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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林大官人刻意貼近袁知縣,還不是看中了袁宏道的公安派扛把子身份。

這可不是一般的知縣,在文壇是有一定地位的。

當今除了復古派之外,袁宏道算是文壇聲望最高的那批人之一了。

即便從政治角度說,袁宏道的湖北人身份也很重要,近年來湖北文壇異軍突起,科舉也逐漸發達,政治上不可小看。

熟悉政治史的都知道,晚明陷入激烈黨爭時,除了東林黨就是齊楚浙黨,裡面的楚黨指的就是湖廣幫。

王世貞老盟主為何想推舉李維楨為下一代盟主,也跟李維楨的湖北背景有一定關係。

而且袁宏道人格魅力也不錯,與他經常書信往來的名流非常多。

只要能被袁宏道在信裡多提幾次名字,那就等於是把名聲向全國士林擴散。

所以在林大官人眼裡,袁宏道這樣的名士知縣是有資格“任性”一點的,完全可以跟府衙拍桌子叫板。

他也一直在忽悠袁知縣這麼幹,名士沒點脾氣怎麼能叫名士?

卻沒想到,大文學家知縣如此弱雞,被府衙駁斥後都不敢直接騎臉懟回去。

這麼點小問題,都要喊已經忙到腳不沾地的自己來詢問,真是讓人.

袁知縣見林泰來久久沒有反應,問道:“你為何不說話?”

林大官人隨口答道:“感到心累。”

袁知縣又不明所以的問道:“為何心累?”

林大官人回過神來,連忙解釋說:“啊,在下剛才正想著我們更新社盟主申二爺,所以感到心累。”

袁知縣恍然,非常贊同的說:“以申家那位二爺的性子,只怕大小事務全都要仰仗你,確實讓人心累啊。”

林泰來應聲道:“縣尊看別人實在是太準了!”

然後就聽到袁知縣很滑潤的轉進說:“但要說起心累,目前最心累的人還是我啊!

這才上任,之前兩個月的案卷就已經積壓了將近兩百份到我手上,叫我煩不勝煩,這吳地的知縣職位也太苦了。

我聽在貴州當過知縣的好友說,那邊一整年的案卷也未必有一百份啊。”

林泰來愕然,你這縣尊大老爺手裡積壓了二百來個案子,還有工夫在這跟自己扯閒篇?

袁知縣答道:“不要緊!我讓李季宣和刑房書吏加班去預審了!”

林泰來為李季宣默哀了幾秒鐘,這可是一個外號李青蓮的風流浪蕩名士啊。

這哥們投靠公安派、追隨袁宏道時,八成也沒想到過會被抓來當幹活苦力。

難怪沒看到袁知縣多帶師爺,原來是把李季宣當幕僚用了。

又聽到袁知縣很嚮往的說:“常言道勞逸結合,我已經連續數日處理公務,也該散心了。

聽聞太湖煙波浩渺,風光無限,又有七十二峰之勝景,多有可探訪遊玩之處啊。

又聽說姑蘇臺、館娃宮舊址都在太湖東岸一帶,也不知還能否尋訪到。”

林泰來不得不提醒道:“太湖那邊風景都在吳縣,而縣尊職責是守長洲縣。

如果沒有合適的理由和上級衙門的准許,公然越界就是明顯犯規。”

袁宏道大手一揮,立刻就拿出了方案:“前幾天聽伱說,木瀆港即將開關?

所以給我發個請帖,請我去觀禮,這樣我就可以抵達太湖東岸,豈不兩全其美?”

林泰來又故作為難的說:“那木瀆港在吳縣地界上,而縣尊是長洲縣知縣,請縣尊您去觀禮,道理上如何說通?”

其實林大官人不太想請袁知縣過去,畢竟同時還要在木瀆鎮會盟各堂口。

萬一袁知縣目睹到自己的社團行為,會影響到自己的文學青年形象。

袁宏道極為機敏的反問道:“道理上怎麼就說不通?

那木瀆港又不是吳縣一個縣的的木瀆港,它和滸墅關一樣,針對的是進入蘇州城的貨物!

而蘇州城也有我長洲縣一半,所以長洲縣和木瀆港也是有關聯的,請我這個長洲縣知縣去觀禮,道理上毫無問題!

還有,你可以讓滸墅關給我發請帖!滸墅關是朝廷直屬的關署,稅使品級也高過縣衙,我這個知縣當然不便違逆稅使的好意!

但凡聽我安排,絕對萬無一失!一切就拜託你了,想必不會使我失望也。”

林泰來實在找不到理由反對,被成功說服了。

在吃喝玩樂方面,這位大文學家終於展露出了精明強幹、有理有據、邏輯嚴密的一面。

林大官人只能在心裡暗暗感慨,只怕袁知縣的天賦點全都點歪了,完全不在做官上。

此時袁知縣又說:“好了,今天正事就說到這裡。”

聽到“正事說到這裡”,林大官人下意識的起身就想告辭,一般主人家這樣說就是有送客的意思了。

“慢著,別走!”袁知縣急忙攔住了林泰來,“正事雖然說完了,但疏浚古三江口工程被府衙駁回的事情,還沒有說!”

林泰來很疑惑,你袁縣尊對“正事”的理解,是不是有什麼不對?

本來以當今大明的體制,在執行力能到位的前提下,理論上知縣在縣境內的權力是無限的。

真就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間管空氣,只要能執行力能到位。

也就是說,在縣境內搞水利工程,只要能自行解決資金、人力問題,一般只需向上報備即可,並不必須要上面審批。

但現在蘇州府各縣濟農倉排程權都被府衙拿走了,長洲縣如果想利用濟農倉財力來興修水利,就不得不向府衙申請。

所以與其說是長洲縣申請府衙批准工程,不如說是申請本縣濟農倉的排程權,或者說本級財政自主權。

只要拿回濟農倉排程權,那就等於是有了資金,還怕工程啟動不了?

袁知縣便細說起來:“那府衙說,連續兩年全府各縣濟農倉都是出得多、入得少,積存顯著減少。

為防止清倉見底徹底失控,所以將各縣濟農倉收歸府衙統一排程,降低整體風險。

如果今年沒有大災,就以積存備荒為主,不再開倉出糧。

所以將我們長洲縣的申請駁了回來,不予批准。”

林泰來想也不想的說:“縣衙拿回本縣濟農倉,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府衙強行截留實乃無義!”

袁知縣問道:“為之奈何?”

林泰來竭力打氣說:“縣尊你當然要仗義執言的責問府衙,要據理力爭、極限撕扯!

不要管府衙有什麼苦衷,如果你體諒府衙,那誰來體諒你縣衙的苦衷?

也不要管什麼全府大局,各縣都要為大局服務,你自己就是大局!”

袁宏道卻從懷裡掏出一本小冊子,翻看了幾眼後說:“但這本《州縣箴要》裡說,對正印上官萬萬不可正面頂撞啊。”

林泰來:“.”

隨後林大官人很心累的問道:“那這本書裡,有沒有告訴你,怎麼把濟農倉拿回來?”

袁知縣答道:“沒有。”

林泰來很誠懇的忽悠說:“縣尊豈不聞,盡信書則不如無書?

縣尊乃是海內名士,府衙必須要給縣尊禮遇,縣尊即便與府衙叫板也無妨。

所以這種寫給普通人看的書,並不適用於縣尊這種有名望的人。”

面對林泰來的強大忽悠,袁宏道還是疑慮重重的說:

“隨便與上司衝突,會不會影響我官場口碑?會不會被別人指責不會做人和做官?”

林泰來又問道:“難道縣尊有借工程中飽私囊的想法?”

袁知縣立即否認說:“當然沒有!”

林泰來便說:“心底無私天地寬,那縣尊疑慮從何而來?

如果縣尊無欲則剛,頂撞上司就是為民請命,只會被誇讚正直不媚上!

更何況以縣尊在文壇名望,博取官聲豈不如探囊取物?”

袁知縣發現自己說不過林泰來,再被忽悠下去,只怕自己就要被架上“祭臺”了。

他直接“圖窮匕見”說:“總而言之,關於這件事情,你不操心誰操心?

你就直接說,在不用我頂撞府尊的前提下,還能怎麼辦?”

林泰來:“.”

敢情浪費了半天口水,鼓動袁知縣為了工程去找府衙搏鬥,都是白說了。

這袁知縣與申二爺還是有很大區別的,有點大智若愚的意思,是個裝糊塗的高手啊。

袁知縣拿捏得很到位,只要你林泰來還想做工程,還有求於自己,就得盡心盡力想辦法,所以又何必自己費心費力。

意識到自己還是擺脫不了幹髒活的命運,林泰來有氣無力的說:

“既然如此,為了給府衙壓力,那就只能先造謠了。

可以在民間和衙門裡放出傳言,說有人貪贓,侵吞了大量濟農倉存糧!

所以府衙才會死死把持著各縣濟農倉,不敢讓各縣衙開倉,怕的就是存糧被侵吞的事情露餡!”

袁知縣皺眉道:“如此憑空捏造,只怕非君子所為也。”

林泰來找補說:“自古以來,政治就少不了各種讖緯、童謠的傳播,難道這不是造謠?

再說了,這流言又不是縣尊你放出來的,與縣尊你也沒幹系!”

也不等袁知縣發問,林大官人主動繼續說:“等謠言出來後,看看府衙反應,再決定下一步。

如果府衙避嫌放權,那麼皆大歡喜,如果府衙還是頭鐵,那就要發動百姓了。

比如找大批受了災的百姓或者鰥寡孤獨,去府衙要救濟。

如果人數實在不夠,就人為製造點災民”

袁知縣抬起手,阻止了林大官人說下去:“我就等著滸墅關發來請帖,然後去太湖以及湖東遊玩數日了!”

林大官人心裡合計了一下,雖然又被攤派幹髒活,但這波也不虧。

如果藉著袁知縣的“大義”,促使府衙將濟農倉排程權放回縣衙的話,那麼修建新城門這項工程也可以從濟農倉薅羊毛,算是一箭雙鵰。

而且這工程其實還能換本地聲望,一般說善人善行都是“修橋鋪路”,那修個城門又得是什麼超級大善人?

林大官人變成林大善人,也挺帶感的。

從長洲縣縣衙出來,林大官人也不敢耽誤時間,出城上船,直奔滸墅關而去。

至於為什麼不直接在城裡上船,老蘇州人都懂。

就城裡河道的擁堵狀況,如果在位於東城的長洲縣縣衙附近上船,只怕一兩個時辰也開不出閶門。

到了滸墅關後,林大官人將木瀆港開關申請文書,以及全部吏役名單呈交給稅使王之都。

王之都細細看過後,指著名單說:“先前商議過,分關吏役人數應為滸墅關關署的四分之一,你這名單人數已經超過了!”

林泰來陪笑說:“這都是為了加強關務,更好的徵收稅錢。

其實分關吏役人數多點少點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給王公交上多少稅錢,力保滸墅關在王公任期內成為天下第一稅關!”

王之都又質問道:“還有,河快員額四十人,其中有十幾個都來自十三都五圖露字圩。

這裡是你家所在地吧?可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林泰來繼續陪笑道:“鄉親們求關照,情面上委實推脫不了。再說河快讓誰當不是當,影響不了關務。”

王之都冷哼道:“是不是連你們村的一條狗,都要拉到關署放哨警戒,吃上一份皇糧?”

林泰來有點詫異,面前這位樸實剛健的王稅使,說話風格很少如此夾槍帶棒冷嘲熱諷的啊,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於是林泰來試探道:“王公如果有什麼不順遂,不妨說出來,在下或可幫忙開解一二。”

王之都心直口快的說:“因為有人說,我嫉妒你的才華!”

林泰來頓時裝作勃然大怒:“誰敢如此挑撥離間!王公不妨說出是誰,在下與他理論去!”

王之都答道:“是我那小妹在信裡說的,你想怎麼理論?”

林泰來愣了愣,王家小妹為什麼會說王之都嫉妒自己?難道王之都背地裡偷偷說自己壞話了?

這人性真是細思極恐,經不起推敲琢磨啊!

不敢再想的林泰來立刻裝糊塗,“啊這,那讓在下與令妹寫封信,為王公仔細解釋清楚!”

王之都拍案道:“沒門!你休想!今天先彆著急走,幫我潤色幾篇詩詞去,開關儀式時要用!”

林泰來趁機請功說:“對了,為了促使王公文壇地位得到提升,在下也是煞費苦心。

已經竭力邀請了公安派三袁之一的袁知縣,參加木瀆港的開關儀式。”

王之都終於滿意的點了點頭,矜持的說:“倒是可以與袁大人應酬唱和一下詩文,為分關開關增光添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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