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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沒有回頭,因此沒有看見身後鏡子裡的人影定在那,並沒有動。

許久它慢慢收斂笑容,直起身來,面孔逐漸變得十分陌生,黑洞洞的眼睛緊盯著小男孩離開的方向,許久裂開嘴笑起來,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齒:

“沈酌……”

它饒有興味地嘶啞道,彷彿在這個地球上經過這麼多年後,終於從這個年幼的觀測物件身上品味出了一些相當特殊,又很有意思的東西。

“沈、酌——”

轟隆!

閃電將病房窗戶映得雪亮,隨即驚雷響徹夜空,撼動了大地。

下一刻監護儀發出急促的滴滴聲,護士驟然起身:“病人有意識了,快上報給監察處!”

病床上,沈酌面容蒼白憔悴,緩緩睜開了眼睛。

“等等,”病房角落裡傳來一道低沉的男聲。

兩個護士意外地止住腳步,只見靠牆扶手椅裡,白晟穿著黑色T恤和作訓褲,交疊蹺著兩條長腿,手上正漫不經心把玩著一個金屬做的小東西:“兩位休息去吧,辛苦了,不用叫人來。”

“可是……”

“去吧。”

護士十分躊躇,但這裡是進化者專用醫院,沒人敢違抗S級的意志,低階同類的臣服幾乎是本能的。

兩個護士對視一眼,看向病床上毫無反應的蒼白側影,終究還是不安地退了出去。

咔噠一聲門關上,昏暗的病房裡只剩下了一坐一躺的兩個人。

夜色如同無邊無際的大海,暴雨敲打著玻璃窗,床頭這一點暗燈下的空氣卻安靜而凝滯。沈酌神智昏沉模糊,半晌夢囈般輕聲說:“……我好像做了一個夢……”

白晟問:“什麼夢?”

“天上在下雨,花園裡的泥是溼的,我變得很小,有個人長著灰綠色的眼睛……”

記憶彷彿一條游魚,從光影中一掠而過,剎那間現出端倪,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剩下都不記得了。”沈酌喃喃道,“好多年前……我全都忘了。”

他閉上眼睛,片刻後復又睜開,似乎開始略微清醒:“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為什麼在這裡,”白晟笑道,站起身長長地伸了個懶腰。

他像一頭慵懶起身的獅子,強悍的肌肉線條全數隱沒在陰影中,散發出一種漫不經心又令人窒息的威壓感,一隻手輕而易舉把剛要起身的沈酌按回了病床上。

“你昏迷六個小時,外面的世界已經要翻天了。陳淼他們被我分散派到了各個轄區緊急維穩,趕回來最快要半個小時。”

“半個小時足夠發生很多事,況且你現在這個身體狀態,學會順從與配合對自己比較好。”

白晟終於把手裡一直把玩著的小東西舉到沈酌面前,赫然是從現場撿回來的注射器,金屬管壁上烙印著一個字母S:

“所謂全人類再生計劃,簡稱HRG計劃,就是指這種注射之後能讓普通人類短暫擁有異能的藥劑,我猜得沒錯吧?”

“……”沈酌怔忪望著那支注射器,一言不發。

“不說是嗎,”白晟溫柔俯視著他,“那我來說。”

“你在泉山縣衛生院被劫持時打了一管A級藥劑,藥劑來源與張文勇有關,證據是進化後你暫時擁有了張文勇控制天氣的能力,對付野田俊介時降下的雷電就來源於此。”

“隨後這支讓你升到S級的藥劑,應該是與跟傅琛有關,雖然以你的身體素質不夠發揮S級的全部戰鬥力,但也足夠使用正逆十字,所以傅琛死後才有傳言說你擁有了一部分屬於他的異能。”

窗外風雨交加,屋子裡的氣氛卻彷彿凝固住了。

“我讓人驗過了。”白晟俯下身,近距離看著沈酌,“這種藥劑裡含有進化者的血清,沒錯吧,沈監察?”

兩人距離很近,白晟一手掐著沈酌咽喉,大拇指在脖頸面板上不輕不重地摩挲著。

昏黃燈光下,看上去甚至會給人一種溫情而無害的錯覺。

“……回答我一個問題。”

沈酌終於緩慢地開口道,每個字音在咽喉的輕微顫動都直接貼在白晟的虎口上。

“你覺得人類與進化者之間,能存在和平嗎?”

白晟眯起眼睛盯著他,少頃道:“我覺得人類史上從未存在過真正的和平,但不妨礙我們心懷希望。你到底想說什麼?”

沈酌蒼白的唇角略微勾起,雖然只是一瞬間的細節。

“和平隻立於兩種境況,一是累累血肉之上,二是極端威懾之下,所以才有了HRG計劃。”他望著白晟手裡那支打空了的注射管,沙啞地道:“你沒猜錯,所謂HRG就是指這種讓人類短暫進化的藥劑……但它有個缺陷。”

“它需要大量的進化者血清來做培養皿。”

“用了誰的血清,就能得到誰的異能。”

滾雷炸過天穹,彷彿漆黑大海轟然震盪。

“……”白晟幽深的眼神在陰影中微微閃著光,半晌短促地笑了一聲:“親愛的,你可真是個蛇蠍美人啊。”

沈酌說:“隨便你怎麼稱呼,科學不是以我個人意志為轉移的,現在。”

他維持著這個被迫仰躺的姿勢,疲倦而平靜地吩咐:“把你的手鬆開,退後三米,不然我就給你來一發狠的。”

一柄冰涼的東西抵住了白晟的。

他低頭一瞟,是槍口。

這是監察處的特製子彈,對S級來說不致命,但起碼能給某個器官留下一生都難以忘懷的痛苦。

三秒僵持後,白晟緩慢舉起手,退後半步:

“沒趁你昏迷的時候把你從頭到腳摸一遍真是我道德水準太高了的錯,下次保證不會了。”

沈酌淡淡道:“下次的事下次再說吧。”

沈酌舉著槍坐起身,身上累累傷痕已經被不惜一切代價的、最頂級的醫療異能治癒,衣襟下隱約可以看見微紅的疤痕,但大監察官完全沒有昏迷剛醒的脆弱感,從槍口到聲音都非常穩定:“退後,坐下。我會滿足你那令人生厭的好奇心,前提是你學會……順從與配合。”

“……”

白晟一步步倒退回牆邊,坐回那把扶手椅裡,大大方方岔開兩條長腿,完全不在意對方槍口還指著自己的關鍵部位,同時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沈酌。

“全人類基因再生計劃,是一個本來已經延續了30年的研究專案,本意是最佳化人類基因,延長平均壽命。直到五年前全球十萬人突發進化,世界和平受到巨大的衝擊,為了保護在進化者面前弱小如螻蟻一般的人類,HRG在我的主導下改變了方向,一切研究都只為了一個目的。”

沈酌緩緩道:“讓普通人獲得異能。”

當年研究院那些高階異能者聽到這個說法時,都或多或少流露過嘲諷、反對、荒謬和不可思議的表情,但白晟沒有。

他手肘搭在椅子扶手上,十指交叉在身前,專注地眯起了眼睛。

“三年前,理論模擬計算獲得突破性成功,我們研究出了一種讓人類短暫得到異能的基因干擾素,又稱異能促進藥。但因為藥劑作用維持時間太短,而且需要大量血清做培養皿,為避免各國實驗室大肆抓捕進化者去當血牛,我極力主張暫時對外保密,直到解決這兩個缺陷為止。”

“然而,研究院裡出了內奸,導致試驗進度屢次被洩密,尤其是關於血清的那部分。”

白晟神情微微一動,預料到了接下來的內容。

“此後不出所料,進化者極端保護組織不惜一切想要阻止HRG計劃,為此我遭遇了好幾撥暗殺,但幾次都僥倖逃脫未死,直到最後一次。”

沈酌靜默片刻,說:“最後一次是青海試驗場爆炸。”

白晟沒出聲,緩慢地用拇指摩挲著虎口,半晌問:“後來抓到那個內奸了嗎?”

“沒有。”沈酌說,“情報處在研究院地毯式搜查了三次,至今一無所獲。”

“……”

白晟皺眉沉吟少頃,問:“你是不是懷疑過那個內奸跟傅琛或蘇寄橋有關?”

“在這麼大的利益誘惑之下,誰都無法擺脫嫌疑,誰都有可能想置我於死地,內奸可能是任何人,甚至包括那些進入專案前都先寫好了遺書的高階研究員。”沈酌平靜地道,“但現在都不重要了,因為對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青海爆炸之後我被逐出了HRG,研究院作為人類與進化者之間唯一的中立、獨立機構,從此就完全喪失了HRG的研究權。”

他並沒有提及那場殘忍的拷打和血淋淋混亂的一切,但白晟注意到他左手下意識動了下,在昏暗中輕微地攥緊。

“此後尼爾森不顧反對把我救走,強行任命為了申海市監察官。因為他看出了聯合國安理會對HRG的渴望,知道我總有一天能成為他對抗安理會的重要籌碼,以此來保住他自己總署長的地位。”

“果然,就在不久之前,聯合國安理會看出了進化者越來越強、人類越來越弱的全球趨勢,於是開始秘密重啟HRG,四處活動試圖暗中買通當年的高階研究員,希望能借助這種藥劑組成一支人類特種異能部隊,然後對進化者開戰。”

沈酌笑了下,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疲憊和譏誚。

“……等等,但你說的這種藥劑是不是對進化者也適用,”白晟敏銳地眯起眼睛,問:“不然為什麼榮亓也想要HRG計劃?”

沈酌淡淡道:“是的,恭喜你跟榮亓想到一塊去了,真不愧是進化者的思維模式。”

白晟對嘲諷置若罔聞,只緊盯著他。

“HRG的原理歸根結底是突破基因上限,既然能突破人類的上限,自然也能突破進化者的上限。所以從理論上來說,只要能解決對血清的大量依賴,是可以製作出讓進化者二次進化的藥劑的。”

說到這裡沈酌諷刺地勾了下唇角:“比方說像劉三吉那樣的D級,榮亓強行把他提到A,他會因為DNA雙鏈斷裂慘死;但透過打藥就基本沒有任何副作用。試想一下如果全球十萬進化者全體打藥越級成A,甚至越級成S……”

十萬個S級。

白晟的小指不由自主抽動了下。

“戰爭會立刻爆發,進化者將毫無疑問淘汰人類,成為地球的主宰。再過一個世紀或兩個世紀,被進化者統治的地球甚至不會留下七十億人類存在過的一絲痕跡,就像今天我們只能從博物館裡看到尼安德特人殘缺的頭骨。”

“……”

白晟坐在扶手椅裡,仔細觀察的話會發現他脊椎是僵直的。

沈酌盯著他,聲音如槍口的寒光一般冰冷清晰。

“現在你明白了嗎?所謂的HRG計劃,其實就是進化時代的核威懾。我們能設想出最好的狀態,就是安理會得不到它,進化者也得不到它,達摩克利斯之劍永遠被一根細絲懸於高空;核威懾在,和平就在,七十億螻蟻與進化者在巨劍的陰影下共生共存。”

窗外風雨如晦,轟鳴震動天穹,這間病房卻像暴風雨中一葉孤舟,駛向前方無垠的海面。

沈酌站起身,他握槍的左手穩定得可怕,就這麼一步步走上前來,居高臨下把槍口懟在了白晟心口上。

“現在,告訴我,S級。”

沈酌俯下身,在白晟耳邊輕聲問:“你知道了HRG計劃的真正秘密,你也垂涎它的力量嗎?”

“……”

“你會像榮亓那個野心家一樣,妄想握住被細絲懸掛的劍柄嗎?”

昏暗中只能聽見兩人彼此呼吸交錯,隨即抵在白晟心臟的槍口咔噠一聲輕響。

子彈推上了膛。

“……”

長久的沉寂後,白晟失笑起來,彷彿長久以來的懸念終於得到了某種確定,竟有一絲如釋重負的感覺。

他伸手不輕不重地握住了槍管:“還記得先前我是怎麼說的嗎,大監察官?”

兩人一高一低,相距不過咫尺,彼此都能直接從對方瞳孔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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