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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

整整有五年沒見,昔日的情侶重逢,往事做舊,一開口就是如此滿含嘲諷的話。

停車坪的光線很暗,暗到幾乎看不清彼此的神色。

也拜昏聵光線所賜,賀星苒可以定在原地,大大方方地打量靳嶼。

他今天穿了一件質感不錯的白色襯衫,平駁領,別了領針,是紳士做派,偏偏衣領襯衫解開了兩顆,露出一片潔淨的肌膚和向下蜿蜒的胸肌輪廓。

袖口也往上捲了兩下,露出手臂上起伏的青筋。

半眯著那雙桃花眼,黑色瞳仁輕飄飄落在她身上。

時光令他從一位少年成長為更寬厚穩重的男人,但慵懶、自由又不屑一顧的少年意氣並沒有在光陰流逝中損耗一點。

因此,這句“你未婚夫陷入熱戀了”也足夠落井下石。

賀星苒垂在身前的手指不自覺地絞在一起,往後退了兩步。

跟獵物遇見獵人後的本能反應似的。

靳嶼錯開視線,輕嗤一聲。

天際一聲悶雷打破寂靜,緊隨其後的,那輛裝著未婚夫和陌生女人的車子忽然劇烈晃動起來。

在安靜停泊的一眾車子裡,更為矚目。

“……”

兩人紛紛怔住,倒是靳嶼先回過神,手肘搭著方向盤,問賀星苒:“走?”

他可不想看現場直播。

賀星苒當然也不想,但那人是自己未婚夫。

現在她一走了之並不比打斷這對苟且男女更令靳嶼青睞。

她沒有回答靳嶼的問題,提著一口氣走到那輛車子旁邊。

“砰砰砰——”

連續敲三下車窗,整個車身都停止搖晃。

“誰他媽的不長眼打擾老子?”路維如野獸般撕下儒雅的偽裝,並且絲毫不認為此時苟且行為需要遮掩,暴怒地按下後車窗。

直到看到窗外未婚妻子蒼白而充滿失望的臉,才隱隱有些收斂。

面部表情轉換比川劇變臉還嫻熟一些。

賀星苒掃了一眼窗內旖旎的春光,衣衫不整的未婚夫和同樣衣衫不整蜷縮在座位上的女人。

內心一片蒼涼。

平靜地將手機遞給路維:“有人一直在給你打電話。”

路維知道她是寡言少語、任人磋磨的性子,見她如此平靜,認定她跟那些培養好加入高門的女生一樣不會理睬這類“意外”。

他如釋重負地舒出口氣,接過手機。

“到此為止吧,”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到賀星苒更為平靜的聲音響起,“我們的婚約,就此取消。”

“什麼?”路維難以置信地看她,“苒苒,別開玩笑了。”

兩家訂好的婚約哪裡是說取消就取消的。

賀星苒外表看似柔弱,但內心堅定:“沒開玩笑。”

這下輪到路維慌了。

路家和賀家門當戶對,這樁婚姻對誰都好,他把結婚的事情搞砸了爸媽非得抽他不可。

“苒苒你聽我解釋,這位女士身體忽然有些不舒服,我就把她帶到了車上,我又喝了點酒,所以……所以……”

如此拙劣的理由,編起來路維都有兩分不信。

悶熱的夜晚,四處無風,敞開的天地偏偏像一個蒸籠,愈發地令賀星苒心煩意亂。

胸口憋著一口氣,上不去也下不來,偏偏還要看路維的表演。

“所以,”一道清澈的嗓音如從天降,帶著一點戲謔,“路少爺就用嘴唇按摩其他女人的嘴唇?”

“……”

路維沒想到停車坪裡還有第三人,懵了一下,也顧不上那位前女友。

慌忙從車裡下來,定睛看著來人,臉色一變:“靳嶼?”

靳嶼單手插兜,鬆鬆垮垮地靠著車子,笑著打招呼:“路少爺,好久不見呢。”

語氣沒有半分尊重的樣子。

他的出現讓賀星苒有了喘口氣的空擋,她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並不戀戰,重新向路維交代:“我們到此結束,是你出軌在先,希望到時候可以配合我跟家裡說清楚。”

說著轉身要走。

“賀星苒你別太天真,以為這婚是你說不結就不結的?你爸巴不得攀上我們路家。”

見她是認真的,路維徹底撕下偽裝面具,步步緊逼在她身後。

靳嶼恰逢其時伸出手臂攔住他,淡淡道:“路少,車裡的那位正等著你呢。”

路維的前女友正猶疑地探出頭來,跟靳嶼的目光在空氣裡對上一瞬,很快又分開。

提到前女友,路維猶豫了片刻。

也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賀星苒已經開啟大G副駕門坐進去,繫好安全帶。

路維的目光深深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沒有再追上來,轉身走回車子。

賀星苒臉色更蒼白了些,緩緩閉上眼睛。

車子發動,離開宴會別墅,駛向車水馬龍的公路。

抓包未婚夫出軌的餘怒和悲傷緩緩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跟前男友共處狹窄空間的尷尬。

賀星苒的睫毛不安地顫了顫,她睜開眼,沒敢看靳嶼,伸手按下側邊車窗。

有稀疏的雨絲撲在臉上,冰涼而清醒。

靳嶼透過後視鏡看她,沒有過多關心,沒有落井下石,沉吟開口問道:“住哪兒?”

“雲亭別院。”

靳嶼皺了皺眉,點開車載導航,重新規劃路線。

賀星苒忽然想到,談戀愛那些年,靳嶼好像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家庭住址。

她張了張嘴,感覺有什麼東西恰在嗓子眼裡,最後只乾癟地說一句:“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什麼?”靳嶼好像沒聽懂。

賀星苒默了默,解釋道:“我記不得把車停在哪裡了,當時情況著急……”

所以才上了你車。

靳嶼意味不明地笑了聲,倒是很有風度:“舉手之勞。”

“……”

他的態度淡淡的,具體點說,應該是釋然。

面對昔日戀人,釋然總是好的,可賀星苒卻莫名吊住了一口氣。

像是站在火車軌道旁邊,時光穿梭而過,擊穿她的心臟,留下一陣空洞的冷風。

再次面對靳嶼,賀星苒並不是全然無知無覺,只是時光太龐大,她甚至不知道應該細數哪些細節。

隱隱有一股佛手柑配青桔的清澈氣息鑽進鼻尖。

賀星苒逐漸回神,看向控制檯上擺著的那瓶車載香氛,手不自覺絞了絞。

當初那樣的分手,靳嶼應該討厭她才是的。

居然還在車上留著她曾經“欽點”的香味。

時間的屏障似乎被打破,靳嶼也趁著等紅燈的空擋側頭看她,跟老友敘舊似的跟她閒聊:“相親認識的?”

有路燈照進來,賀星苒看見他放鬆的右側眼皮上一顆褐色小痣。

“嗯。”她回答。

二十六歲,開始進行以結婚為目的的相親,在他們同齡人裡不算稀奇。

“著急結婚?”靳嶼又問。

“你都知道了?”

“圈子就這麼大,聽說了點兒。”

圈子。

他們確實是在一個圈子。

賀星苒悶悶地“嗯”了一聲。

靳嶼用仍舊不鹹不淡地語氣說了句:“當初也不知道雲匯木業就是你家的。”

他不知道的又何止這些。

他們在臨江讀大學,談戀愛,他只知道對方也臨宜人,跟家裡人貌似並不太親密。

家裡做什麼的,住在哪裡,都是謎團。

她生日在每學年第二學期尾巴,他想將禮物寄到她家裡都不行。

“我……”

賀星苒想解釋什麼,但還沒說出口,紅燈轉綠,習慣駕駛空客客機的男人追求速度與激情,狠踩了油門,車子衝出去。

其實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當初確實是她故意瞞著的。

何況當時沒說出口的解釋,分手這麼多年,再提起來有什麼意思。

珍珠包裡的手機跟炸彈一樣,不斷響起。

賀星苒低頭看了眼,直接地給手機關了機。

能看到她如此情緒起伏可是不容易的一件事,靳嶼好整以暇地看過來,賀星苒是也沒瞞著:“是路維。”

男人出軌被抓包後無非是那三樣:認錯、求饒再威脅。

靳嶼語氣很平靜:“必須結婚?”

“家裡催得緊。”

“那怎麼不找霸王龍?”

賀星苒一愣:“誰?”

“喜歡穿增高鞋的那個。”靳嶼皺眉,似乎不太願意提。

原來是師兄。

賀星苒瞭然地“啊”了聲,坦誠回答:“我爸看不上他的家境。”

靳嶼嗤笑了聲:“那你就還跟路維結?”

畢竟,整個臨宜市,比路家家庭還要好的,屈指可數。

當然,靳家算一個。

婚禮在即,婚訊已經發出,全市有頭有臉的人物屆時都會參加,現在退婚恐怕難度重重。

而能在賀澤剛花重金請大師算出來的“良辰吉日”準確完婚,恐怕也很難再找到合適的結婚物件。

提到這件事,賀星苒頓時有些煩躁,秀氣的眉毛不自覺蹙起來:“再說吧。”

靳嶼修長的指節敲了敲方向盤,諱莫如深道:“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

“什麼?”賀星苒當真認為這位前男友在多年後重逢可以不計前嫌地給自己提意見。

“比如呢,”靳嶼拉長音調,頗有幾分戲謔地說,“踹了他,跟我。”

賀星苒:“……”

黯淡的月色下,靳嶼那雙淺色的眸子裡彷彿有光華流轉,右眼雙眼皮褶皺裡的褐色小痣愈發明顯。

賀星苒的內心被他短短几個字撥弄了一個來回,久久不能平靜。

她猜不出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良久。

賀星苒幾乎要把手裡的珍珠小包捏成珍珠粉,試探著開口。

還沒等說話,靳嶼倏地踩了剎車,解開門鎖,用下巴指了指前方,語氣不甚冷淡:“到了。”

-

家裡是清冷的。

賀星苒小時候跟著姑母住在鄉下,並沒有享受過賀澤剛作為“有錢人”帶來的便利。

姐姐大學畢業後,賀澤剛送了她一套房產,為了不叫外人議論自己偏心,賀星苒畢業時,他也送了一套平數和地段都跟姐姐的差不多的房子。

賀星苒這些年都在忙於工作,對待這個“家”始終沒有歸屬感,如今家裡硬裝都還是房子交付時的模樣,軟裝是賀澤剛找設計師幫忙裝的。

她添置的不過是兩臺除溼機,和價格不菲的床墊。

她簡單地洗個澡,躺回床上,遮蔽掉路維的全部訊息,然後在備婚群裡艾特全體成員。

【今晚在見到路維和前女友在他車上,兩人感情還很好,我就不橫刀奪愛了,婚禮取消】

話是場面話,但話的含義耐人尋味。

知曉這番發言會引來多少訊息轟炸,賀星苒發完訊息,直接關掉手機,蓋上被子,進入黑甜夢鄉。

她做了個夢,夢裡重新回到十八歲。

回到臨江市,回到大學,睡在狹小的宿舍床簾裡,姜子格在跟孟茜茜看韓劇。

宿舍的老電扇吱呀吱呀地轉,室友抑制不住的笑聲或高或低傳來。

梅雨季,天氣悶熱,縱使是她天生體寒的體質,也熱得後頸浸出薄汗。

“苒苒,別睡了,你男朋友在樓下等你。”

姜子格站在宿舍床爬梯上,掀開窗簾叫醒她。

男朋友?

是誰。

她還沒來得及問,就又聽姜子格說:“你抓點兒緊,人已經站在樓下等你半個小時了。”

孟茜茜小聲說:“格格,別吵她,靳嶼說他再等等,讓苒苒多睡會兒。”

是靳嶼啊。

賀星苒徹底放鬆下來,翻個身。

天光大亮。

那段在她人生中最鬆弛,最自由的時光,已經如夢般遠去。

賀星苒眯著眼睛看了會兒窗外的刺目的陽光,深吸一口氣,做足心理準備似的給手機開機。

明知想此時退婚會有一場惡戰要打,但沒想到第一個要面對的就是賀澤剛。

一開機,他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苒苒?昨天不開心?怎麼突然說出退婚的話,路維對你很好,他前女友找上門也不會影響你以後路太太的身份。”

爸爸的勸告聲在耳邊如同魔鬼唸咒,賀星苒放下手機,翻個身,悶聲道:“可我昨天抓到他正在跟他前女友接吻,還有,還有……”

後面的話她不知道要怎麼說出口。

但身為男人的賀澤剛完全明白了,噎了一下,換了個勸慰思路:“只是接吻而已,接個吻怎麼算出軌呢?”

“爸爸見過太多男人,男人就像貓必須允許他偷腥,結了婚就會收心了。”

“……”

她不出聲,賀澤剛知道自己女兒雖然話少但主意正,趕緊換了個策略:“雲匯現在生意很難做,你也不想爸爸到處籌不到資金是不是?你不為爸爸,你也得為你姑姑想一想,她對你那麼好,就是想看到你結婚。”

開始道德綁架。

這些話從要去她去相親開始,賀星苒就已經聽了八百遍。

可偏偏綁架對了。

賀星苒可以不在乎雲匯的生意,但沒辦法不在乎還在病床上、待自己如親生母親的姑姑。

賀澤剛的電話不知道是什麼時間結束通話的。

昨晚喝了香檳,又沒睡好,此時頭痛欲裂。

賀星苒抬手敲了敲腦袋,倏地又想起靳嶼的那句話:不如踹了路維,跟我。

她當然不認為分手多年,以靳嶼的條件和性格,會徘徊在原地等她,可他會這麼說,大抵也不會是玩笑。

踹了他,跟我。

踹了他,跟我。

腦海裡盤旋著句話,胸口也不自覺發熱。

如果必須要結婚,如果只能在出軌的未婚夫和前男友之間選擇。

賀星苒當然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

她顫抖著手從床上撈回手機,點開撥號鍵,手指的肌肉記憶已先於大腦作出反應,按出那串爛熟於心的手機號碼。

這麼多年,他換手機號了沒?

當初的分手鬧得並不愉快,靳嶼有沒有給自己拉黑?

看到是她的號碼,他願意接電話嗎?

撥號彩鈴持續在耳邊響著,賀星苒心裡彷彿開始一場海嘯,滂湃激盪,久久不息。

“喂。”

一聲短促的、清澈的、沒有任何情緒的音節,徹底結束她的惴惴不安。

賀星苒緊張地嚥了嚥唾沫:“靳嶼,是……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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