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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明鑽出車外,立刻叫陰寒溼冷的空氣激得發抖。

深巷裡的景色非常古怪,除了髒舊的牆壁之外,還有紗綢錦緞一樣的濃霧白煙。

他敲了敲車窗,又回到車中看了一眼,那位神秘的女司機已經不見了。

再看月亮巷口的路牌下,寫著一行小字。

——正是九界車站貴賓接待廳的路引。

這麼說,只要往前走就行了。

他定下心神,拿出手機,對著四周的景物拍下照片,編輯簡訊和微信訊息,將這些圖片發到妹妹的手機上,報了個平安。

緊接著開啟導航地圖,他想知道這個地方的具體位置。

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月亮巷在地圖導航上的位置很不正常。

——定位顯示,雪明現在所處的地點,就在九龍西主幹道的某家日料店旁。

可是實際上,他對著地圖上的商鋪招牌一個一個查驗,卻沒有一家是對得上的。

巷口兩側的雜貨、時裝、食鋪看上去像是十多年前的裝修風格,店面老舊,大多都沒有招牌。

偶爾有燈牌的店面,名字也十分普通。像是“天天便利店”或者“群英時裝”這種門面比比皆是。

這景象讓他感覺自己似乎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故鄉的山城集市裡。

他依然不死心,反覆點選著GPS導航復位鍵。

反覆嘗試了十幾次之後,他愕然驚覺,看見地圖上的引數裡,關於海拔數字這一欄。

當前位置:九龍西走廊東輝大廈十五號

海拔高度:-17521.11米

“我在...我在地下?”他抬起頭,看向漫天星辰:“我在地下一萬七千米?”

天空深邃的星星像是一萬隻眼睛。

手機時鐘顯示,現在是七月五日,早間九點四十分。

他清楚地記得,出發時間是八點五十五分,這趟旅途所花費的時間,與女司機說的行程時間基本一致。

他做了個深呼吸,叫溼冷的空氣嗆得咳嗽起來。

緊接著,他雙臂互抱著,佝下身子,一頭鑽進了深巷中,朝著貴賓接待大廳的方向去。

這條巷子沒有岔路,偶爾會轉幾個小彎。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的兩眼逐漸適應了黑暗的環境,兩側的建築也越來越高。就像是他在往一座地底的深山夾縫裡前進一樣。

他開啟了手機的計步器,已經走了三公里左右,再往右拐一個直角彎,眼前豁然開朗。

映入眼簾的是巨大的噴泉廣場。

他的視野中,那廣場的極左到極右目測應該有十幾公里的平整道路,往後是深不見底的濃霧。

每隔兩三公里,就會有一座高聳入雲的銅雕,它們藏匿在霧中,若隱若現,那些雕像宏偉又詭奇,所刻畫的形象像是一個個跪伏在地的巨人。

他看見,離他最近的那一座大銅雕。

這巨大的銅鐵雕像身上的肌肉紋理與面板的痘斑凹坑,乃至毛細血管都是那麼真實,彷彿隨時都會活過來一樣。

它們半跪在遼闊而深遠的接待廳排樓廊道塔樓前。兩條臂膀的肌肉虯札擰結,鼓脹起來,雙臂向著星空揨舉。

它們足有四十多層樓那麼高,就像是在支撐著整個星空所造的穹頂。

在它們身上,披著短款及膝的露胸布袍,布袍上是一層層結實的繩索,繩索的外層還加了鑄鐵色澤的金屬雙環鎖釦。

這些銅雕的臉,像是被某種寄生蟲蛀空了一樣。

從下巴的位置開始,斑駁雜亂的傷口帶著咬痕,大環扣小環的牙印將這些巨大的銅頭啃得面目全非。

他看著這些瑰奇壯觀而詭異的巨大雕像,一時忘記踏步往前,愣在原地。

突然——相機的閃光燈和快門聲,將他喚回了人間。

他警覺地向左右兩側瞥去。才發覺身後的巷口不止一個。有許多與他境遇相似的旅客,已經從其他巷口走了出來。

剛才的閃光燈與快門聲,就來自身後百米之外的另一個旅客。

雪明看得清楚,那個人手裡,似乎也有兩張車票。

他仔細去分辨身後的建築——幾乎難用語言去形容這些詭異的石廊險路。

巨大而複雜的複合建築裡,有無數的梯臺與出口。

它們密密麻麻的擠在一個朝向的絕壁隘口中。

處處都是經過修整,彷彿刀削斧鑿的懸崖與怪石。

處處都是人工造物,用來接引旅客的階梯和小道。

那複雜的結構讓他感覺到了設計者近乎瘋狂的幾何建築美學。

他所在的巷道出口之上,還有近千條不同道路和階梯拼湊耦合的其他出口。

在那些道路中,還能見到不少旅客小心翼翼地順著廊道和階梯一路向下。打著手機的探照燈,一點點往接待大廳的方向走來。

雪明像是最幸運的那個人,走在了所有同行者的最前方。

他朝著身後大聲呼喊著,想要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可是他喊破了喉嚨,也沒有人回應他,呼喊聲傳出去很遠很遠,能聽見一陣陣迴音。

空曠的廣場中,只有巨大銅雕身側的噴泉發出淅淅瀝瀝的水聲。

人是一種群居動物。

幾乎在本能的驅使下,雪明決定向其中一位看上去比較靠譜的夥伴走去。

他能看清那位旅客的樣貌,是個中年漢子,目測不過一百多米的距離,大概是一條球場跑道那麼遠。

可是令他沮喪的是,不論他怎麼走,手機上的計步器數字跟著跳,那個夥伴依然是那麼遙遠,彷彿從來沒動過位置。

一步又一步,踏著玄黑的石板道路,他漸漸開始發出粗重的喘氣聲。身體在低溫低能的環境下漸漸變得沉重,雙腿像是灌了鉛。

他駐足休息時,兩條手臂撐著膝蓋,大口大口的喘氣咳嗽。

抬起頭時,卻兀然發覺,自己選定的目標,那個夥伴——

——那個與自己相距不到百來米的中年漢子,似乎也在朝著這頭走來。

雪明奮力地揮著雙手,舒張四肢,他不懂手語,也不懂旗語。

他只是希望對方能看見這些動作,讓兩人之間產生聯絡,試著溝通。

在薄霧的籠罩下,遠方的人影也在揮動雙手。彷彿對雪明的肢體動作做出了回應。

“看來我是走不到他那邊去了。”他終於認清現實,“這個古怪的廣場,似乎不想讓我們這些人湊到一起。”

這條路,雪明走了兩個多小時,望山跑死馬。

已經沒有多少時間留給他,也沒有多少時間留給他的妹妹了。

他轉過頭,看向貴賓接待廳的方向。

天邊掛著一顆巨大的月亮,那月亮就像是天上的畫布中,用熒光塗料畫出來的一樣。

月光下,巨大銅雕後邊不遠的地方,一列列低矮的洋館像是眾星捧月一樣,簇擁著三座與銅雕同樣巨大的方形廳堂。

正中央的大廳門樓上,掛著九界車站的鐵招牌。在它的大道兩側,就是接待廳的男賓區和女賓區。

更遠的方向傳來一聲悠長汽笛聲。

緊接著是鐵軌與鐵輪傾軋滾動時發出的低沉轟鳴。

薄霧中緩緩升起了一縷猩紅色的濃煙。就像是火車頭噴湧出的稠厚蒸汽。

他向著那個方向走去。

這一回,視野中所有的標識與參照物都在向他靠攏。

巨像和噴泉越來越近——建築也越來越近。

走到巨大銅雕跟前時,抬頭去仰視這尺寸巨大的雕像,他的脖子都開始發酸,他才稍微意識到,創造這些建築所需要的工程要件是多麼離譜。

繼續往前,在手機計步器的記錄下,他走了差不多有五公里,終於到達了男賓區的入口。

四周一片寂靜,身後的同行者還在趕路。

再往前,是五十餘條紅毯鋪作的門廊道路。這些小門中間似乎還有一條用來運貨通車的大門,約有八車道寬。

大概還有五十來米的距離,他就能走到門廊的入口了。

他能看見這些門廊前邊的登記臺,每個登記臺旁都站了一位侍者。

是的,是侍者——

——用他所理解的詞彙來形容,與一般侍應生或服務員的印象有所出入。

那些人穿戴整齊,身上的剪刀尾小禮服和馬甲一塵不染,白裡黑外紅領結,褲子的摺痕走線,皮鞋的綁帶樣式,除了樣貌有些許不同,其他的完全一致。

都是昂首挺胸趾高氣昂的樣子。

那副神態都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複製人。

他們端著銀餐盤,小臂上搭著熱毛巾。

餐盤中放著餐包,橙汁與餐前酒。登記臺上擺著水盆和化妝鏡。

他們有男有女,看上去大多都是二十歲以上,三十歲以下的年紀,臉上的表情也驚人的一致。充滿了詭異的活力,彷彿隨時準備好了,只等貴客上門。

當雪明走到門廊前方。立刻有個聲音喊住了他。

“江雪明先生!”

熟悉的聲線讓他精神一振,那是個女人的聲音。

他努力地回憶著,但是依然想不起來。

“江雪明先生,看這邊,你的入口在這邊。”

他應聲看去,其中一位使者已經不徐不疾地走到了他面前。

他依然記得這個聲音在哪裡聽過——

——陌生的女侍者就站在他的面前。

“江雪明先生,請跟我來,你的通道在左手邊。”女侍者右手端著餐盤,單以左手輕輕撣走肩上的灰塵。像是行了見面禮。

雪明精神一振:“我記得你!我們見過!”

女侍者:“對!在後視鏡裡見的面?”

雪明點了點頭:“對,你是那個司機!?”

女侍者也不見外,給人的感覺非常自來熟。

她大概有一米七出頭,在厚底皮鞋的加持下,與雪明差不多高。

一頭黑髮用紅絲帶綁成高馬尾,側劉海給人一種英氣勃發的感覺,是個帥姐姐。

江雪明依然記得她的眼睛。

那是他看過就難以忘記的眼睛。就像是在街頭茫茫多的人群中,我們無法忽視的眼神,透著銳利和機警的意味,非常幹練。

“這一路上辛苦你了,雪明先生。”女侍者將他帶到登記臺,送去登記手冊和筆。

雪明接走了這些東西,開始寫個人資訊。

在這段時間裡,他發覺這個帥姐姐還挺有趣的。

他聽見女侍者先是做了個自我介紹。

“我是你的嚮導,負責把你接到這裡來,也會照顧旅行期間,你在車站的生活起居和吃喝拉撒。”

雪明頭也沒抬:“怎麼稱呼?”

女侍者立刻答:“編號9527。”

聽見這個稱呼,雪明眉頭一跳,抬起頭,剛好見著這姐姐佝著身子,雙手撐在登記臺上,直直的盯著自己。

倆人的鼻尖都快碰上了。

江雪明不懂就問:“這是...你剛好趕了個巧?弄到了這麼個工號?”

這帥姐姐爽利地答道:“不,我自己選的。不過嘛......”

她在登記臺下使勁搖動手柄(就是字面意思,沒別的),原本低矮的檯面升了起來。

雪明也能站直身子好好寫名字了。

帥姐姐接著說:“不過!雖然我叫9527,但我可不是你的一等下人。我們是公平對等,僱主和勞力的關係。”

“那...我該怎麼稱呼你?”雪明填完了基本資訊,將登記手冊還給這帥姐姐。

“小七、阿七、9527都行,不就是個編號麼,哪兒有這麼多講究的。”帥姐姐一點都不見外,拉著雪明的手臂往門裡帶。

“那還是叫你小七吧。”雪明剛鬆了口氣,可是又望見其他入口的侍者,都不約而同地向這頭看來。

那些侍者的目光中透著惡毒和兇悍,就像是被其他獵人搶走了獵物一樣。

這讓雪明剛回到肚子裡的心,又一次蹦到了嗓子眼,“什麼情況,他們怎麼都在看著我?”

“哎,別在意。”小七正兒八經回頭解釋著:“這是BOSS造的孽。”

“BOSS造的孽?”雪明不太明白,他在門廊裡站定,準備好好聽小七解釋解釋。

“就咱們老闆嘛。”小七的肢體語言非常多,表情也很豐富。

她一會朝著雪明先生擠眉弄眼的,一會比劃手勢聳肩無謂,“你知道的嘛,你收到車票,然後咱們先去你家裡,把你接過來。”

雪明點頭:“對,是這麼個流程。”

小七接著說:“然後呢,開它四十分鐘車,本來很簡單的事情,到迎賓大道接待廳門口下車多美的一件事,對不對?”

雪明接著點頭:“沒錯。”

小七擠眉弄眼滿臉嫌棄:“結果BOSS的意思呢,就是把客人丟在月亮巷,讓你們走一個多小時路,靠兩條腿幹走過來,對著那面牆,先來半小時樓梯特訓,再來半小時散步晨練,一套健身流程安排的明明白白,這都是BOSS的餿主意。”

“啊?”雪明不太明白:“為什麼這麼做?”

“儀式感。”小七摟著雪明老哥的肩,湊到跟前調笑:“儀式感你懂麼?我反正是不懂,然後外邊那些個哥哥姐姐也不太懂。”

距離有些近了。

近得雪明先生心跳加速。

小七接著發牢騷:“我們呢,就老早回去換衣服,準備接客人進來,然後杵在門外乾等一個多小時。一個多小時啊——

——我先是在HK最堵最爛的街上發怒路症,還要微笑哦!對你微笑服務哦!你當時睡得多香是沒聽到我咬牙切齒的聲音。

就為了BOSS嘴裡那句儀式感。儀個嗨鬼式感哦!”

連粵語的調子都跑出來了。

“叼毛老闆出的什麼天才豬扒包的主意,放在小眾點評裡這些細節都是要吃差評的啊。我要是客人,分分鐘給車站打冚家富貴的頂級標語!”

小七撩著頭髮,把儀態和表情管理做好,又是嫌棄地絮絮叨叨:“還要什麼高階感,扮著一副超模臉站門口等客人來。等客人走到半條老命都沒了,到門口遞橙汁和餐前酒,要優雅~~”

雪明眨了兩下眼睛。

小七這才意識到失態:“哦不好意思爆粗了。嘿嘿...”

雪明接著問:“那剛才門外的那些哥哥姐姐?”

“他們不是嫉妒嗎?看咱們的眼神都快嫉妒到發瘋了。”小七終於解釋清楚了,把身旁的貴客摟得更緊些,像是找到了寶貝:“你算走運啦,是今天第一個到門口的客人,多虧你腿腳麻利,我也不用在這裡傻站著啦,他們還有的等哦!”

雪明恍然大悟,感情剛才那些惡毒的眼神?是這麼回事?

氣氛變得正常——

——又不那麼正常。

反正經歷了這麼一出不知道是驚喜還是驚嚇的體驗,雪明的心臟也沒那麼容易跳出喉嚨了。

只是在這個陌生的環境裡,自個被這個剛見面不久就勾肩搭背的小七摟著,總覺得有點不適應。

小七疑惑:“點解睇住我啊?”

他剛想開口禮貌問候一下。

“那個...能不能...放開我...”

小七:“嘿,害羞啊?”

“我非常尊敬女人。”雪明義正言辭的說,一邊被小七裹挾著,往門廊更深處走,“七哥,我敬你直爽麻利的性格,我倆確實像是有眼緣,但是也沒必要上來就這麼親暱對嗎?我還有正事要做,我很忙,真的沒空,我的妹妹還...”

話音未落,他只覺得臉頰一涼。

似乎有什麼東西往他臉上啄了一下。

“好了。現在不害羞了吧?去洗個臉,等會我帶你去見BOSS,談談你的妹妹,還有你的車票。”小七吹著口哨,把登記臺推上來,化妝鏡和水盆送到雪明跟前。

雪明看著化妝鏡裡的自己,側臉上還有口紅印。

大腦在思考著,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麼。

他似乎是被女流氓吃了豆腐,有點很生氣但是還要保持微笑的感覺。

他要洗掉一路的風塵,清理耳鼻的髒漬和眼角的油汙。

要擦乾淨臉上的風塵,抹去臉頰的奶油色口紅印。

他隨口問了一句:“七哥,您以前都是這麼多情嗎?都是這樣對付您的客人嗎?您完全不怕差評是麼?”

“當然不是啦!我像個很隨便的人嗎?”小七的笑容非常反派——

——要雪明去形容,好比影視劇裡陰森詭異的古墓棺材中傳出了玉石俱焚的笑聲。

他擦乾淨臉上的水分,也擦乾淨了抽搐的嘴角,做好了表情管理。

“那您是覺著我好欺負嗎?”

小七斜著眼撇撇嘴,沒答話,一個勁地往門廊裡領路,蹦蹦跳跳的。

雪明先生覺著自己像是吃了一記悶棍,想說點什麼,又說不出來,心中掛念著車票和妹妹的事情——只得乖乖跟在小七身後。

只是他還聽見了小七的一句低語。

那聲音特別小,又像是故意說出來的。

“你好像知道自己長得挺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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