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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大婚,乃是朝廷一項非常重要的大事,普天同慶。大典期間,各色車駕是少不了的,缺失的要製作,損壞的要修復,旌旗陳舊的要更換,圖案黯淡的要重新油畫,車府署又要開始忙亂一陣子。

朝廷有這樣大喜事,舒晏當然也跟著高興。他每天都興致勃勃地帶領著手下的匠師們忙碌著。忽然這天,太僕卿石崇領著一個人來到車府署,說是魯公府上的一個司馬,要找舒晏。舒晏知道,所謂的魯公府其實就是賈謐府上,雖然不喜歡他,但是王公車駕正是車府署的職責範圍,沒辦法,只得接待了他。

“想必是貴府上的安車出了什麼問題嗎?”

那司馬道:“正是為此而來。”

“貴府的安車本署理應效勞,只是如今太子大婚在即,此乃朝廷大事,當前一切都應以此為重,其餘一干事務全都暫時擱置,只等大典舉行完畢再行理會。”

舒晏據實據理,委婉而禮貌地回答,誰知那人卻漠然一笑道:“這可等不得。太子大婚,我家君侯也要大婚,怎麼能等呢?”

“賈侍中將婚,舒某知曉,雖然也是非同小可,然而終究是私家事。皇太子大婚,乃是國之重典,兩者不可相提並論,恕不能從命。”

那司馬聽罷立刻沉下臉色,石崇見了,忙陪笑著對他道:“莫要焦躁,此事還可商量。”

一個堂堂的有封爵的朝中巨卿,對待一個公侯府上的小小司馬居然這番姿態!舒晏很覺好笑。可又聽石崇進而對自己道:“舒晏,你說的是什麼話,賈侍中的要求你也敢駁回嗎?雖說當前太子大婚在即,是緊迫了些,但是安排安排,抓緊些,總歸是能幫賈侍中的安車處理好的,何必讓這位尊駕白跑一趟!”

自己的上司說了話,等於是給自己下了命令。舒晏雖說不願意,也不好反駁,只得硬著頭皮答應道:“下官知道了。”

“這就對了。”那司馬露出笑顏,“我今日已將安車駕了過來,你們看看吧。”

“今天?今天可不行......”舒晏話沒說完,就見石崇瞪了自己一眼,無奈之下,他只好把那半截話嚥了回去。

跟隨那司馬到了外面,果然見停著一輛雙馬安車,旌旗傘蓋甚是威武,比施惠的那一輛還要高大華麗。

舒晏看了一圈,問道:“這車完好得很,還弄什麼?”

那司馬笑道:“只要將油畫和旌旗稍稍改動即可。”

“重新油畫而已,無需改動!”

“要改要改,將車軾上的熊紋改為鹿紋,將七旒旌旗改為九旒即可。”

“什麼?”此話一出,非但舒晏,就是石崇都嚇了一跳,“鹿軾、旌旗九旒,此兩項乃是皇太子的車駕標準,這可改不得。尊駕一定是弄錯了,不過不知者不怪,先回去問問清楚再來。”

“哼哼。”那司馬不屑地一笑,“何必這麼大驚小怪的,這有什麼改不得的?你們以為我家君侯會把太子放在眼裡嗎?連預選的太子妃都能更換,一輛安車又算得什麼?能改不能改,你們自己看著辦,好自為之吧!”撂下這句話,那司馬就揚長而去了。

舒晏簡直氣撞頂梁:“反了,反了,此等口出大逆不道之言,還了得嗎?”

石崇知道舒晏忠直剛正,便勸慰道:“不過是一個小小司馬,你何必跟他計較。”

舒晏氣憤道:“不跟他計較可以,但是他提出的要求我是萬萬不能答應。”

“這可怠慢不得,賈侍中乃是賈后親貴,可得罪不起。”

“賈后親貴怎麼了?大晉是賈家天下還是司馬家天下?他難道比皇太子還尊貴嗎?”

“表面上當然沒有皇太子尊貴。不過我實話告訴你,慢待了太子可能還無什麼妨礙,可要是得罪了賈侍中,那可不得了!”

“明公這叫什麼話?孟子有云:‘威武不能屈’。我們為朝廷效命,豈能為權貴低頭!”

“哼哼。”石崇冷笑著道,“聖人說的話的確可敬,可是,人在仕途身不由己,不要跟前程過不去,要想追名逐利,就要圓滑奉迎一些,像你這樣怎麼能行?你不為你自己著想,也該為我想想吧?”

兩個人正在為這件事爭執不休,忽聽有人嚷道:“你這匹夫對我舒大哥嚷什麼?”

自己堂堂九卿,是誰這麼大膽,敢喊我匹夫!石崇扭頭一看,原來是珍饈令姜小默。小默的級別可比石崇小多了,但小默這個人別看級別不高,卻有著特殊的身份,又冷傲獨立,乃是官場中的一個另類。不結黨營私,也不參與權謀,所以大家誰也不想得罪他,也不把他當作對立勢力看待。

石崇無奈地用手點指著他道:“你這廚丁,這般無禮!舒晏乃是我的下屬,我訓誡他,天經地義,豈容你插嘴!”

“這是朝廷官署,又不是你家。我舒大哥是你的下屬,而不是你的家奴。凡事都有國法可依,即便作為上司也不例外,不能隨便訓斥人。你且說說是因為什麼,我給你們做個評判?”

“這個......”石崇說不出口,氣得甩甩手,走掉了。

舒晏見到小默,心情當然好了起來,便問小默來由。

小默道:“太子大婚,又要盛排筵宴,必要新鮮些的食材,我今日與太官署的人一起要到西市去看一看,採購一番。因路過你處不遠,遂讓他們先行,我就拐到這裡來了。”

“為了私事,而不顧公事,這怎麼行?”

小默笑了笑:“也沒什麼要緊事,我去與不去,一點影響都沒有。你且說說你們剛才所為何事不快?”

舒晏將剛才的事說了。

小默驚道:“賈謐果然是賊子野心!”

舒晏雖然對賈家家臣的話感到氣憤,但又覺得小默的話有些誇張,“你又妄言了,不過是一個無知家奴的狂妄話而已,何以這樣定論他的主人?”

“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賈謐不但在外面耀武揚威,在宮中也毫無避諱,仗著賈后寵愛,自由出入宮闈,處處與太子爭先,毫無屈卑之意。聞得王家長女美,將被選為太子妃,硬是將長女改佔為己有,將原本許給自己的王家小女改作了太子妃。如今又要求與太子一樣的車仗,這不是狼子野心是什麼?我沒直說他懷有不臣之心就不錯了。”

“若只是那家奴的無知之談也就罷了,要真如你所說,心懷不軌,我就更不能為他改做車仗了。”

“這又何必,你不過只是一個小小的車府令而已,能抗拒什麼?即便你不領命,你的上司太僕卿大可將你拿下,另換旁人,也不敢得罪賈謐的。終究於事無補。”

“我雖然阻止不了他的狼子野心,但我至少可以保證我自身不去助紂為虐,寧可這個車府令不做,也不能幫他!”

小默目不轉睛地正視著舒晏良久:“好吧。你說話算數?你馬上就去辭官,跟我去闖天涯,你放得下嗎?”

“呃......”舒晏被小默問得理屈詞窮,尷尬地木在那裡。

“放不下就不要說這樣的話。你還不能甘心放棄這條仕途路。既然還要繼續往下走,就要想辦法應付眼前這個問題。”

“能有什麼辦法?”

“給他來個模稜兩可。他不是說要將車軾上的熊紋飾改為鹿紋飾嗎?你就給他改一下嘛。”小默看著一副絕不肯妥協姿態的舒晏,抿嘴一笑,“總之給他改成鹿不像鹿,熊不像熊不就得了?”

“鹿不像鹿,熊不像熊,也就是說模糊一點......”舒晏喃喃著,“哦,我知道了,就像秦時趙高的指鹿為馬一樣,來一個模糊混淆,說是鹿就是鹿,說是馬就是馬。妙哉妙哉。由此,七旒旌旗改為九旒旌旗也有辦法了,只將七旒中的兩旒下端分割開來即可,遠了看,還是七旒,只有自己坐在旌旗下看,才像個九旒。這些細節,除了事先了解的人之外,有誰會去刻意的關注?太子安車是三馬,賈謐的安車是兩馬,任憑怎麼樣,大的方面還是不敢造次。他總算還沒有狂妄到改造安車的地步。”

“他羽翼未豐,當然不敢十分放肆。司馬家皇室諸王雖然各自為政,但實力非凡,他不得不有所忌憚。”

兩個人聊了一會兒,舒晏想起來道:“在我這裡耽誤了這麼久,你去西市恐怕太晚了,我這裡正好做得了一輛車,要去路上試一試,不如我送你一程吧。”

小默聽見舒晏主動提出要親自駕車送自己,很是開心。其實,她早把太官署同行的那些人給忘了。

車府署每次做好了一輛車駕,舒晏都要親自試駕一番。看看有什麼問題,輪子是否渾圓,兩輪是否相稱,有無異響,車架是否銜接牢固,車與牛馬是否協調等等。本是出於認真負責的態度,卻讓他練就了一身過硬的駕駛技術。小的時候,他祖父對他的期望並不是做官、謀取高官厚祿,而是奉行君子之道,通五經貫六藝。但是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可不容易,真正能夠做到通五經貫六藝的能有幾人呢?有錢的世家子弟還容易些,寒門出身的簡直想都不要想。五經自不必說,有其祖父和父親的指導,自小就精通了的。六藝卻並不容易。孔夫子門下弟子三千,貫六藝者不過七十二賢而已。舒晏經過了一系列的機緣巧合,在禮、樂、射、御、書、數六藝之中,只精通了五藝,還差御藝,也就是駕車沒有熟貫。恰巧這次做了車府令,成全了他。

做尚書郎之時,身著靚麗朝服,神情舒爽地坐在內廷殿堂,每天面對的不是王公大臣,就是美豔的宮廷女侍;而做了車府令,一身無甚光彩的冠服,每天窩在這處不起眼的署衙,抬頭就是工匠僕役,低頭便是牛馬車輿。從尚書郎做到車府令,本是一個清官到濁官的轉變,一個十分不被看好的下行趨勢。沒想到,百弊一利,舒晏得以廣泛全面地練就了一身駕馭本領,徹底成就了他通五經貫六藝的願望。對他而言,相比升官發財,他反而更在乎能夠做一個完美君子。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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