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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天之後的剩餘在船上的時光,佟聞漓就再也沒有見過先生了。

想來他不像她那樣有心思和時間看窗外河流入海的壯闊,這條船對他來說只是滿足名利場上某些社交屬性的工具。

直到船靠了岸,身份地位高貴的客人被碼頭上四四方方的黑色小汽車接走,佟聞漓才換上了自己應該穿的那身黑灰色便宜的衣衫從船上下來。

郵輪傳來一聲長鳴,她回頭望望,那像極了灰姑娘故事裡象徵著魔法消失的午夜鐘聲。只是不一樣的,她沒有留下任何的水晶鞋,人生裡也不會出現一個滿世界找她的王子。

童話之所以美好,是因為它寄託了現實裡從未實現的希冀。

但她的現實其實會更好一些,因為她一下船,就看到了開著佟谷洲那輛摩托車來接她的阮煙。

她還多配了一個摩托帽給她。

“這是兒童款吧?”佟聞漓調著安全帽的鎖釦,“煙煙,你是不是貪便宜買小了?”

“有帽子戴不錯了。”阮煙鬆開把著方向盤的手,用腳固定著車子,伸手替佟聞漓調整著,“這不挺好的嗎,你就適合兒童款。”

佟聞漓白了白她。

“小白眼狼,我可是專程來接你的。”阮煙抱著手坐在車上居高臨下,“特地來把你從酒暖夢甜的溫柔鄉里拉回殘酷的現實裡。”

佟聞漓扒拉著她上車,“你這話有點酸,煙煙。”

“那可不是酸,那是頂級奢華遊艇幾日遊,誰去了不迷糊,我看看你——”她轉過頭來,單手用虎口卡住她的下巴,逼著她的眼睛由此被迫瞪得圓圓的,“富貴迷人眼你曉得不。”

佟聞漓呆呆地點點頭:“我曉得的,我沒有被迷住。”

“哈哈哈哈哈。”阮煙被她可愛到,放開她,雙手回到方向盤上,又問她:“有錢人長什麼樣子?”

“大多是西洋人,也有些是亞洲人。”佟聞漓想了想,這樣回到。

“那有跟我一樣,既不像西洋人,又不像亞洲人的嗎?”阮煙發動車子。

佟聞漓想了想,搖了搖頭,她隨即又補充到,“煙煙,你既像西洋人,又像亞洲人。”

前面的姑娘笑起來:“那四捨五入,我也是有錢人。”

“你會變成有錢人的。”佟聞漓這樣肯定道。

“借你吉言了寶貝。”阮煙瀟灑地甩了甩自己的頭髮,準備戴上她的那頂安全帽,“不過老孃現在日日虧錢也就算了,西貢這麼大個地方,找個像樣的鼓手都找不到。”

“慢慢找嘛,說不定高手就在人間。”

“不說我了。”阮煙把話題引回到佟聞漓身上,“對了阿漓,告訴你個好訊息,根據我這幾天的觀察,你姑姑已經撤走了在堤岸那兒守著的人了。”

“是嗎?”佟聞漓表示驚訝,“真的假的?”

“也正常,你一半大的姑娘對她一個老妖婆有多大的利用價值。蹲不到人就走了唄。”

佟聞漓坐在身後抬抬眼皮:“一時分不清你在損我還是在損我姑姑。”

阮煙帶好了帽子,身體微微後仰,“怎麼說,繼續送你回去當貴族嗎?”

佟聞漓一愣,搖了搖頭,靠近了阮煙一點,擰著眉頭想從她露出半截的腰肢那兒抓一個衣角卻無從下手:“不了,煙煙,你送我回堤岸吧,我總不能在先生那兒,躲一輩子是不是?”

“他要是願意讓你躲一輩子,我覺得挺好的。”

“你可真敢想,死煙煙,快走啦。”佟聞漓輕拍了一下阮煙的背,“後面堵車了。”

“那你坐好了,讓你感受一下什麼叫做西貢第一速度!”

阮煙說完,發動車子,佟聞漓驚呼一聲,連忙抓緊她的腰。

*

西貢的堵車情況很嚴重。

阮煙的“西貢第一速度”並沒有什麼用武之地。

佟聞漓在街道口跟阮煙道了別,混進魚龍混雜的人群裡,繞進了巷子裡面父女倆曾經的家。

大門緊鎖,她拿出一直帶在身上的鑰匙,擰了兩圈,開了鏽青色的大門。

潮溼的屋子裡這才緩緩透起亮光。

細小的微塵在那些光亮中散開,上下浮動,慢慢把畫面定格。

佟聞漓望見自己的身影被外頭的光線對映在門檻後的地面上。

那是她離開後就死氣沉沉、潮溼破敗的屋子。

西貢就是這樣,一年只有兩個季節,雨季和旱季交替。

她邁進來,把所有能開的窗和門都開啟。一瞬間,外面悶熱的空氣就充盈在整個屋子裡,但潮溼依舊驅趕不了,她於是只能趴在視窗換著一口氣,看著外面的那一顆巨大的綠色的芭蕉樹。

佟谷洲沒回來的那一天一場風暴把它連根拔起,但現在它又活過來了。

低矮的窗臺邊跑回來一隻瘦弱的狗,繞著窗臺裡的人跳躍著身子搖著尾巴。

佟聞漓一笑,她就知道,來福永遠認識回家的路。

她又抬頭看那芭蕉樹,它永遠翠綠,是充滿灰暗的鏽漬和她昏沉老氣的衣著裡最鮮豔的顏色。

佟聞漓一瞬間想到她那條白裙子,它被她帶回來了,疊的整整齊齊的被她裝在自己的那個洗的發舊的帆布包裡。

如果穿上它,即便她是趴在毫無裝點的老舊門窗裡,白綠相間也會是一番不一樣的景緻。

但她沒有選擇回頭將它取出,因為再晚一些,她依舊要背上那個竹簍,去迴歸自己的生活。

於是她從帆布包裡拿出那條裙子,走到閣樓上,開啟房間裡唯一的一個櫃門。

那櫃子裡,有一支被她做成乾花的玫瑰,有一塊摺疊的整整齊齊的西裝口袋巾,一把黑色的傘,還有那把精緻的彈/簧刀,現在又多了一條白色的裙子。

佟聞漓望著那些東西,忽然想起那昏黃燈光下他切好牛排,端到她面前,訓斥她叫著她的全名;也想起他在人頭湧動遊戲人間的遊艇上,給別人渡的煙。

她於是將那櫃子關上,依舊把他們放置在不見天光的地方。

櫃子裡黑成一團不到半分鐘,又見到亮光,而後佟聞漓又開了櫃門,從裡面拿走了那把彈/簧刀。

*

雨季裡的夜晚是最不好度過的。

走在街道上的人本來就少,況且所有的路人為了早點遠離這場大雨大多都是形色匆匆,路面上的生意不好做。

好在今天佟聞漓運氣好,她早早地就在屋簷下佔了一個好地方,把那框花籃放下來,就在那屋簷下等雨停。

屋簷裡面,是西貢永遠燈火通明的最大的娛樂場所。

琉璃花窗里人頭湧動,白色奧黛裙襬起伏飄舞,暖和的氣氛燻得人眼皮迷離。

但那些飄不到外面來的,外面依舊是黑暗和潮溼的。

直到那屋子被開啟一條縫,有一個瘦弱的身影被推出來。

佟聞漓聽到裡面的安保,啐了那個人一口,用越南語罵了一句:“長這麼醜還出來嚇人!”

黑夜裡那人被扔進雨中,他慌忙地抱著懷裡匣子,低著頭在雨裡不敢說話。等到門口的人進去了,他才緩緩直起身子,他的另一隻腿好像使不上力氣,忙著在整理匣子裡的東西,沒站穩。

或許是同樣的跛腳讓她當下就想起阿爸。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帶著傘去扶他。

那人說謝謝,沒抬頭。

佟聞漓看到他揹著的那個匣子裡的東西,全是打火機和香菸,他用手護著那些像是他的全部家當一樣的東西不好淋到雨,所以她讓出了自己屋簷下的一塊地,讓他躲躲。

他有些猶豫。

佟聞漓拉他:“快走啊,你的香菸匣子要溼透了!”

他這才跟著上來。

只是等他上臺階的那一瞬間,光線打在他身上,佟聞漓才從他遮住臉的半長髮中看到他的臉。

他的臉上有一塊很大的疤,像是被燒傷或者是燙傷後留下的,在琉璃花窗折射出來的迷幻光芒下顯得有些駭人。

他像是發現了佟聞漓的走神,連忙把頭低得更下去了,捂著臉,顯得身子更佝僂了。

四目相對時,佟聞漓發現他的眼睛很乾淨、很清澈。他看上去年紀不大,大約也就比她小個一兩歲,直起來的身高其實比她還高些,只是他受累於那隻跛腳,又自卑地總是佝僂著身體,那身高就與她差不多了。

他用越南語說了一句抱歉後,站在最邊上,只是佔了一小塊地方讓手裡懷抱著的那個匣子落在裡面不淋到雨,但其實他的另外半個身子依舊在外面。

他們彼此沒說話,站在屋簷下等雨停。

昏暗燈光下,他們沒有等到雨停,反而是等來了兩個鬼影從雨簾中嘻嘻哈哈地奔跑來。佟聞漓看清了身形,暗歎不好。這兩個就是這條街上有名的小混混,之前也欺負過她。

今天偏偏又遇上了,估計又得找她不少的麻煩。

但雨下得這麼大,他們直衝屋簷下過來,佟聞漓沒地好躲。

那兩個小混混帶著傘路過她的時候,隨手扯走幾枝玫瑰。

“今天的花不錯啊。”其中一個穿著花襯衫只是繫了一個釦子的中分哥在那兒掂量著從佟聞漓筐子裡拿出來的玫瑰。

“喲,還有煙。”

另外的一個人早就已經走到了那少年邊上,隨意地掀開他的匣子,肆無忌憚地在那兒搜刮著,“大哥,來根菸啊。”

佟聞漓看著那少年像座雕像一樣一動不動。從她的角度看過去,能看到他憋紅的眼睛。

狹窄的屋簷因為擠進他們兩個人而侷促,那少年被他們擠出屋簷下,無助地站在雨中,他身上的那個煙匣子被卸下來,還在屋簷下。

“我看看。”那大哥隨意地丟了手裡的花,走到煙匣子面前,隨手撿一包起來。

“什麼玩意,這煙還有人抽呢。”大哥說完隨即把那嶄新的未拆分的煙丟到雨裡,又翻了好幾番,把那些不入他眼的煙盡數像垃圾一樣丟棄。

那少年跛著腳去雨裡艱難的撿回來。

他這不聲不響卻去撿煙的動作讓那兩分著煙的人停下動作,審視地看著那少年:“什麼意思,我不要的東西,你能要?”

另外一個人直接就走到雨裡上前把人拉過來,“我大哥問你話呢,你啞巴了?”

佟聞漓聽到一個很清澈的聲音,他在哀求他們。

“求求你們別扔了,受了潮,我的煙就賣不出去了。”

“我大哥來你的煙匣裡拿煙那是看得起你,就你那些雜牌,哪能孝敬我大哥啊。”狗腿子在那兒橫叼著煙,單手擰著那少年的頭。

他身體晃動之際,他們看到了他臉上的疤,那個擰著他頭的小個子頓時像是看到了什麼噁心的東西一樣,一把嫌棄地把手撒開,用腳把他揣進雨裡,“什麼玩意,醜八怪!噁心死老子了。”

少年被踢倒在地上。

小個子這一動作驚動了那大哥,他還叼著半根菸呢,聽完,也不帶傘,舞著花襯衫的下襬就走到雨裡,開啟手電筒,直直地朝那少年臉上照去,像是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秘密一樣,在雨裡蹲下來,笑的猥瑣,“喲,我從前怎麼不知道這條街上還有你這樣長相的人呢。”

跟著的另外那個小個子合上那煙匣子,拿著把傘也走到雨裡,在那兒附和說:“估計是自己也知道自己長相難看,不敢白天出來嚇人。”

這場鬧劇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結束,佟聞漓縮在牆角一言不發,她不是沒見過他們欺負別人,這條街上的人都守著一個規矩,那就是阮煙說的,不要多管閒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他們只是一群只會挑弱者欺負的膽小鬼,挑到誰,誰就自認倒黴。

比起佟聞漓,那少年顯然是更弱小的。

“這些東西我沒收了,作為被你嚇到的補償。”那大哥站起來,拿過小個子手裡的煙匣子,轉身要走。

腿上卻被什麼東西拌住。

他低頭一看,那在雨裡的醜八怪死死地抓住他的腳,哀求他:“求求您,那對我很重要。”

“敬酒不吃吃罰酒是吧。”大哥一腳踹他。

他悶聲不響,不肯放開手。

“還挺犟。”那大哥笑了,招呼那小個子,“二強,你見過這麼犟的小兔崽子沒有?一腳踢下去沒反應的。”

“大哥你力氣不夠,看我的。”說完那小個子換了個方向,對準那少年的肚角狠狠踢了一腳,“大哥你看我像不像羅納爾多!”

那少年終於悶聲叫了一聲,蜷縮起了肚子,但依舊沒放開手。

“還羅納爾多,你這蹩腳技術,看我的,給你來個長射門。”

再是一腳卯足了勁道。

地上的人扭曲在一起,蒼白的手卻依舊握住。

“你他媽還不肯放是吧……”

“住手!”

那兩個混混聽到聲音後微微一愣,回頭看,那從來被他們欺負的少女一身黑地撐傘站在雨中。

又來一個?那大哥被搞的很煩,看到佟聞漓,指著她鼻子說:“今天不打你,別多管閒事!”

佟聞漓幾次告訴自己,不要多管閒事,就像她每一次捱打的時候,所有的陌生人都冷漠地離去一樣地走開就可以。但她掙扎了幾度後發現自己做不到,她帶著傘,幾步站到那躺在地上的少年面前,臉上神色堅毅:“住手,你們憑什麼打人!”

她說這話的時候,小腿在那兒發抖,她用牙床抵著舌頭,避免讓自己聽起來弱小又沒有威脅。

那大哥站在雨裡邪邪笑了一下,“要原因是吧?”

他突然用力,一把抓過佟聞漓的頭髮,大力地推她到牆角,狠狠踹了她兩下,“老子打你,要告訴你原因嗎?老子想打就打,你既然要幫,你就一起捱打。”

傘面落在她腳邊。

料想到的拳打腳踢依舊到來。

成年男人一腳一腳的疼痛落在她身上,她咬住牙,跟從前一樣,不發出聲音地忍著。

她的確不夠強大,也不配拯救別人,她其實從來都不想多管閒事。

這樣的畫面在西貢的隨便任何一個街頭都能發生,不管是暴力的欺辱還是處心積慮的欺騙。

或者是因為那個少年子的跛腳,又或者是因為他死死地不放手,這讓佟聞漓沒聽阮煙的話堅持多管閒事了。

佟聞漓推搡間,她看到那個少年眼裡同樣的忍讓,那些東西跟之前的她一模一樣。忍住不出聲,捱過他們的發洩,等雨停了後,傷就會好起來。

可下一次呢?

下一次他們再來呢?

再忍嗎?

為什麼他們不敢去欺負比他們更強大的人,只敢找他們的麻煩。

醜陋又殘缺的少年,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

不就是認為他們不會反抗,只會忍讓嗎?

……

“不能以卵擊石,但也不能一味忍讓,適當的時候,也要讓他們知道,你也不是好欺負的。”

……

她驀然想起他的話。

彈/簧刀在她的口袋裡。

大雨淋溼她的全身,她感覺不到雨絲,只感覺到了身上的疼痛,她咬著牙,忍著。

忍著、忍著……

算了,她忍不了了。

雨夜裡傳來一聲痛苦的嚎叫,原來囂張踢著他們的人立刻就扭曲地落在大雨落成的水坑裡,旁邊的小個子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能慌亂去扶人。

漆黑黑的夜裡,在唯一的那盞燈光下,兩人肉眼可怖地見原先在牆角只會抱著身子隱忍的人一言不發的人站了起來。

閃電劃破掩蓋一切的雨夜,驚雷滾滾下她面色修羅,手裡還拿著那把反擊的彈/簧刀。

刀面鋒利,明晃晃要刺痛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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