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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啟程之日,百官相送。

陛下卻沒有來。

薛玉霄騎在踏雪烏騅上,長髮束起,著銀色輕甲,底下是一身白袍。她看著暗地裡跟袁家小郎君眉目傳情的李清愁,慢悠悠地打了個哈欠,隨意道:“你們還要互相盯到什麼時候?你不累我都累了。”

礙於袁芳拓在前,小情侶不能當面說話聊天,只可暗送秋波,光從眼神裡表達千言萬語。

李清愁盯著袁意上車的背影,道:“我已封伯,要什麼樣的軍功能封萬戶侯,向她們汝南高門求親啊。”

薛玉霄道:“唔,你若是斬下三皇女拓跋嬰的首級,這萬戶侯當然到手。”

李清愁居然真的考量起來。

薛玉霄怕她真為了取敵首級而衝動,立刻按住李清愁的肩膀:“別急,別急。我隨口一說,你別過於激進,傷了自己。”

“我知道。”李清愁回,“……裴郎君呢,怎麼不見?”

薛玉霄道:“沒讓他來。他這個人矜持體面,對自身形象要求過甚,如果讓他親自送別,恐怕當場淚不能忍,怎麼能讓裴郎當眾落淚呢?……我與他的情意,不是要靠眼淚傾訴的。”

李清愁聽了這話,結結實實地一愣。等到行軍走出京兆五十里,才忽然回過神來,遲遲地問:“你不會是怕自己會流淚吧?”

薛玉霄沒有正面回答,轉而道:“你說陛下會不會阻攔你建功立業。”

“陛下?”李清愁皺眉,“阻攔,我?”

薛玉霄卻沒直說,因為原著中這次出征其實只寫了李清愁一人戰功卓著的。她功高蓋主,徐州百姓只知道傳頌李先鋒官的威名,幾乎忘了皇城姓謝。在她連戰連捷、將數個鮮卑大將挑落下馬時,皇帝傳旨休戰,召大軍回京。

當時李清愁正在前線攻打三皇女的一座營壘,擒殺拓跋嬰的親軍近衛,因休戰旨意傳來,各部猶豫之間,被拓跋嬰走脫。此戰雖勝,卻是慘勝,東齊國力不堪繼續攻打,而夏國也被狠狠咬了一口,狼狽逃離徐州,兩年內都沒有再犯。

所以,薛玉霄其實是對李清愁的能力充滿信心的。她身為監斬官,基本不會立下什麼軍功,這正是她李娘子發揮的大好時機。

李清愁卻道,“我不過小小軍府將領,何至於此?我就算真能軍功封侯又如何,難道她覺得我有掀翻棋盤的能力……”

薛玉霄道:“我身為督戰軍,只會招來敬怕畏懼,不會有功勳的。你要是真能娶到袁意,得到袁家的支援,這新貴之名,誰會不給面子?”

話音未落,在兩人另一側的李芙蓉驅馬過來。她面容冷峻,眸色陰翳刻薄,看起來就不是很好相處,瞟了李清愁一眼,開口便是:“拜千戶還穿得如此寒酸,先鋒官陣前應敵,別讓胡女把牙都笑掉了。”

李清愁的甲冑並未全部覆蓋住身體,只是擋住關鍵部位,露出下方的簡樸衣裝。她沒回,跟薛玉霄嘀咕道:“不給面子的來了。”

李芙蓉的視線越過李清愁,彷彿嘲笑李清愁只是跟薛玉霄搭話的一個環節。她的視線苛刻地在薛玉霄身上轉了一圈,見她甲冑堅實,佩劍鋒利,英姿颯爽中略帶一絲寬和溫柔之意,挑刺道:“沙場穿白衣,難道你親軍裡有隨行的男奴伺候你,為你濯洗戰袍?”

薛玉霄跟李清愁竊竊私語:“你看她連我都罵。”

李芙蓉提高聲音:“監斬官。”

薛玉霄抬首:“別叫了。你部要是後退過我的薛氏旗,我的劍下可不留情。”

李芙蓉冷冷道:“我麾下有逃兵?笑話,真有如此敗壞名聲的混賬東西,我必先殺之。”

薛玉霄無力跟她鬥嘴,擺擺手,說:“好好,你能不能別纏著我了,冬天風大,嗆得我想咳嗽。”

李芙蓉掃視她一圈,冷哼一聲,這才停下挑釁。但她還是沒有走,而是緊緊貼著兩人的馬匹共行,透露出一種想靠近、又不想靠得太近的彆扭之感。

當著她的面,李清愁只好提起別的事,假裝閒聊:“嬋娟,你有沒有聽說民間有一個在荊、襄之地傳教的道派……叫什麼,道宗明聖觀。似乎通州之地也有人信奉。”

薛玉霄眼皮一跳,你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她面無表情道:“沒聽說過。”

“你沒聽說也正常,是我的江湖朋友來信告訴我的。”李清愁渾然不知好友的緊張,一巴掌拍在薛玉霄背上,笑道,“我有幾個江湖上的朋友也入門了,說起來,比起道宗,倒是更像什麼江湖門派……教人習武射箭,強身健體,經文講得不多,只知道有個大天女。”

得虧講得不多,依照周少蘭幾人的水平,糊弄糊弄平民百姓、江湖中人還可以,想要糊弄李清愁……薛玉霄脊背一緊,都想給她們重新編撰一部道宗經典了。

哦,糊弄糊弄芙蓉娘也可以。薛玉霄慢吞吞地飄過去一眼。

李芙蓉不解其意。

“那位至聖大天女,據說慈悲為懷、普度眾生。她們的信徒在各個驛站道口開設鋪子,給過路的行人歇腳、提供茶水食物,傳播教義。說不定我們過幾日還會路過看見。”李清愁說,“明聖觀這舉動倒很有俠士之風,真想跟裡面的大天女結識一番。”

薛玉霄瞥了她一眼,心道,等等,我下次換個馬甲見你,讓你如願。

她一直不言不語,李芙蓉卻皺眉道:“不求回報,也許就是另有所圖,先施以小恩小惠,再從中圖謀大事,這種事從春秋以來就不鮮見了,你還真當那是什麼好人,八成也會聚眾為匪,擾亂安定。”

薛玉霄:“……”

好像變聰明瞭。

李芙蓉扭過頭,忽然發問:“薛將軍,你說是不是?”

薛玉霄被她驟然一問,遲疑片刻,道:“……這些民間組織也不知道有多少,無人支援,不過是小打小鬧,不用放在心上。我們還是談談鮮卑各個部落的合縱連橫如何?”

五千仞嶽上摩天(1)

第72章

十數日後,永始七年正月末,行軍抵達徐州。

徐州城內已被鮮卑夏部佔領,其軍隊所過之處,到處劫掠糧食、布匹、器具,將男子掠為奴隸收入城中,以至於偌大一個城池,竟然十室九空,一派凋敝情形。

沿途過清河時,清河太守備軍糧、兵刃等候,交於領兵的桓將軍。郡守出身於清河崔氏,是少有的愛民如女的地方官員,她並不想讓清河郡的百姓受到鮮卑胡族的侵略,哪怕獲勝的希望渺茫——從歷史上的交手來看,齊朝缺乏驍勇能振士氣的將領。哪怕如此,崔太守依舊抱有一絲期望。

過清河後,越接近徐州城,就愈發顯露出百姓流亡的亂世景象。一行人逐漸屏息整肅,沒有人能輕易談笑。營壘駐紮在安全地帶,援軍一來便與地方防衛商談了解,安撫百姓。

駐紮後入夜,眾人齊聚議事。

桓成鳳出身將門,此人雖有遠見,但她本人並不善於陣前單挑。東齊已經近五十年沒有出過一員可以陣前迎戰的猛將。按照漢末以來的交戰傳統,雙方擂鼓攻城之前,皆會派出大將在馬上單挑,勝者不僅提振士氣、而且往往還在雙方交涉中能夠佔據上風,因此漸成傳統。

當然,也有捨棄這個傳統的時候。如果主帥覺得麾下沒有將領可以迎戰,也有可能突然對戰攻城。但這樣做,難免會受到“非禮也”的指摘。

“據探子報,拓跋嬰麾下除了兩千鐵浮屠外,算上民兵役婦,總共加起來有一萬人左右。真正具備實際作戰能力的,大約在五千餘人。”桓二受到探子回報,邊說邊呈遞給母親,“我軍四倍於人,即便她們再精銳,難道能攻不下拓跋嬰臨時佔據的一座城池?”

桓二還年輕,又是將門虎女。她將事情想得太過簡單了。

“與兵力有何關聯,要說人口,她們馬背上游牧放羊的胡族,難道能比得上中原人口?往常數倍於敵的時候並不罕見,依舊沒有勝過。”一位中年都尉開口道。

“鐵浮屠戰力強悍,人馬皆披甲,尋常兵刃難入盔中。她身為皇女,麾下最多也只能拿出這兩千精銳,這些重騎兵組建成陣,勢如戰車,無堅不摧。”蕭平雨道。

這些已有情報,薛玉霄已經差不多都瞭解過了。就在她沉吟不語時,桓成鳳忽然轉頭望向她,詢問道:“小將軍有何見解?明日攻城是否太過突然。”

薛玉霄抵著下頷,慢慢地道:“我們彼此雙方都不清楚虛實。戰力不高是真的,但兵力數倍於人也是真的。明日即便攻城,也只是彼此試探,她拓跋嬰應當會按照從咱們這兒學來的傳統,先派將領出城對敵,來減士氣、殺威風。”

此言與桓成鳳所想大致相同。桓將軍皺眉道:“她知道大齊苦無名將久矣。”

“此事天下皆知啊。”薛玉霄感嘆道,她很快又面露微笑,說,“不過將軍儘可迎戰便是,她不告而襲,德行有虧,我等收復徐州,佔據義理,不能讓鮮卑人反過來指責我們。”

桓成鳳看向李氏姐妹。

兩人雖是悍將,但沒有跟拓跋嬰麾下對壘之前,桓成鳳也心中沒有把握,她繼續問薛玉霄:“你似乎胸有成竹?”

薛玉霄道:“定戰伯的武藝罕有敵手,勇武伯還未請戰、便已一身殺氣,往日只是天時未到,如今也要換成我們,來殺殺她們計程車氣了。”

桓成鳳盯著她看了半晌,想起薛玉霄在攻打水寨時的表現,決定相信她的眼光,便道:“好!只可惜你不應戰,我真想看一看凱旋侯的能耐。”

薛玉霄道:“末將不過是督戰監斬之人,再者說,若縱觀全域性,如何能窺出鐵浮屠重騎兵的陣型,以謀應對之法?”

兩人的對話並沒有避讓其他人。眾人聞言心中一定——不知道為何,從別人嘴裡說出來這樣的信任篤定之言,大多數時候都會產生懷疑,但從薛玉霄口中說出,彷彿便是命定天意,令人心中的信賴感油然而生。

由桓成鳳所領的十六衛為中軍,李清愁、李芙蓉兩人各為左先鋒官和右先鋒官,率一千親軍、以及左右兩軍的弓箭手,至於糧草輜重,俱有戶部的糧草督運和大司農的幕僚統管。

既然是試探,便沒有盡全力一舉而下的意圖。眾人在夜半議事完畢,各自散去,薛玉霄步出大帳,在寒冬臘月裡往手心裡哈了哈氣,忽然對李清愁道:“明日用槍吧。”

李清愁聞言微怔:“為何?我的劍術高過槍法。”

薛玉霄想到原著中的描述,三皇女拓跋嬰麾下的將領,皆以勇悍著稱,不擅用盾,只要不用盾,馬上長槍可以剋制短兵。她並不多表露,只道:“一寸長一寸強,此兵刃可得上風……再者說,我特意為你帶了一把槍。”

李清愁隨她而去,見薛玉霄在營帳中取出一把銀槍,槍上綴著紅纓,銀光閃閃、鋒銳至極。薛玉霄轉挽甩了個槍花,將兵器扔給她。

李清愁抬手接住,槍上紅纓隨風而動。

薛玉霄看著她笑眯眯地想,這才是再世趙雲之姿啊。

桓成鳳早以主帥名義向拓跋嬰下戰書,勒令她速速退離,交還徐州,然而拓跋嬰卻多日未回應。次日,軍士晨炊用飯結束,行軍而來,直壓城門下。

徐州城的城門大匾被風霜磨礪地愈發深刻,上面懸著守城官員的頭顱,因為時日已久,已經腐爛得僅剩頭骨,無從辨認。

城門雖然緊閉,城樓上方卻站著幾個人,最中央的是一名年輕的胡女,佩輕甲,穿胡服戰袍,她大約二十餘歲,頭髮編成數個鞭子向後梳攏,以紅繩系起來,沒有戴盔,卻戴著一張如狼一般的金屬鐵面罩,只從面罩上細細的銀絲網中撥出熱氣白霧。

就算學習了東齊多年,鮮卑的野性依舊風格突出。胡女腰間戴著一個金色的印章,手臂、手背上皆有圖騰紋身,圖騰有日月星辰、山川野獸。她單腿抬起踩住城牆石磚,向前審視著城下的這支軍隊,用鮮卑語問道:“軍師,你說得是真的,把這群人給俘虜關押,齊朝的朝廷和貴族會掏出大筆贖金孝敬我?”

十六衛中確實不乏貴族晚輩。

她問的軍師居然是個漢人,穿著胡服和厚厚的帽子,說話帶一點口音,嗓子沙啞:“一定會的。殿下,你看到那位白袍將軍沒有?”

拓跋嬰順著她的手指看去,見到在列陣後方,插著一柄鮮紅旗幟,上面寫了一個她看不懂的漢字。旗幟下方,白袍銀甲的年輕將軍騎在一匹黑色神駿之上,手按佩劍。因為太遠,看不清面容。

“她是京兆薛氏的嫡女,是薛氏少主。”軍師道,“她的母親就是齊朝三司之一,大司空薛澤姝。薛家的門生故舊遍佈朝野,大司空營建宮殿、修築橋樑土木,掌管山海渡,所得錢糧無數,如果能生擒她的女兒……”

拓跋嬰盯了薛玉霄幾眼,道:“要是她出戰……”

話音未落,下方已有擂鼓之聲。拓跋嬰命令眾人緊閉城門,只有兩千鐵浮屠列隊整備,隨時準備衝撞而出,壓入敵陣。她在城樓上朝著下方一笑,說了幾句話。

一側的軍師便翻譯過來,有人大聲轉述道:“桓成鳳!你敗給過我母親、我姐姐,如今終於輪到了我!看到大夏旗幟,不說夾著尾巴逃走,反而送上門來!”

桓成鳳並未惱怒,只道:“不知仁義禮數的胡賊,立即投降,或可饒你一命。”

拓跋嬰聽後哈哈大笑,身旁的眾多幕僚也跟著大笑不止。她揮手隨便指了一個人,笑道:“你去。齊軍都是無能之輩,一群只會清談的病弱女郎罷了,此良機交你,不可放過!”

被指的將領也完全不怕,按照雙方交戰經驗來看,盛行清談服散的齊朝已經數十年不堪一擊,這正是建功的大好時機。將領領命而去,持著一柄厚重單刀,上馬從城中而出。

她穿著胡服甲冑,戴鐵兜鍪,騎在馬上,身後就是兩千壓陣的重騎兵,陣前用生疏的漢話挑釁道:“姑奶奶僕蘭延羅,殺者數百、敗者上千!何人來授首——”

她在城中聽到了軍師所言,目光緊緊盯著那位白袍銀甲的將軍。然而薛玉霄確無出戰之意,只是垂首按劍,面無表情。

在李清愁欲向主帥請戰之前,右先鋒官李芙蓉連請戰都免了,徑直驅馬而出,沒有一絲猶豫。她甚至連一句話也沒有說,持劍上前,馬蹄衝入面前,與僕蘭延羅的厚重單刀相撞。

噗呲一聲,兩人兵刃迸出火花。

僕蘭延羅沒想到她如此沉默而迅猛,居然敢立即欺身上前,一時扯動韁繩退了兩步,虎口發麻,她頓了頓,又大笑道:“好娘子!我來!”

說罷縱馬而衝,兩人如利刃交擊,來回數十回合不分勝負。僕蘭延羅越戰越勇,渾身蒸騰起熱氣,而李芙蓉雖然不發一言,但也一身殺氣,對自己身上的傷彷彿感覺不到疼痛,她抽劍格擋住刀身,寶劍居然被擊得捲了刃。

僕蘭延羅洋洋得意,正待一舉拿下時,李芙蓉突然從身後抽出另一把劍,用左手劍猛地劃過對方甲冑,離嵌入頭盔只有一寸之差,割斷了僕蘭延羅的一隻辮子、傷其右耳。

胡女大喊一聲,怒髮衝冠,重刀向前直刺。李芙蓉用捲刃的劍擋住,劍身被擊得七零八碎,當胸受了一擊,隨後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腕,左手劍刺入她身前駿馬的後頸。

馬匹痛而嘶鳴,爆出一片血跡,驟然倒下。李芙蓉舔掉唇角鮮血,從馬上彎腰一把抓住僕蘭延羅頭盔上的纓子,將她扔回自家陣中,冷漠道:“殺百敗千,不過爾爾。”

此言一落,四周鼓聲急促,齊軍爆發出一聲驚愕震動的喝彩轟鳴。

“李先鋒官!”

桓成鳳沒有想到她能勝,立即笑逐顏開,想要讓李芙蓉再戰時,薛玉霄忽然上前道:“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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