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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前面那人,高馬尾,戴銀冠、鑲玉銀抹額,著白袍銀鎖甲。

縱橫馳騁,掄槍而來,好一個白馬金羈俠少年。

他身後列有數十個弩手,再往後是幾十個掄刀的猛卒,人馬不多,卻皆是精兵強將,隨他一聲令下,紛紛投身到獵狼的隊伍中去。

士兵們散開,江柍才看到後面的人。

是紀敏騫!

他著紅袍璉環鎧,駕青驄馬,一如幾日前離開時的模樣。

他勒馬遠遠叫了聲“公主殿下”,又飛奔至她面前,下了馬,跪地請罪:“微臣護駕來遲,還請公主恕罪。”

江柍沒有說話,冷刀自手中滑落,她的視線淡淡落在紀敏騫身後那人身上。

他騎一匹白駒,半束髮,戴玉冠,披狐皮大氅,氅裡穿著天青色竹葉紋的長袍,神態自若,信馬由韁而來。

他凝望著她。

江柍與之對視,眉頭微動。

來到她面前,他很快下馬,行了個禮,道:“公主萬安。”

他與剛才那個氣宇軒昂的小將軍恰好是兩種模樣。

那人是軒軒若朝霞舉,他則是濯濯如春月柳。

江柍衝他微微頷首一笑,算是回了他這話。

他忽地眼眸微顫。

眼前的女子不笑時,可謂眉目剛烈,美豔威儀,可一笑便盡顯她神儀嫵媚,嬌嬈多情。

又想起剛才——狼群兇猛,別說女兒家,饒是幾個當兵的也不免驚惶失措,可她卻敢舉刀與狼搏命,這是何等的決絕,若非親眼所見,實在難以置信,這是一個嬌養在深宮裡的公主能夠做出來的事。

此刻她眼眸微紅,雲鬢亂了,幾綹髮絲散落在肩頭,另幾綹纏住了輕晃的步搖,她的驍勇就這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惹人憐惜的柔弱。

當真是美人千面。

他不動聲色移開目光。

遠遠看向那位正殺得起勁的小將軍。

江柍也循他目光望過去,只見那小將軍果然英勇!

他一槍便戳穿一匹狼,挑起扔了,恣意一笑,再刺向另一匹,狼血噴薄而出,迸射到他的銀甲上,也飛濺到他燦若星辰的眼眸上,他胡亂抹了把眼皮,目光更加銳意,殺得更加起勁。

那令人恐懼的,於他而言不過遊戲而已。

在他的帶領下,狼群被迅速擊退。

將危險逼退,這領兵的小將軍才翻身下馬,走來拜見江柍:“臣護駕來遲,公主殿下受驚了。”

他雖是請罪,卻未行大禮,只是一拜,甚是不羈。

江柍並不放在心上,問道:“你是何人?”

小將軍答道:“在下葉思淵。”

“公主,這乃是驃騎大將軍鄭國公葉劭的世子,素有‘白馬銀槍玉霸王’之稱,不過十五歲便已是神衛軍的副指揮使,可謂是年少有為。”紀敏騫向江柍介紹道。

江柍雖久居深宮,卻也曉得,晏國太子麾下有一文一武兩位近臣。一個是“素秉丹誠雪無瑕”的文臣謝緒風,另一個便是“白馬銀槍玉霸王”的武將葉思淵,二人堪稱太子左膀右臂。

玉霸王在此,那麼雪無瑕呢?

江柍看向面前玉冠束髮青袍白氅的男子。

忽而一笑,頷首道:“有勞雪無瑕親迎。”

謝緒風笑道:“微臣只是行分內之事。”

這一笑極淡,卻不冷漠,更顯出他如皎月出塵。

“小公爺。”突然有一個留著絡腮鬍,揹著弓箭計程車兵向前兩步,拱手道:“小公爺,此地不宜久留,趁天色尚早,不如快些趕路吧。”

他的箭筒上插著黑紅兩色漆的雙羽箭。

江柍不由多看了一眼,本是看箭,不知怎地,目光又移到那人臉上,而後目光微滯。

那人許是察覺到她的目光,竟膽大包天地也抬眸望了一眼她。

只一眼,像是被雷劈中,又像是被火燙到一般,瞳孔霍然放大,又震悚地縮了回去,低下了頭。

江柍本可以不放在心上,卻偏偏問出來:“怎麼,本宮的長相嚇到你了?”

她唇邊掛著笑,可眼神卻冷。

謝緒風走上前,說道:“公主莫怪,軍營裡的漢子皆是不識禮數的,他不知未經公主允許,不可私窺公主天顏。方才許是見公主姿容如明珠璀璨,一時震懾到了,不是存心失禮。”

不可私窺天顏?

她的姿容早已被這許多人窺視到了,又何妨多他一個?

何況,她不是沒見過被她容色震懾到是何表情,正因見過許多,才知弩手那一眼絕非如此。

江柍看向弩手,故意問道:“是這樣麼。”

弩手跪下來,把頭埋的很低,以一個謙卑的姿態說道:“卑職失禮,請公主殿下恕罪。”

他既已告罪,她也不是真的想發難,便緩了緩語氣:“既然國公爺為你求情,本宮便不追究了。”

謝緒風乃是中書右丞相魏國公謝韞的世子,謝韞死後,他便承襲了爵位,旁人提起他少不得要喚一聲“國公爺”。

葉思淵聞言燦爛笑起來:“既如此,那便繼續趕路吧。”

弩手忙說:“卑職為將軍牽馬。”

說罷,葉思淵轉身去騎馬,走前並未行禮。

只有弩手行了一禮方才跟上去。

星垂走來時恰好見到這一幕,她素來是江柍幾個侍女中最能言巧辯之人,不由質問:“晏國的人都是這般不知禮數嗎?”

紀敏騫斥道:“你這賤婢,小公爺也是你能置喙的?”

“憑他是誰,難不成能越過公主去?堂堂大晏國的將軍,如此君臣不分,趕明兒公主嫁過去,還要向他行禮不成?”說話的是江柍身邊的教習嬤嬤段春令。

她與星垂同來,此人曾是太后身邊得力的老人,有臉面有氣魄,連江柍都少不得要給她三分薄面,紀敏騫不敢再說什麼。

謝緒風見狀,便走過來單膝跪下,規規矩矩行了個禮:“請公主恕罪,思淵自幼在軍營長大,於禮數上難免有些不周,微臣代思淵向公主請罪。”

江柍心裡其實也因葉思淵失禮而有淡淡不悅。

只是不能直接出口訓斥。

既然嬤嬤當了她的喉舌,她怎可不領這個情。

況且,她既已不悅,自然要表現出來讓人知道。

她沒有讓謝緒風免禮,便轉身要上厭翟車。

誰知腳底一滑,竟差點摔倒。

還好有人扶住了她的雙肩。

她從驚慌裡回神,便對上謝緒風那疏淡的眸子。

雪在紛飛,天兒冷得呼一口氣便成白霧。

離得這樣近。

他身上有清冽的竹香味道,她的紅紗袖還堆疊在他的白狐氅上,紅與白糾纏著。

霧燈和段春令忙來扶起江柍。

霧燈怕江柍受傷,段春令忌諱著男女大防。

謝緒風見狀,退後三步,又行了一禮,道:“公主小心。”

還真是一位蕭蕭肅肅,溫雅清舉的人物。

江柍收回視線,直起背脊,並未答話,從容上了厭翟車,彷彿剛才扶她的不過是一個奴才,她並未放在心上。

謝緒風直到江柍連同她的所有宮娥都上了車,落了簾,才直起身。

想起剛才她眉若輕煙,目色瀲灩。

對視上,仿若有一片雪落在眼皮,癢癢的,想伸手去拂,它卻先一步化了。

他轉身上馬。

愈往前行,雪愈大。

*

這次被狼群襲擊,江柍的護衛軍有二十餘人丟了性命,百餘人受傷。

江柍的貼身宮娥流火也死於惡狼之口。

流火本叫綺羅,原是侍奉陛下的,因江柍要遠嫁,陛下怕服侍她的人不夠貼心,才派了綺羅過來,後改名流火。

她有四位近身侍女,除死去的流火之外,還有星垂,月湧,霧燈三人。

星垂生的長佻身材,杏臉桃腮,眉宇間一股機敏,口齒最為伶俐;

月湧是最年幼的那個,稚氣尚還未脫,白白胖胖的像個糯米糰子,平日裡雖有些笨拙貪嘴,好在膳食做得可口,人又十分忠心;

霧燈是跟她最久的丫頭,只八字便可概括:蘭心蕙性,赤膽忠心。

“公主是在為流火的死失神嗎。”星垂正給她重新梳頭,見她發呆,便關心道。

江柍嘆息:“流火死得可憐,是我辜負皇兄的心意了。”

星垂安撫一笑:“公主不必自責,能侍奉公主一場,也是她的福氣。”

能當公主的奴才,連死也是福氣。

這種理所應當不是江柍想聽到的,她只是可憐人命。

“公主不知,霧燈也受傷了呢。”正幫江柍理妝奩的月湧說道。

霧燈把手臂往身後一藏:“只是小傷。”

眼看她想搪塞,江柍卻不依她:“伸出手我看看。”

霧燈笑:“公主還是不要看了,奴婢……”

話未完,江柍已經把霧燈的手臂強行抓了起來。

霧燈袖子滑落,恰好露出手腕上的抓痕,是狼的利爪,白皙的面板腫脹得紫紅,流血的地方也在流著黃色的膿水。

“傷得這麼重,還說是小傷?”江柍語氣冷下來。

霧燈收回手,似是察覺到主子的擔憂,安撫笑道:“奴婢真的沒事,多虧有人救了奴婢。”

“哦?”江柍順口問道,“是何人?”

霧燈回道:“一個弩手,射箭極準,那畜生險些抓瞎奴婢的眼睛,多虧他相救。”

霧燈忍不住回憶起那驚險的一幕,她能感覺到狼爪離她的眼睛只在毫末之間,本來已經做好再毀一次容的準備。

還好他從側面一腳踢開惡狼,兩步走過去,反手從箭筒裡抽出一支箭來,狠狠刺穿了惡狼的心臟。

而後轉頭看了她一眼:“這麼美的臉,傷了可惜了。”

美?

霧燈的心驀地被攥緊。

有多久沒聽到這個字了?

從她八歲時未免被賣入青樓而在臉上劃下一道時,她便一生與這個字無緣。

霧燈看向江柍,眸光裡泛出細細溫柔。

毀了容貌的女子是不能留於宮中的,在尋常人家討生活,也只能做倒夜香那等最卑微的活,多虧江柍不嫌棄她,還讓她近身伺候。

“那人長什麼樣子?”聽到弩手二字,江柍心頭一動。

霧燈回過神來,回憶道:“絡腮鬍,嗯……身軀凜凜。”

江柍抿抿唇,忽地車停了,月湧掀開車簾問:“怎麼了。”

高樹說:“葉世子說要原地休息半個時辰。”

江柍命月湧拿藥膏給霧燈擦上,掀起帷幕便要出去,月湧忙說:“公主,帷帽。”

說話間江柍已經走了出去。

謝緒風一行人來到她的車前,恰好見她掀簾而出,一陣風吹過,她曳地的大紅裙裾飛揚起來,裙子是紗羅的,層層疊疊,如紅霧繚繞,渺渺忽忽,若神仙之彷彿。

頭髮也重新梳過,簡單的隨雲髻,低低簪一支紅寶石金步搖。

饒是葉思淵這還不知女色為何物的少年也被迷了下眼睛。

謝緒風倒是神態自若,只是握韁繩的手不自覺緊了一分。

月湧拿了帷帽出來。

江柍擺了擺手,示意不戴了。

她下了馬車,問葉思淵:“現在什麼時辰?”

“剛到酉時。”葉思淵說,“原地休整片刻,亥時之前定能趕到驛站。”

江柍點頭,抬頭看天,果然是剛黑下去的樣子。

“既然如此,何不直接趕到驛站再休息?”江柍問道。

葉思淵悠悠嘆道:“有人畏寒,實在是走不動了。”

江柍看向謝緒風。

謝緒風便笑:“讓公主見笑了。”

壓著最後一個話音,有侍衛來報:“篝火已架起,請大人前去取暖。”

謝緒風行了禮,轉身去了,大氅在轉身時掃起了地上的雪,濺到了江柍的裙角上。

葉思淵也跟著謝緒風去了。

江柍想了想,便喚月湧去給她搬小杌子。

當江柍在謝緒風身側提裙而坐的時候,葉思淵大吃了一驚:“你來做什麼?”

江柍笑問:“怎麼,小公爺不歡迎嗎?”

葉思淵被她問得一愣,腦子都有些轉不過來了:“我們可都是爺們兒。”

江柍反問:“那又如何?”

葉思淵著實被她噎了一下,瞪著眼鼓著嘴好半天才回:“男女同坐,豈非於理不合?”

江柍籠手於腹部,坐姿優雅,嘴角卻俏皮翹起:“你都不講禮數,我何必講規矩?”

言外之意,她還記著他未向她行禮之事。

葉思淵想反駁,心裡窩火,卻找不出話來,只好眼巴巴看向謝緒風。

那眼神好似小孩子在告狀——哥,你看她,她欺負我。

一直作壁上觀的謝緒風抖了抖大氅上的雪,淡淡說:“公主不介意,你我又何須拘禮。”

葉思淵只差沒噘嘴,雖恨謝緒風幫外人不幫他,可又沒辦法,最後只“哼”了一聲,從懷中掏出小酒壺來喝悶酒。

謝緒風沒理會他的小孩子脾氣,抬抬手,喚來一個兵:“你來烤肉。”

火架子上烤了一隻雉雞,不知是什麼時候獵來的,此刻已吱吱冒油。

香味混合木炭香撲鼻而來。

食物總會令人心生暖意。

被喚來的那個兵,又往雞肉上灑了灑鹽巴,手真好看,江柍往上一瞥——絡腮鬍,正是白天見到的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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