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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年春,淮都熱鬧非凡。

初春料峭春風吹過繁華都城,兩名弟子站在客棧裡,又一次得到了失望的答案。

“都滿了嗎?真的一間都沒有了?”

客棧老闆目光在他二人身上逡巡一圈,忙陪著笑道:“實在不好意思啊兩位仙長,您也知道今年玄門大比在淮都舉行,連城郊的驛站都住滿了,何況我們這呢!”

藍青衣飾,青陽宗的服飾,任誰都應該認識。

另一名弟子長嘆道:“師兄,今年人這麼多,看來大家都收到蓬萊放出的風聲了。”

當即那位弟子臉色也是臉色慘淡:“蓬萊仙山要在凡間遴選三位少年修士納入蓬萊修行,這個機會誰肯放過?”

“天界一向不屑與凡間來往……這可是一步登天的好機會。”

“咱們宗主好像並不願意我們去參加遴選,否則也不會這麼晚才讓我們知道訊息。”

二人正說著,要去下一家客棧問問,忽地見幾個魁梧的修士走進去,不出意外也是聽到如此回答。

這些人可沒有青陽宗那麼好的脾氣,當即要老闆騰出最好的客房,否則就砸了他們的店。

一時吵吵嚷嚷,喧囂漫天,甚至有動手的趨勢。

兩名青陽弟子頓時進退兩難。

他們本就是違背宗主的意願,再多生事端,恐怕難免被責罰。那師兄咬下牙,終是握劍回頭。

一進去,卻只見堂中薄霧瀰漫,那幾名修士已然陷入某種幻境中,臉上露出痴痴的神情。

二樓欄杆上,正伏著一隻烏黑的小貓,目露兇光地看著他們。

“再吵,姑奶奶就送你們去見閻王!”

貓兒口吐人言,是個脆生生的少女聲音。

青陽宗弟子面面相覷。一出手就能制服滿堂修士,這可是不是普通小妖能做到的,況且這霧……

“幻術。”小師弟說。

見眾人都不說話了,貓妖一甩尾巴,踩著高傲的頭顱走進了自己的上房。

是的,一間舒適的,只屬於貓妖一個人的房間。

那師兄登時有些惱怒,望向面無人色的老闆,“一隻妖也能堂而皇之地住在客棧裡?”

老闆擦了下汗,顫顫巍巍道:“實不相瞞,本店所有的房間都被一位公子包下了,這貓……是他的靈寵。”

這下聽起來更是讓人覺得難受了,。

沉默一會,青陽宗的師兄道:“老闆可否跟那位公子交涉一下,說在下願意以兩倍的價格向他討要兩間客房。”

在凡間行走,誰不敬著青陽宗兩分薄面?

然而那老闆只是苦笑:“不行。”

“為何?他一個人住那麼多房間豈不是浪費?難道是……想待價而沽?”

“當然不是,您就是多出十倍也萬萬不行。”那老闆長長舒出一口氣,“那位公子說,他夫人喜靜。”

“原來如此,那他的夫人也不能通融一下嗎?”

“這個……”那老闆神色怪異起來,“他住在此處已有數月,我從來見過他的夫人,只看見他與一把劍寸步不離,愛若生命。”

師兄弟們愣怔一會,師弟道:“許是劍修?”

“不,我雖然很少見那位公子,但從未見過他用過那把劍。”老闆道:“那把劍他也從不示人,若非上次送酒,我也絕見不得一眼。”

好古怪,聽起來竟是視一把劍為妻,可是人又怎麼會為一把劍付出這麼多呢?

師弟好奇心大起:“那是什麼樣的劍?”

老闆說不出來,他斟酌了很久的用詞,才開口:“天下第一劍。我雖然不懂劍,但見過那把劍,所有的劍都成了廢銅爛鐵,再不值得一提。”

老闆有感而發,卻不知這些話落在修仙者是怎樣的波瀾,又會引起怎會的後果。

那幾名沉浸在幻術中的修士相視一眼,流露出些許貪婪。

*

是夜。

沉黛從客棧二樓望下去,才知道尊上為何要在淮都停留數月,此時滿城燈火盈盈,木芙蓉花樹濃郁如雲。

正是一年春好時,如果她有意識,應當也會很高興。

想到這,她哀愁地嘆口氣。當年她從那個什麼破堂跑出來以後,四處找謝拂池的蹤跡。可是,四海之內都是她的氣息,她無處不在,又無跡可尋。

直到尊上將她帶走。

說起來現在她已經好幾天沒見到池池姐了,當雖然池池姐現在只是一把劍,但某人的佔有慾真的強烈到令人無法理解……

屋脊上忽有細微的動靜。

魘妖地耳朵最是靈敏,她立刻察覺到不對勁,翻身躍上屋脊。然而來人比白天那幾個修為要高得多,颯地一聲甩出長鞭捲住她。

“你要做什麼?”

那黑袍男人呵呵一笑:“好不容易來一趟人間,總不能白來,我倒要看看這第一劍什麼樣……你這隻幻妖也別想跑!”

沉黛被猛地一勒,長鞭上滲出紫色的氣息,收斂了沉黛身上修行的仙氣,令她靈力執行困難。

“你們是魔族?”沉黛撐圓了眼睛。

“不錯,還算有點見識。我們兄弟本來是想混入大比,看看有沒有機會進入蓬萊沒想到人這麼多……”

那黑袍男人狠狠皺眉,“現在只好先撈點靈器回本了,還好你這隻幻妖也值不少錢。”

於是沉黛就眼睜睜看著另一個身影一晃,靈敏翻入她隔壁的客房裡。

這下她連掙扎都忘了,目瞪口呆:“你們是瘋了吧?”

見過找死的,沒見過這麼會找死的……

進屋那人半晌沒動靜,持長鞭的魔族將沉黛拎起來,喃喃道:“這小子想獨吞啊!”

沉黛翻個白眼,“我勸你現在立刻跑,頭也不要回。”

她話剛說完,那魔族已經攬著她,躍進了房間裡。

這間屋子分外寬敞,重重層疊的青紗將內間遮掩,那魔族小心地踩上柔軟的地毯,正要往裡走去,忽聽見極輕的動靜,扭頭一看。

自己的同伴正伏在山水屏風外,素來桀驁的頭顱深深低了下去,身體不住地顫抖。那輕微的聲響,正是他額頭上層層滴落的汗水,濺在了地上。

而屏風後,只有一個倚著窗的白衣青年,很高,也很清瘦。他微微闔著眼,摩挲著懷中的劍,並沒有看他們,彷彿於他而言,這些喧鬧都很遠。

“成殷,你為什麼要跪他?”

那魔族大怒,他們魔族自有骨氣,絕不會對凡人卑躬屈膝,而在這青年身上,他分明察覺不到一絲靈力波動。

長鞭一甩,勢如破竹地刺向青年的眼睛,卻在半空中又倏地一折,詭異地卷向他懷裡被衣袖擋的嚴嚴實實的劍。

青年垂睫,聲音很輕,“看來你並不想活。”

破空之聲剛出,也未見那青年動手,長鞭猛地回折,狠狠抽在那魔族的身上。

魔族男子被自己的武器抽的顫抖不止,但空氣中詭異地在他傷口上覆了一層銀霜,劇烈疼痛之餘,更令他身上散發不出半點血腥味。

適時一股無形的威壓在屋中緩緩盪開,他膝蓋一軟,也跟著成殷跪下來。

他們腦子嗡嗡地,他們在魔界也算介於一二流之間的高手,在人間可謂是碾壓之勢,但完全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修為如此高深的修行者。

骨氣什麼的已被拋之九霄雲外,此刻唯有跪服的份。

“我們……我們有眼不識泰山,打擾了仙君的雅興,我們這就走……這就走……”

完了,話都說不利索了。

青年撐著額頭,垂落的袖依舊嚴嚴實實地遮著劍,蒼白俊美的臉上略有倦意,淡淡道:“沒有指令,魔族一律不許離開魔界,你們是如何來到的人間?”

“是……是從永川渡過的。”

魔族男人完全是不由自主地開口,彷彿只要這個青年問,他就必須回答,這是靈魂深處自發的臣服。

青年微微皺下眉。

沉黛插嘴道:“你在說什麼廢話?誰不知道要過永川!”

那魔族擦了把冷汗,連忙補充道:“十二族私自豢養了一些婆羅鳥,專供魔族偷渡。”

“長戎為何置之不理?”

“倒也不是不管,但自從在那場大戰後,大家都傳言魔尊已經被天君所殺,長戎魔君失去靠山難以服眾,有些事就鞭長莫及了……”

越說聲音越小,還沒說完,已被一腳踹倒。

沉黛大聲道:“你才死了呢!扶昀是個什麼東西?當時你們尊上是自己不想活了,但才不是被殺呢!”

那魔族連連應是,他們也不明白好端端的尊上怎麼就不想活了。

“尊……公子,怎麼處理?”

他指尖擦過劍,動作輕柔極了,“偷渡是重罪。”

他嗓音平靜,但熟悉的人都能聽出來,這已然是動了殺意。兩枚淡若青煙的冰刃落在兩個魔族的咽喉上,寒光流溢。

恰在此時,月光拂在懷中。他不知想到了什麼,改變了主意,“出去,回魔界自己領罰。”

那駭人的威壓驟然減輕,那魔族滿身冷汗地與同伴連滾帶爬地出去,未出兩步,膝蓋被人狠狠踹一腳,一骨碌從臺階上滾下去。

沉黛哼了一聲,“算你們命大,今兒你祖宗我不殺生,否則就憑你們覬覦那把劍的罪名,我就能將你們碎屍萬段!趕緊滾回魔界去!”

說罷,沉黛拍拍手便往客房裡走,卻碰了一鼻子灰。

她哀嚎著伸出爪子,“尊上我錯了,我不該把這些人引過來打擾池池姐的清淨……你就再原諒我一回吧……”

撓了半天,結界紋絲不動。

沉黛嘆口氣,熟練地化作原形,一甩尾巴躍上屋脊,打算委委屈屈地將就一晚上。

等看掛上枝頭的滿月時,沉黛恍然——

又是十五。每月這時候,月光照拂,淵何便會給出一點微弱的反應,許是一點淺淡的光華,許是輕微的劍鳴。

這個時候,魔尊總是不希望有人打擾的。

可她又隱隱有些不安,今夜魔族的事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插曲,但也足以證明,魔界如今並不完全離開他。

魔尊重新坐回窗邊。柔軟的榻,冷硬的劍。

他輕輕撫著這把斬天斷道的神劍,期待它能給自己一點反應,但今夜卻毫無波瀾。

他抵著劍,輕輕蹙眉。她當時隨淵何一同沉寂後,陸臨提出要去人間,以她曾經散佈的生機溫養淵何時,他其實並不相信陸臨的言辭。

但在他血淚滴落淵何劍時,他的確感受到了淵何回饋給他的一絲極微弱的,幾不可察的氣息波動。

而後淵何劍就陷入了長久的沉寂。

他一直在人間徘徊,那縷氣息卻很少再回應他,彷彿她真的是困極了。他低下頭,緊緊貼著森冷的劍刃,再一次以神識探入劍身,依然是一片令人失望的無垠星海。

他從未覺得自己這樣討厭過一片星空。

這些年,他去過青陽宗,去過江南也看過鳴山。天南地北,三千景色,他帶著她最喜歡的那隻小妖怪,走了一年又一年,可沒有她,一切都那樣枯燥乏味。

他閉了閉眼,不死心地用神識試探過淵何裡的每一寸空間。她一定藏在哪裡,可無邊無際的星海,他怎麼也找不到盡頭。

這樣的過程一日便要重演幾十次,過度消耗的靈力讓他始終處於一種虛弱的狀態。縱使如此,他也絕不肯放棄一點希望。

也不知過了多久,魔尊終於收回神識。

劍泓如水,似有雙眼睛顫抖著濃密的睫毛,吃力地張開。

帶著久睡的茫然和散漫,隔著星海,靜靜落在他面龐上。

他猝然睜開眼,那顆已經死寂的心在此刻劇烈跳動起來。

窗外,滿樹木芙蓉盛滿泠泠清露,隨風而舞。一寸霜白,無聲伏在案上,不知名的蟲子在鳴叫,夜色如此寂寥。

淵何忽然變得很重,沉甸甸地壓在腿和手臂上。

他聽見恍若囈語一般的聲音響起來,被風吹的斷斷續續:“為什麼……為什麼不想活?”

他怔怔抱著她,彷彿自己還在抱著一把劍,想抱緊,卻又不敢太緊,怕捏碎了夢境,想鬆開,卻又無法放手。

良久良久,他才低眸。

青色的紗裙沾染清晰的霜月,盛放在他懷中。

如人間最明燦的一抹春意。

也如人間最美妙的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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