那個……”

“泥池。”

“對,泥池酒,”說話的是謝長莊,抬手比劃著:“我爸當時認識有人,悄悄買了十斤回來,直接從窖池裡打酒篩出那種,自己裝瓶,說要喝十年,結果仨月不到就忍不住喝完了,那酒是真好,我當時才十三,小孩子哪裡懂酒啊,只是跟著嚐了嚐,卻也記住了那味道,和現在真不一樣。”

洪伯也感慨:“是啊,我當年下鄉演出,也喝過不少地方上的好酒,當時受歡迎啊,老百姓都盡力招待。現在,不一樣了,都不一樣了,就說這酒,誰家不勾兌?”

張紅聲道:“不勾兌的也有,兩三百一瓶,咱也喝不起。”

蘇全民附和:“是啊。”

洪伯是河元市戲劇團的演員,今年56歲,雖然沒有退休,因為近幾年戲劇團幾乎停擺,現在卻也和退休差不多。

謝長莊聽到洪伯說起下鄉演出往事,倒是想起另一個,朝裡屋示意:“你家洪綾調去省戲劇團的事情,怎麼樣了?”

洪伯一兒一女。

兒子洪烽今年已經34歲,有著一個蘇杭等人小時後一直覺得很酷的職業:火車司機。

女兒洪綾,剛剛見過,今年21歲,外貌很有幾分演過某個影版《倚天屠龍記》中趙敏角色女演員的感覺,因此和洪烽類似,也是這片街區裡與蘇杭同齡少年們從小的白月光。

不過,剛下樓時看到洪綾,蘇杭腦海中卻立刻冒出了一個日期。

7月8日。

蘇杭的命運在1995年的這個暑期出現了轉折,而東邊隔著一戶的洪家,這個夏天,同樣也發生過一次更大的轉折。

起因正是大人們正在討論的洪綾調職的事情。

河元市戲劇團停擺已經兩年多,市裡一直沒有說法,工資也發不下來,戲劇團裡能找出路的都在找出路,或者轉投其他營生,或者跳槽其他劇團。

洪綾女承父業,六歲開始學戲,十四歲就在一次下鄉表演中臨時擔任起了主角,一場《花木蘭》從頭到尾,引發喝彩連連,因此,今年雖然才21歲,卻已經是戲劇團6個二級演員中的其中一個,很多人都說,評不了一級演員,也只是太年輕的緣故。

因此,洪伯和洪綾同在戲劇團旗下的嫂子趙雪都沒什麼念想,洪家卻都希望洪綾能更進一步,調職去省戲劇團。

從去年開始,洪家就一直在跑關係,一直到現在。

當下,聽謝長莊問起,洪伯立刻嘆了口氣,搖著頭,想想又道:“其他都沒影子。就是……趙雪朋友給小綾介紹了一個物件,省城的,很有錢,可惜年齡大些,說只要小綾答應婚事,立刻就幫她進戲劇團。”

張紅聲問:“年齡多少?”

洪伯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道:“大15歲。”

大家都是沉默。

比洪綾大十五,就是36歲。如果真是非常有錢,仔細想想,這其實也不算什麼。

現在這年代,有錢了,就是大爺。

這話卻也不能明著說出口。

而且,現場無論是大男人還是小少年,想想洪綾那樣一個花容月貌的姑娘要嫁給一個老男人,內心裡都有些不太舒服。

安靜吃飯的蘇杭更知道,這件事,也是洪家悲劇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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