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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這才同去沐浴洗漱。

……

次日,裴飲雪睡眠不足,那幫後宮裡作為擺設的侍君已經跑來給他請安,都是如意園西院裡的舊人,一部分願意離宮改嫁,薛玉霄已經賜金放還,一部分則想要過富貴不愁的太平日子,所以在宮裡混吃等死。大概有個小貓兩三隻,倒是並不惹是生非。

他困得起不來,請安一概全免,天光大亮時,才懶洋洋地爬起來更衣。此刻薛玉霄早已去上朝了,眼下大概在勤政殿跟鳳閣議事。

裴飲雪沒有胃口,喝了碗粥,沒一會兒就聽見崔七過來診脈。七郎倒是一貫的活潑精神,進內室之前還在跟宮裡的小少年討論今年什麼時候辦促織大會。

京中素有在秋末鬥蟋蟀的風潮。

高門貴族,自然名蟲不少。崔錦章知道促織會一定好看,想吃了螃蟹、看了蟋蟀王再走,因此很是關心。他聽聞裴飲雪閒著,掉頭進了內室,才剛抬手要行禮,看見他的神色,目光忽然一頓,冷不丁冒出來一句:“裴哥哥怎麼不保重身體!”

裴飲雪:“……”

在他面前就沒有一點兒隱私嗎?裴飲雪無奈地按了按抽痛的額角。

他斟酌著不知道怎麼開口,支吾道:“……倒也……還好……”

人之敦倫乃是周公大禮。何況兩人其實也、也很有分寸的。

“我不是說那個,我是說……”崔錦章急忙道,他上下掃視看了看裴飲雪,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早知道就該告訴你的,你不知道,你、你。”

他伸手摸脈,見並無大礙,這才重新安心。崔七的表情慢慢變化,忽而道:“幸而龍裔堅強,頗有韌性,一點兒也沒受不了。”

裴飲雪抬起案上茶盞,正要喝一口茶潤潤嗓子、整理思緒,他隨意應了一聲,這口茶水才嚥下去,忽然後知後覺地呆滯了片刻,猛地咳嗽起來。

“鳳君……”宮侍遞上手帕。

裴飲雪咳了許久,崔錦章起身拍著他的背順了順氣,他緊張道:“世上人人體質不同,有走得快了、急咳幾聲便掉了的。有身體不能承受,起坐行事就見紅流血的。月數尚小,你一定小心。”

裴飲雪聽清楚他的話,反而咳得更厲害了,好半晌才緩緩止住,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肚子——

崔錦章瞥了一眼,抓著他的手挪了挪:“摸錯了。”

裴飲雪呆呆地把手挪下來,像是一隻靈魂飄走了的塑像。

崔錦章嘆了口氣,捧著茶水吃糕點,邊吃邊等他回神。他剛咬了幾口,就見到裴飲雪慢慢起身,視線依舊很是飄忽。他在內室來回踱步,彷彿腳下燒著滾燙的油鍋——他從沒有這樣不安定的時候,思緒混亂地轉了好幾圈,才扶住桌案,猛然道:“我……怎麼會、怎麼會突然就……”

一股遲滯的濃重喜悅漫上心頭,但隨之而來的,還有重要責任帶來的恐慌。裴飲雪心中越跳越急促,下意識地來回撫摸著茶盞的瓷蓋,似乎要從冰涼細膩的觸感中得到一些安慰。

但這些死物卻不行。

他忽然駐足,頓在原地好半晌沒有動靜,隨後徐徐地道:“我要去見她。”

崔錦章自然能意會到這個“她”說得是誰。他道:“我還沒有給你開方子……”

話音未落,裴飲雪已經吩咐人備儀仗前往勤政殿,他剛走出去兩步,又回頭:“給七郎再拿點吃的。等我回來再寫也不遲。”

“誒,我又不是來——”崔錦章話沒說完,他已然拱手離去了。

鳳君的儀仗車輦準備好,不多時便從太極宮來到勤政殿外。裴飲雪見裡面有宮侍在側、護衛巡視,安靜恭肅、一派嚴整,就知道薛玉霄與諸卿還在議事。

他頓時停步,駐足在雨後的殿外。裴飲雪仔細思索了一會兒,沒有進去,而是沉默地等候,那種慌亂無形地影響著他的行動,他毫無所察地伸手,將一片雨水洗過的枝葉綠芽掐了下來。

新葉的花木草汁氣息染在指腹。

他雖然靜默等候,不遣人通傳,以免打擾了妻主與眾臣所議論的大事。然而勤政殿的御前常侍見到鳳君儀仗,思來想去,卻不能任由陛下一心愛重的夫郎就這麼一聲不吭地等候在外,她擅自決斷,讓兩個面生、年紀也小的少年進去通報。

無論是陛下還是鳳君,對這樣稚嫩而年少的孩子都有容忍寬待之情,就算做錯了事打擾到陛下,也不至於受到太過嚴苛的責罰。

兩個少年領命而去,小心地步入內殿,隔著屏風聽到陛下緩慢講述的語句,聲音不疾不徐,溫和低柔,卻彷彿蘊含著胸懷天下之理。陛下說什麼……“義務教育”,那是何物?說什麼“醫療保障”……那又是什麼東西?

侍奴不懂這些,只知道陛下乃是天底下待臣民最好的陛下,她說得話一定不會有錯的。

鳳閣諸臣皆在,只有薛司空在太平園修養,她已是半退休的榮養狀態,並沒有來。而操辦完丞相後事、從道觀歸京的王珩也暫住太平園——他與薛玉霄拜認為義姐弟,待司空如待義母,王珩要服斬衰喪期,這是服喪當中最重的,因此仍舊著素服,戴無紋飾的素白玉簪子,在園中清點熟悉母親的遺產家業。

薛玉霄講完自己的想法後,戶部官員不由得開口道:“陛下所言雖是利民善舉,然而如今並沒有餘財進行打算。雖說今年眼看著時節相合、雨水充沛,但年成怎麼樣終究要看天時,倘若農成並不好,收稅艱難,供給軍府已無餘力,怎麼能算計這樣的長遠之事呢。”

薛玉霄道:“我也只是想要在京兆先行,設立公辦的開蒙學堂,凡孩童滿九歲皆可來習字讀書,明白道理,兩年內百姓不費分文……其餘八十一郡,還需緩緩施行,以國力為重。”

這“八十一”是囊括了太原以北、已經丟失了的土地的。

陛下如此口風,眾人一時都有些驚疑不定。她的性情大家都是有所瞭解的,當薛玉霄說出流露出自己意圖的話,那麼此事在她心中就已經勢在必行,如今盟約方立,陛下怎麼似乎認為征伐之時會來得更早?

戶部又一人道:“陛下,京兆符合條件的女孩甚多,依臣之見,先讓家中為耕種農戶的女郎上學,其餘工、商之女,暫且緩之。”

薛玉霄說“孩童”時,並沒有明確性別,但東齊臣子皆預設為她口中說得只是女孩,兒郎們能服侍好妻主就夠了,並不需要他們做什麼家國大事,尤其庶民之夫,更不必費這樣的工夫。

觀念根深蒂固,非一朝一夕能改。薛玉霄也沒想著強行扭轉,而且這確實對國力有一定的要求,便將這個意見先記下。

“陛下。”禮部女郎忽然道,“臣以為不妥。向來書文、道理,乃至貴之物,非豪門士族不可讀書明禮。這正是淑女君子與那些白丁的區別,陛下施行此法,貴庶民而輕仕宦,豈不是荒廢了禮制?”

薛玉霄還未開口,一旁的諸多士族女郎應聲附和,又有人道:“《道德經》言,民之難治也,以其智也。陛下不想著如何愚天下黔首,反而使她們開智,則民難以效忠啊!”

薛玉霄輕聲一嘆,屈指抵著額頭,掀眼皮掃了兩人一眼:“《道德經》此言,乃是論帝王執政不應太過智巧心機,而當樸實為民,心智太過,使民難治矣。此言後面還說‘故以智治邦,邦之賊也;以不智治邦,邦之德也。’,前後皆為帝王進言,愛卿怎麼忘卻?”

此處的“智”,是指統治者治國的智巧心機之意。

對方聞言冷汗津津,這才想起陛下並非徒有戰功武力之人,在最初之時,陛下便知儒通玄,研究甚廣,非她一言能輕率佔理的。

就在此人尷尬不已,埋頭欲鑽入地縫中時,在旁側聆聽了許久的兩個少年這才上前,按照常侍的吩咐走到薛玉霄手畔,低聲道:“啟稟陛下,鳳君千歲在殿外等候。”

薛玉霄神情微動,問:“可說了什麼事?”

少年搖頭不知。

裴飲雪素來不打擾她的政務,如今前來,必有要事商談。薛玉霄立即起身,環顧了一下眾卿,道:“諸卿稍待片刻,我出去更衣。”

更衣有“去方便一下”的隱含意義。眾人皆起身恭敬行禮,送陛下暫離,薛玉霄便藉著更衣之由,從勤政殿鑽出來。她身邊也沒有帶太多人,只跟著一個御前常侍,兩個宮侍少年而已。

薛玉霄仍穿著玄底金線的帝服,乃是交領長袍形制,腰帶鑲嵌著紅翡綠翠,腰飾佩環相擊,脆鳴陣陣。她正好坐累了,出來看見裴飲雪等候的背影。

裴郎長身玉立,松形鶴骨,脊背挺拔如竹。他隨手捏著殿外的草葉,把一株枸杞的新芽兒掐壞了,汁水留在指尖上。

薛玉霄從他身後走近,對方不知道想什麼,竟然一時沒有發覺。她從後捉住裴飲雪的手腕,抽出身上的一方絹帕,擦了擦他指間的新綠。

“今日看起來怎麼呆呆的。”她低聲道,“好裴郎,別糟蹋草木了。這麼神遊天外,小心摸到木刺傷了你的手。”

釵鈿墮處遺香澤(3)

第91章

他的手被薛玉霄握在掌心。

布料拭去指尖流淌的草木汁液,輕紗拂落,裴飲雪先是怔住,旋即轉身看她,開口要說什麼,話語卻頓時定住,只這樣安靜、沉默,近似永恆一般地深深望著她。

薛玉霄心中陡然漫起一陣莫名的預感,她覺察到了裴飲雪未曾開口的大事——這事件似乎關係到生命、關係到未來。

他視線清凝地望著她的臉。

逐漸地,薛玉霄以手帕擦拭的動作停了下來,絲帕被風吹落到地上。

裴飲雪喉結微動,眼底如同一汪望之見底的潭水。他轉而摩挲著薛玉霄的指腹,修長微冷的手包裹過來,兩人十指相扣,風聲簌動枝葉。

他輕聲道:“我有一件喜事,也有一件難事要告訴你。”

薛玉霄凝神靜聽,一片平靜專注。

裴飲雪再次整頓了一下神思,緩慢撥出一口氣,這才定下心跳,說了一句:“七郎說我身懷有孕了。”

這句話太輕、太淡,裡面被控制著沒有摻雜著太多情緒。他不想讓自己濃郁的喜悅和慌亂影響薛玉霄的反應。裴飲雪的視線停住在她身上,觀察妻主每一寸的變化和動靜。正因為語句太淡,這幾乎讓薛玉霄的腦海都跟著被清風颳了一下,讓她覺得彷彿是自己幻聽,又或是如墜夢中。

薛玉霄下意識地上前半步,兩人的距離貼得更近。她緊緊地握著裴飲雪的手,下意識問:“你意下如何?對你無礙否?你的病又怎麼說?崔七還在太極宮麼……我去找他問。”

她握著裴飲雪的手就要抽身折返,同去詢問,然而裴郎卻攏住她的手將薛玉霄拉回來,低聲道:“諸位大人還在等候妻主,切不可撂下她們不管。”

“如此大事,我便是讓眾人等等何妨?”

薛玉霄說完這句話,對上裴飲雪的視線,忽然間被勸誡住了。她抬手扶了扶額頭,抬臂抱住裴郎,攬著他低語道:“……好郎君,怪我慌了。你剛剛說了什麼來著,再說一遍我聽聽。”

裴飲雪在她耳畔重複一遍。

她的心跳猛然急促起來,她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聰明人,是算無遺策智者千慮的執棋者,然而在這一刻,薛玉霄的剋制、掌握、內斂,她瞭如指掌的一切都不起作用,也是在相貼時心跳起伏的交錯中,裴飲雪才忽然從薛玉霄身上,感覺到一絲迴歸凡塵的味道。

她的視線太高、太高了,廣闊地只能看見天下之事。這時的心亂,就像是泥塑金裝的菩薩身歸入浩蕩俗世,她常年鎮靜的七情六慾終於有了示弱的那一刻。

“裴飲雪……”薛玉霄低低地叫他。

“嗯。”他答。

“裴飲雪。”她再度叫了一聲,注視著他的眼睛,這呼喚聲彷彿透過了極深極深的東西,“裴郎。”

“我在。”他不需思索地脫口而出。

薛玉霄思緒發散,震顫的靈魂逐漸歸位,她彷彿穿透前世的書頁,望見白髮如霜的裴郎身姿,那樣的清寒消瘦,絕世無匹。而眼前的裴飲雪髮鬢烏黑,神情清潤,被她捧在手中愛重得沒有受過太多風雨……她身邊的是裴飲雪,也一直都是裴飲雪。

若是因磋磨和困苦得來的絕世無匹,她並不喜歡。她就要裴郎如此平靜溫和下去,她要裴飲雪永遠地陪在身邊。

薛玉霄的墨眸愈望愈久,她半晌才重新斂眸,露出微笑:“還是應該說是喜事啊,你都要嚇到我了。”

裴飲雪說:“是驚嚇到了……妻主竟然會有被驚嚇的時候。”他默默抬手摸向薛玉霄的心口,“真乃奇景。”

薛玉霄一把攥住他的手:“怎麼亂摸?”

裴飲雪露出略微有些控訴的眼神:“我們是伉儷伴侶……”

他從哪兒學會這樣看人的?薛玉霄意志驟亂,不由得鬆了手,隨後才遲遲地發覺中了美人計。他卻沒有摸下去,而是端正斂袖,整衣正冠,與她道:“如果要問我的意下,我自然很高興,能育你的骨肉,是令人喜悅之事。不過你是妻,我須問你意下如何?你曾經說時局不定、世事動盪,波瀾層生,如今京兆已定,百政通行,大抵不會有此慮了吧?”

薛玉霄道:“裴郎知我。如今局面已穩,這孩子有的正是時候。除了你的身體讓我略有憂思之外,百官、天下,都需要後宮有所出。”

裴飲雪卻問:“那你呢?”

薛玉霄怔了怔。她先談大局,就是情不自禁地遮掩自己失控的喜悅和慌亂。她習慣於維持穩定之態,以免這樣的情緒像是狂風過境一樣將她的平穩摧毀了。

薛玉霄開口欲說,再三停頓,神態與方才裴飲雪提及時幾乎無異,她緩緩呼吸,聲音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顫動:“若要我抉擇,我愛惜你,更過於後嗣,不是‘略有憂思’四個字可以形容比擬的。”

裴飲雪望著她道:“得妻主之言,飲雪此生死而無憾。”

薛玉霄說:“我不能聽這個字,你馬上收回去。”

裴飲雪便笑了,視線一點兒都沒有移動:“好好好,我馬上收回去。天下之人凡事都要以性命立誓,以表達誠心。愛妻素日決斷天下、權掌四海,威儀廣播,居然連這樣的字眼也聽不得了……這是為了我。妻主,大約你前世虧欠我良多,今生才如此償還吧?”

薛玉霄想到看原著時,自己從來默默讀書,從不發表私論,更沒有說過裴飲雪一句壞話,於是理直氣壯道:“我可沒有虧欠你。我一直覺得你人很好,從第一日見你便如此想。如果你覺得情深意重不能消受,我只好日後收斂了。”

對方立即上鉤:“何必收斂?妻主這樣我很……”

話音未落,裴飲雪忽然察覺這是釣魚的餌食,話鋒一頓。剩下半句被薛玉霄接過:“你很喜歡,是不是?”

裴郎默默地沒有出聲。

“你很喜歡。”她下了定論,“你很喜歡我,還喜歡我這樣待你。你喜歡聽我說柔情蜜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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