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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佟聞漓賣光那半畝田的玫瑰,佟谷洲的船就要起航了。

船在第二天的清晨一大早就出發,

佟聞漓從她用來攢錢的粗糙陶瓷罐頭裡掏了張紙鈔,捏在手心估摸了一下,又折回再掏了剩餘的硬幣。

她捏著這點存款,跟大款似的在碼頭海鮮攤口來來回回地“巡視”,看看這個魚新不新鮮,看看那個蟹威不威武,最後彎腰用不熟練的越南話砍了半天假後才發現那阿婆仗著她年輕哄抬物價,於是拿捏著老練地拍拍屁股要走的姿態,只逼得身後阿婆連忙攔下她。

阿婆一邊裝著蝦一邊埋怨到:“哪有這樣講價的,我都沒賺頭。”

佟聞漓滿意地抬起手邊活蹦亂跳的蝦,蕩著個酒窩回家去了。

晚上,佟聞漓在天邊晚霞落日逐漸消失的時候做好了一頓晚飯,佟谷洲剛好回來。

他拿起筷子,看到了餐桌上放著的那盤蝦,又把筷子收了回去,而後皺起眉頭,語重聲長地對佟聞漓說到:

“阿漓,我們家是什麼條件,你不是不知道,這蝦多貴,我們怎麼吃的起。”

“我知道阿爸,我是拿我自己的錢……”

“你自己的錢,要盤算著你去上學用,凡事要有長遠的打算,不能只顧眼前的享樂。”

“我……”

“阿漓,我們條件不好,不能養成這種奢侈的生活習慣。”

幾個蛾子在只有電流滋滋的夜裡用身體碰撞著昏黃的燈壁。

“我知道了。”她原本打算拿起給佟谷洲夾蝦的筷子縮回來,戳在飯碗裡,不說話了。

佟谷洲見她把肩膀聳起來,把頭埋進飯碗裡,到底沒忍心再說下去,又拿起筷子,把那都裝不滿盤子的大蝦一隻一隻夾到佟聞漓的碗裡。

“阿爸明天就走了。”

她點點頭,餘光看到堆在她面前的蝦,半個小時前,他們還活蹦亂跳,如今只剩一個紅色的軀殼,凹凸的眼球黑的像假的。

“我不在的日子裡,你就去姑姑家,去了就靈活點,幫忙做些家務……”

“我能不去姑姑家嗎?”佟聞漓抬頭打斷佟谷洲的話。

佟谷洲一愣,對上佟聞漓此刻溼漉漉的眼,他張了張在溼熱的氣候裡依舊乾燥的唇,沒接這個話題,轉而像是自己說給自己聽:“再等等吧,等我從海上回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學費就有著落了,我再出去幾次,咱們就能換個地方住,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是那樣說著的,也是懷著那樣的心情,收起自己的行囊的。

未了,看到桌面上一動未動的蝦,佟谷洲還不忘叮囑幾句,“別浪費,吃完了。”

佟聞漓坐在椅子上,看著佟谷洲收拾行李,心裡還在彆扭。

這個時候,外頭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一個人,沒進屋子就在外頭喊:“老佟,明早有風浪,提早出海了。”

“啊?什麼時候出發?”

“現在,你收拾東西,趕緊走了!”

佟谷洲連忙拿起自己的行李,忙不迭地朝外探出身子去。

佟聞漓的那點彆扭在這突如其來的行程改變面前不值一提。

她連忙把桌子上一個都沒有吃的蝦倒進乾淨的塑膠袋裡,邁出門檻,衝進夜裡的夜燈下。

“阿爸!”她叫住他,把那蝦打包好塞進他的懷裡,“你拿著。”

佟谷洲吃驚地看了看佟聞漓塞在他懷裡的東西,想讓她拿回去,她卻先說到:“是給你買的,帶上。”

他的身軀有幾秒鐘的僵硬,像被抽乾了水立起來的紙片一樣,站在孤燈下。

最後,他沒有拒絕,收下了,“回去吧,阿漓。”

佟聞漓站在距離他一米遠的地方,看到他的影子黑黢黢的盤旋在自己的腳底,她抬頭,“阿爸,你要平安回來啊。”

“傻孩子,照顧好自己。”

“等阿爸回來,你就能去上學了。”

他留下這樣一句,就踏著夜色,走了。

佟聞漓踩著木梯爬到閣樓上,開啟窗門,站在月亮底下,從窗戶裡遠遠地看著佟谷洲離開的身影,直到他與夜色融在一起。

她聽見遠處船鳴的聲音,像是深海巨獸低沉的嗚咽,好像在說一個憂傷又遙遠的傳說。

但她聽不清楚。

*

所以那樣的夜裡,佟聞漓有些不敢睡。

她叫來阮煙,兩個人就躲在佟聞漓那張不大的床上,佟聞漓瞪著個眼珠子問她,能不能聽見海里的怪獸在說話。

阮煙打打哈欠,掀掀眼皮說:“你已經十八歲了佟聞漓。”

旁邊姑娘縮成一團,沒出聲。

阮煙撐著睏意支起腦袋:“別瞎想了,想想你的大學生活,你馬上就是優秀的知識分子了,想想以後要做什麼?你考的是哪個學校來著?”

“河內國立大學。”

“多好的學校啊。”阮煙拖著腦袋,“學什麼來著?”

“外國語。”

“外國語?”阮煙睏意全無,翻身起來。

佟聞漓點點頭,“我記得我跟你說過的,煙煙。”

阮煙不以自己沒記得為恥,反而嘲笑她的意味一點都沒有藏,“那你可真是選了個好專業。”

佟聞漓從被窩裡扯著青筋解釋道:“我只是說的不好,但我能聽懂,我有很高的語言天賦。”

“那你學什麼語言?中文嗎?”阮煙來了取笑她的精神,坐起來繼續笑盈盈地看著她。

佟聞漓也坐起來,她不理會她繼續的無情嘲笑,一本正經地說:“法語。”

“洋氣哇啊!”

“你……”佟聞漓瞪她。

“不開玩笑了,以後帶我去法國。”阮煙把手搭在佟聞漓的肩膀上,“那可是個浪漫的國家。”

“多浪漫?”

“你想想,巴黎鐵塔、盧浮宮……你走在滿是藝術氣息的街頭,突然就下了一場大雨,在這場大雨裡毫無顧忌地扔掉我們的傘,和任何一個你愛或者不愛的人擁吻。”

“你是在拍電影嗎?”佟聞漓咬著下唇看著一臉不羈的阮煙。

“那我倒是真希望,我就是那浪漫電影的女主角。”

“電影女主角哪有你長的好看。”

“你少拍我馬屁。”阮煙拍拍佟聞漓的臉,“你這張小臉,對稱又均勻,才適合大熒幕。”

“真的!”佟聞漓忽視她剛剛說的話,堅持自己,高高舉起手來,“我發誓,煙煙,你比電影院外頭畫報裡的女明星長的還好看。”

“你看到過嗎你就那樣說,傻,我能跟人家一樣。”阮煙挑挑眉,而後轉頭問到,“所以阿漓,你以後的生活,會周遊世界嗎?”

“周遊世界?”

“對啊,你總不能一直呆在西貢吧,西貢小姐。”阮煙打了個哈欠,“你會學知識,開眼界,然後,離開這裡。”

她哈欠連連掀開被子就要睡去。

佟聞漓看著阮煙的背影,捧著腮幫子,看著外頭灑下來的月光。

想了一會兒,輕聲叫她,煙煙。

隔壁的人懨懨地拖長了聲音:“怎麼了——”

“中國有個詩人,叫做李白,他有句著名的詩。”

“哦”阮煙應一聲。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佟聞漓依舊託著腮幫子,看著外頭的月光,說的是一字一句標準的漢語。

“我聽不懂。”阮煙懶懶地應一聲,拉了拉被子,“大詩人,能睡了嗎,我明早還得給我媽去收拾煙館。”

佟聞漓見阮煙不理她了,也只能翻個身,掀起被子不情不願地躺了下去。

月光幽幽的夏日蟬鳴裡,躺下不久的姑娘又說到:“煙煙。”

“你想離開這裡嗎”

“想。”阮煙程式性地說道。

“煙煙。”

“嗯……”那頭的姑娘近乎要沉沉睡去。

“你媽媽開的是麻將館,不是煙館。”

“你的煙,不是菸草的煙,是絕勝煙柳滿皇都的煙。”

阮煙沒聲音了,狹窄潮溼的木板閣樓裡,只剩下佟聞漓,獨獨對著月色的酣眠。

佟聞漓知道她理解不了,理解不了中國的古代文人墨客寫下的獨特的表達方式。

她側了側頭,看到混血姑娘已經睡著了。

於是她轉過來,看著天花板,重複了一句:“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

阮煙偶爾來,偶爾不來。

佟聞漓的生活又跟從前一樣。

她姑姑來過一次,她正坐在門檻上修剪玫瑰,來福兇惡地攔著人。佟家姑姑收起嫌棄的目光,帶著堆起來的滿面笑容問佟聞漓,阿爸是不是上了先生的船。

她點點頭,佟家姑姑忙不迭地上來說好話,說那可是個好差事,先生寬厚,待人慈悲,這兒的人誰不想去他的商隊手底下幹活。

最後說來說去,得知先生沒有預支薪酬的時候,失望地走了。

佟聞漓依舊背起自己的籮筐。

長街暗夜裡剛下過一陣暴雨,坑坑窪窪的水面上倒影出自己的模樣。

佟聞漓對著那樣子出神。

臉還算白淨,五官也整齊,就是太瘦了,跟個豆芽菜一樣,被身上的揹簍壓彎腰,寬大的衣服褲子擋住自己的身軀,哪有十八歲剛成年的少女的樣子。

阮煙常說,小玫瑰長得漂亮,但是不會打扮。

她只是覺得,美麗對她來說,並不一定是一件好事情,比如說今晚——

幾個酒醉的混混扯了她的竹籃筐子,沾著菸灰屁股的腳底撳著她孱弱的玫瑰。

鹹溼的海風熄滅頭頂的光。

他們推搡著,嘲笑著比他們生活還不如意的弱小者,像是逗弄一隻白天出來的蟑螂。

她忍著聲音忍著這場鬧劇,那對她來說並不稀奇。。

來西貢這一年多,她已經學會了怎麼生活。

等一場雨停,明天太陽就會出來的。

她這樣想著,卻聽到刺耳的一聲車鳴,而後她還未來得及抬眼,就看到一陣強光,類似讓人炫目的長光,直直地照在她的身上。

她護住竹筐籃子裡的花,眼睛被照的睜不開,只能從下意識擋住光的手掌的縫隙中看到漂浮在她眼前的,在雨絲裡慢慢悠悠凝固的塵埃。

那一直隨著光碟旋的塵埃,像是在歌劇院的舞臺中央演奏一場盛大的圓舞曲。

圍繞著她的人在看清來車的樣子後,迅速散開。

等他們走後,那大燈才緩下來,換成柔和的近光燈,閃了兩下,而後緩慢地,不帶一絲水花濺射地開過。

她蹲在地上,臉上帶著傷,只看到朦朧車窗裡,坐在裡面黑色西裝的人緩緩地經過她的生命,就這樣離她而去的時候,她才回過神來。

她站起來,把僅剩的完好的玫瑰,背起來,在水光倒影中,瞥見自己的眼。

那眼裡有她陌生的神情。

她莫名地沿著那加長林肯遠去的方向毫無目的的走動著。

世界從未有過如此安靜,雜亂的街道突然停滯下來,沒有金錢物質的交易,沒有男歡女愛的曖昧,沒有酒徒賭鬼的毆打。

最後,她在巷子的拐角那夜場電影院外面,看到了停在那裡的車。

她遙遙地望著,望著那安靜的車窗,望著她看不到的面龐和神情,望著那被車碾碎的一地酒徒鬥毆後留下的玻璃碎片。

那一刻她甚至不能再加任何更多思考的,幾步來到那車窗面前,吞了吞口水,像是一個虔誠的信徒一樣,大著膽子顫抖地敲了敲車窗。

她聽到自己的心臟,咚咚咚地跳得自己胸腔都開始疼起來。

那窗戶竟然搖下來了。

空氣的流動在此刻緩慢下來。

她對上他的眼,那瞳孔裡淡淡的琥珀色倒映著她的臉。

他的五官出現在她眼前,這次,她真真正正地又一次看清他的樣子,很深刻。

深刻的意思就是有人拿著一把刀,一筆一畫地把他的樣子刻在她孱弱又年輕的心臟上。

她忙慌亂地挑出自己最好最完整最美的玫瑰,獻給他,用最大的努力說好一句地道的越南語,即便那聲音依舊顫抖:“先生,您買花嗎?”

她帶著那樣的希冀說這話,但余光中她看到了坐在他身邊般配的如畫報電影明星一般光豔的女人,從半落下的車窗反光鏡上瞥見自己寬大的衣袖和瘦弱的身軀的時候,遲鈍地改了口:“……好花,配好姑娘……”

幾秒之際,她不敢再看他瞳孔裡她漲紅的臉。

林肯車裡卻伸出一節白皙的手,抽出他黑色西裝外平整的pockketsquare,接過她抵過來的玫瑰,纏起那毫無章法野蠻生長的倒刺,溫柔地連同一張鈔票放在她掉色的帆布包上,用浪漫的法國腔調優雅地回到——

“送給你,好姑娘。”

而後,緩慢地搖上車窗,啟動車子,消失在雨夜裡。

佟聞漓站在原地,沒有聽懂那句法語,她重複著那句話的腔調,猜想他大概是說了送給她的意思,但她有些遺憾地發現,原來他,真的不是中國人。

她低頭看到那包裹著玫瑰的pocketsquare,那色調濃稠地像是西貢的夜。

那鈔票原封不動,那花浪漫明麗。

那是屬於她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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