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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調”
傅調伸手，握上雅切克·卡斯普契克碩大的左手，明明只是相握，卻感覺他的手將傅調的手包起一般，手中的溝壑清晰地展現在兩人之間，粗糙但是溫暖，有力。
這個是一個經歷過很多藝術的手，這雙手是雅切克對於藝術思考的表達，他將他對於藝術的一切思考，透過它的雙手傳遞給舞臺下的樂隊，讓他們成為一個整體。
雅切克並不是一位普通的指揮，他是華沙肖邦愛樂樂團的藝術總監以及總指揮，他的職業生涯起源於卡拉揚，也就是指揮帝王所舉辦的卡拉揚指揮大賽，他是那一場比賽的兩位獲獎者之一，隨後在波蘭的絕大多數樂團中擔任主要職務。
他最為出名的便是對於所有波蘭作品的精準詮釋，你甚至可以說，波蘭內部的所有指揮家所指揮的波蘭作品，都沒有他精準美妙，他對於浪漫時期作品，20世紀到當代的管絃樂作品的詮釋同樣非常優秀，他所指揮的交響曲協奏曲歌劇從莫扎特到普契尼威爾第，從施特勞斯到瓦格納，每一個都獲得了廣泛好評。
因此，作為華沙肖邦愛樂樂團的指揮，他毫無疑問也是今年肖邦國際鋼琴比賽時候的指揮，這也就是他在看到傅調的第一時間便過來與傅調問候。
他並不在乎最後選手誰會獲勝，他所在乎的，便只有一點，那就是儘可能讓音樂表現的更為完美。
見到傅調跟他握手問候，雅切克溫和地笑了笑，手掌更加用力地握了一下，表達了他內心的重視後，這才緩緩鬆開，對著傅調開口道。
“現在的時間還有一點點，我樂團內的人他們現在還需要吃飯，所以麻煩你稍微等一下，等他們吃完後休息一下再開始，不用擔心這個會侵犯到你的時間，我們給伱的3個小時練習時長，是按照我們開始的時間來算的，並不是固定的時間。”
說罷，雅切克帶著傅調向著舞臺下的座位處走去，他將自己還沒有吃完的吐司三明治捏起塞入口中，隨後端起咖啡，一飲而盡，讓咖啡軟化三明治，他隨便嚼了幾下後，便用力嚥下，絲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
他將身體倚靠在座椅靠背上，看著傅調坐在一邊有點拘謹的身影，不由得笑了，攤手道：“你看上去很緊張，我有這麼讓你緊張嗎？”
“不，我只是……”傅調搖頭，還沒有說什麼，雅切克便抬起手阻止道。
“好了，既然你不緊張就好了，我只是稍微提醒你一下別緊張，畢竟我們倆是合作的關係，並不是上下級的關係，我們所在乎的，應該是如何將我們的音樂表現的更為完美，而並非怎麼說話讓對方開心，所以……等一下我說你不好的時候，你不要在意，同樣，你也可以直接開口打斷我的話，如果你覺得我說的不對的話。”
說罷，他似乎怕傅調沒有理解清晰，便再一次開口重申道：“我們是合作，不用緊張。”
“好。”傅調長舒一口氣，對著雅切克笑了笑，將手中的樂譜遞給他：“這個是我在樂譜上做的記錄，現在剛好還沒有開始，你可以看一看，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你可以對我提問，我會回答，音樂的話……就麻煩你跟著我的方向走吧。”
“這就對了，我們是合作！”雅切克同樣笑了起來，似乎非常享受傅調這種說話的方式，並沒有感覺到傅調的冒犯。
他將傅調手中的樂譜接過，抬起手錶看了一眼時間，將樂譜放在大腿上後對著臺上的那群還在吃著法棍的樂團成員拍了拍手，先是比了暫停，又比了兩個十後，便對著傅調點了點頭，開始看起傅調在樂譜上寫的內容。
他讓樂隊再休息20分鐘，他要在這20分鐘的時間內，儘可能理解傅調在肖邦上的想法。
樂隊內的成員得到雅切克的訊息後，並沒有如同擺爛一般在那個地方聊天，而是由各個聲部的組長帶隊，先是調音，隨後開始提前排練一些之前他們沒有演奏好的內容。
即便這一首肖邦第一鋼琴協奏曲幾乎刻入了他們的靈魂，可是他們依舊需要不停的練習來讓自己的音樂表現的更加完美。
一時間整個音樂廳內只剩下樂隊成員的練習聲。
雅切克看著手中的樂譜表情平靜，他認真思索著傅調在上面的一切標記，思考著如果自己帶著樂隊演奏的話，應該是什麼效果。
他看了許久，大概明白了傅調的意思，開口問道。
“所以……你希望我的樂隊能夠做出更多如同海浪一般的感覺，將音樂的力量往前推，一波接著一波，音樂的表達儘可能不要停止，是這個意思嗎？”
“嗯，差不多，不過還不夠完全，這一首作品的所有樂章，我希望能夠儘可能的做成一個整體，在樂章之間的排程上讓情緒的轉變變小，最好再加一點承接的情緒，比如這個地方……”
傅調指著音樂最後面的一些音符，開口道。
“比如這個地方，我會希望你們在這個地方跟我演奏的時候，力度並不需要太大，並且做出一點和聲感，特別是與第二樂章的承接。”
“唔，我大概知道你所想要的感覺了，讓整首樂章形成一個整體，讓音樂一波接著一波地推動情緒，不要給眾人太多的喘息空間，用大勢直接壓過去，是這樣嗎？”
“對的。”
“那我用這樣的方式去演繹呢，你看怎麼樣？”
雅切克輕輕哼了幾下，手指在空中晃動，表述出音樂的情緒。
傅調思索了片刻後，緩緩點頭。
“可以，不過不夠完美，我想要這樣……”
兩人快速就音樂之間問題快速交流，在還沒有開始之前，便先行進行簡單的思想碰撞。
雅切克從口袋裡掏出一份備忘錄，看著傅調在樂譜上的標記，將那些東西全部都記載在他的小本本上，開始思索如何讓樂隊跟著傅調以及他的想法去演奏。
很多人都有一個刻板印象，總覺得指揮就是一個人形節拍器，在前面打拍子，裝模作樣地拿著一根小棒表演。
但是實際上指揮的工作並不輕鬆，首先你要是一個絕對精準的節拍器，你的節奏上不能有任何的問題，不能夠跟著樂隊的節奏走，而是應該跟著你自己腦海中的節奏去跑動。
在節奏上，指揮距離那些打擊樂專業的選手可能就只差一絲。
而聽音上，指揮所要做的東西更多，他必須對於音樂之中的所有細節無比精通，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並且能夠聽出所有人的錯誤。
在無數的音樂共鳴之中，幾十位樂器齊響中聽出一個樂器的問題，甚至知道他哪裡做錯了，這個也是他的基本功。
能夠透過對於音樂的敏感，調整音樂在樂團之中的佔比，讓音響效果變得更為完美，也同樣如此。
如果濫竽充數的東郭在西方樂團之中表演，他根本沒有任何濫竽充數的機會便會直接被踢出門，因為這些指揮是真的可以在共鳴的幾十件乃至於幾百件樂器中聽出出問題的一件。
當然！你跟指揮有關係那就另說。
節奏和準確性是指揮最基本的技能，甚至你說你是一名成熟的指揮，你必然需要掌握這兩個技能。
隨後，便是指揮在指揮上的表現了。
指揮棒並不是一個專用的器械，它甚至可以是鉛筆，因為它最主要的作用是手指的衍生，讓所有人都可以更加清晰地看見他手指運動的方向。
甚至人數少一點的樂團，指揮不帶指揮棒都是可以的。
越是厲害的指揮，他對於音樂的理解越深，同樣也能越清晰地將自己所想要表達的東西用自己的身體表達出來，隨後用自己身體以及手指的動作去帶動整個樂隊。
很簡單的一件事，你用語言去說，你說的音樂說不定都沒有辦法表達的特別精準，甚至糾結在好幾個同義詞之間糾結半天，不知道哪一個詞語更能夠將你所想要表達出來的音樂表現的更加清晰，並且不會引起任何的誤解。
而指揮，不用唱，不用說，單純地靠自己身體的一些小細節，便能夠將他所想要表達出來的音樂表現的特別清晰，這個便是指揮的實力。
你要知道，指揮並不是樂器，他並不會去如同演奏樂器一般去控制樂團，而樂團內的那些人也不是沒有任何意識的機器人，他們都有自己對於音樂的想法。
相比較導演，他更像是司令，統帥著旗下的部隊。
而如果你這位司令太過於離譜，你手底下的那群人也是會反抗拒絕演奏，導致音樂形成一團漿糊。
你作為一名指揮，你除了要表達出自己的想法之外，你還要結合樂團內所有人的想法，找到一個合適的角度去切入。
越是厲害的指揮，他的指揮越精準，如手術刀一般直接戳中所有人音樂的脈搏，將其所有的一切展現在眾人的面前，將一切的音樂都融合在一起。
這也就是為什麼很多人說雅切克對於波蘭音樂表述精準的原因。
因為精準已經是非常高的評價。
同理，說一名指揮像是跳舞一樣，這個便是最為惡劣的咒罵，因為這代表了他與音樂，與樂團沒有任何的聯絡，他只是一個純粹的牽線木偶，被樂隊帶著走。
就如同舟舟一般。
在確認了傅調所想要的東西之後，雅切克微微點頭，沒有任何猶豫直接起身，對著眾人拍了拍手，將所有人的視線吸引過來後，將身體側過，對著傅調微微點頭。
“傅，上臺，開始我們的合作吧。”
“好！”
兩人同時向著舞臺上走去，傅調與坐在小提琴最前面的小提琴首席握手示意後，便直接坐在鋼琴前等待著開始。
而雅切克則是身體微微依靠著鋼琴，並沒有拿出指揮棒，而是抬起他的大手伸向前方，與視線略微平行。
音樂廳內瞬間安靜了下來，只剩下眾人微微的呼吸聲。
雅切克轉頭看向傅調，等待著傅調準確確認的回應後，他沒有任何的猶豫，放在面前的大手給了一個預拍後，看向絃樂聲部，用力揮動。
嗡……
肖邦第一鋼琴協奏曲的聲音瞬間從樂隊之中迸發而出，而就在一開始，音樂之中的那一股氣便瞬間鋪滿了整座音樂廳。
樂團的所有成員無比信賴地跟隨著雅切克的步伐，將音樂之中的一切展現出來。
雅切克對於這個開頭並沒有特別多的改變，因為強行改變並不會對於傅調起到什麼幫助，正相反，還有可能會讓他手下的那些樂手產生迷茫，並不清楚應該怎麼去演奏。
他所要做的，便是在一些小細節上，給予樂隊一點點暗示，比如某個地方稍微快一點，某個地方稍微弱一點，什麼地方要表現出柔美，什麼地方要表現出洶湧，在不改變原來所有人排練以及他們對於音樂思考的基礎上，配合傅調的演奏，將音樂表達出來。
這個時候其實就已經可以看出好指揮跟差指揮之間的差距了，雅切克不愧是波蘭國家級的指揮家，他似乎什麼都沒有做，一句話都沒有跟自己樂團內的人講，但是在他的帶領之下，傅調無比驚喜地發現，樂隊已經有了一點他所想要的那個感覺。
這種感覺極為舒適，就好像音樂跟他無比契合一般。
雖然其中還有一點點的磕磕碰碰，並不夠柔順，但是你要知道這個是第一次演奏。
傅調看著指揮，心中默默唸著自己的地方，等待著指揮的示意。
果不其然，在自己即將要演奏的前三小節，雅切克已經將他的視線看向傅調。
他的左手對著樂團內的眾人比劃，音樂聲逐漸變小，而他的右手則是向著傅調伸去，並且輕輕晃動，隨後用力落下。
當！
傅調在他手指落下的瞬間，便用力砸下他的第一個和絃，音樂之中的一切立刻順著音響從他的音樂之中走了出來。
一股極為強烈的震撼直接砸在了舞臺之上，樂團內的一些演奏者很明顯愣了一下，甚至還有人進樂隊的時候進慢了一絲絲，讓音樂產生了一些不和諧的感覺出來。
這種不和諧的音色瞬間讓雅切克一愣，盯著那些出問題的選手哼哼一笑，眼睛眯起，似乎在記住他們的臉。
那些樂手看著雅切克這個樣子，心中不由得一梗，將脖子縮起，立刻認慫，好恨得自己消失在樂團之中。
他們幾人相互看了一眼，發現對方的目光之中除了慫之外，還有許多的震撼。
他們震撼於傅調第一顆音出來時候的那種感覺。
即使他們之前已經聽過不知道多少的選手演奏，對於這一首作品也不知道彈了多少遍，知道這個地方需要鋼琴進入，他們心中有了一個預期。
但是真的當他們聽到傅調演奏的時候，他們卻依舊不由得咯噔一聲，依舊有點震撼。
在落下第一顆音的時候，音樂之中的那一股氣場就已經湧現了出來，隨著第一句情緒表達的結束，音樂之中的一切已經展現的淋漓盡致。
並不僅僅只是傅調的功勞，雅切克在一邊對於樂隊的細微控制，讓樂隊並不僅僅只是減弱聲音，而是給傅調增加了一個鋪墊。
這種感覺極為舒適，樂團裡所有人可以感受到的舒適。
大家都是在一起做著音樂，試圖打造出一首完美的作品，而並不僅僅只是工作。
在場的所有人，誰沒有一點點音樂的天賦？誰對於音樂不是發自內心的熱愛？
把愛好當作工作的時候，雖然可能會對愛好不再那麼熱愛，可他們真的聽到，看到自己的愛好成為工作後，展現出來的完美與藝術感，他們並不僅僅只是將其當成工作的成功，而是會發自內心地產生一股喜悅。
激動於自己的演繹。
樂隊平穩地進行，在傅調的音樂出來後，樂隊內在演奏之前帶著的一股輕微的浮躁已經消散的一乾二淨，再也沒有任何人會糾結傅調的演奏會不會不夠完美，導致他們的演奏出現問題。
大家都開始認真的工作，期待著他們手中的音樂能夠展現在眾人的面前，驚豔眾人。
傅調隨心的演奏，樂團內眾人也在喜悅地跟隨，只有雅切克一個人皺著眉頭，看著手中樂譜。
並不是因為傅調或者樂團表現不好，而是他需要記住樂團內出現的所有問題，並且在下一次進行更改。
在排練的過程之中，他這個指揮是所有人中最累的一位，畢竟他要記住的東西很多很多。
第一樂章結束，雅切克尋找了一個合適的角度讓眾人的情緒稍微安靜下來一點後，便直接開始了第二樂章，隨後便是第三樂章。
一直演奏到音樂結束，眾人這才大概意識到自己跟傅調合作，所詮釋出來的究竟應該是一個什麼樣的音樂。
雅切克掏出手中的筆記本，在上面快速劃了一翻後，將幾位聲部首席給叫了過來，將他們需要改進的地方告訴他們，讓他們開始去找聲部首席之下的樂器首席，然後再去找相對應的個人進行更改。
隨後雅切克讓傅調開始演奏，帶著眾人在幾個有問題的地方進行調整，隨後進行第二遍，第三遍。
或許是因為傅調演奏給了他們特別大的信心，讓他們對於自己正在創作的版本有期待，他們表現得格外認真。
即便心中對於某些地方並不是特別服氣，但是在和雅切克，傅調三人的溝通之下，三人尋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切入點，共同努力讓音樂變得更為舒適。
音樂，正在一點一點地變得更為完美，而眾人對於他們所要創作的音樂信心也是越來越足，一直到音樂結束都有一點點念念不捨，希望能夠多排練一點。
他們感覺如果繼續排練下去，他們完全有可能讓他們等一下要演奏的版本，成為他們演奏歷史上，最完美的幾個版本之一。
只不過時間到了，下一位選手已經到來，站在遠處等待。
一時間，樂團內的眾人莫名其妙地對著下一位選手產生了一絲絲的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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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