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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元在養心殿內坐立難安。

京營的事,楊廷和他們再怎麼擔心,在如今這種情勢下也不敢插手——雖然是戲,但陛下豈會真任由新黨掌控越來越多的實力?

一切都只能按照皇帝計劃好的方向和步驟去行動。

“陛下,三道旨意過去,莫非早就……”

自從成為勳戚在國策會議上的代言人,崔元日益成為大明不可或缺的一人。

勳戚這個大群體,都指望著崔元為他們爭取利益。

可現在形勢越來越明顯了,陛下從一開始都不只是想推行一下新法富國強兵。這局棋,藩王宗室、勳戚、儒門官紳,無不牽涉其中。

崔元想不通:陛下為什麼要這麼猛烈地刨自己的根基?就因為眼下參策們威望都夠,所以要畢其功於一役?

惠安伯張偉及五軍營裡那些想賺軍功但其實無能的勳臣若以謀逆之名被辦了,在天下勳戚心目中無異一場大地震。

僅僅新黨可辦不到這一點,陛下是必須出來表態的。

阻攔新法就相當於謀逆,這不是一句曾有明旨就行的,這必須是皇帝真實的態度。

不用繼續留有餘地了嗎?

朱厚熜擱下了筆,抬頭說道:“周師病重,這次恐怕是熬不過去了。”

崔元愣了一下:周詔周希正?為什麼突然提起他?

“正德十六年,周師勸朕以國本為重,要善待勳戚,富國之志不可操切。”朱厚熜輕嘆一聲,“本來年紀雖大,但身子骨硬朗,是有希望度過耄耋之年的。只是朕決意如此,周師還是憂慮過甚。”

崔元滿臉苦笑:“陛下,縱然參策們大多都已老邁,總不至於青黃不接。李翔之事雖突然,然處置如此剛猛,恐中了賊子奸計。”

人家要的恐怕還真就是天下壓力就此被點燃、宣洩出來,讓朝廷面對一個四處起火的大明。

朱厚熜卻說道:“朕要的新法不是請客吃飯,商量退讓。懋仁,你沒有德華看得準。”

崔元回想著王瓊發表過的言論。

就是天下豈能不流血的那句話嗎?

但何必從最依賴於天子信重的勳戚開始著手?

“陛下之意,天下若無反賊,雜草除之難盡?”崔元問了一句。

所以一開始費宏說著天子要留有餘地,但陛下想的卻是誘一些人反嗎?

朱厚熜只是冷漠地說道:“侵田奪店,犯禁走私,禍害百姓,到地方上要辛苦找多久的實據?辦事的上下官吏,又有多少會盡心用事?張孚敬在廣東殺了兩趟,又有大增官吏、鼓勵行商分化之,今年廣東賦役共擔尚需都司、治安司以武力相壓制。這是觸動根本利益的事,朕從沒想過可以堂堂正正、平平穩穩便能推行下去。”

他看著崔元,彷彿看透了一般說道:“哪怕中樞君臣一心,推行到地方也無濟於事。能到縣的皇權,本身也只是無損於他們利益的一些政令。這些事,朕清醒得很。新法能不能成,不在於先後施行的順序,不在於參策能否一心用事,不在於有沒有一場戲演給天下看。涉及根本利益,戲會被當做真,朕根本沒有餘地。守舊制的皇帝,對天下已經佔據著利益的人來說才是好皇帝。”

崔元沉默難言。

皇帝能對他說這些話,是把他當做真正的心腹。

可他實在擔心辦了張偉等人之後的連鎖反應。

京營,做好平叛準備了嗎?

糧餉,又怎麼辦?

真正推行新法,有許多條路可以走,但陛下要選擇這麼暴烈而倉促的一條。

他還說沒那麼險。

“新法能不能成,最重要的是決心。”朱厚熜頓了頓之後說道,“歷朝歷代,皇帝重用臣下推行新法,都是留有餘地。涉及到皇權根本,舊黨有所倚仗,新黨終究難以竟全功。楊閣老沒有哪一天不盼著朕站出來告訴天下人,就是朕一心要行新法,他只是個忠君的賢臣。”

這一點崔元也承認,楊廷和每天都在肉眼可見地變老。

“京營既已初成,朕就不必再如之前一般了。”朱厚熜看著他,“懋仁,朕告訴你幾句話,你用心體悟。”

“……臣謹聽聖諭。”

“其一,立國已過百又五十餘年,朕推行新法,無異於重新打天下,而非守江山。”

崔元默默聽著:以正統皇權,以新練京營再次打天下?

朱厚熜繼續說道:“其二,立威比養望更容易,天下可先畏朕之威,再懷朕之德。”

崔元想著王瓊、楊廷和等人轉變的過程,發現也是如此。

“其三,朕殺出一片新天,天下百姓及真正期盼新法和新機會的文臣武將才能躋身顯貴,一心忠於朕。”

崔元抬頭看了看那始終懸掛於御書房的天下輿圖,緩緩開口:“大明未能開疆拓土再創新利之前,新法若要成,便只能奪之於舊有權貴官紳。以陛下實踐學來看,私慾也是恆在恆變,故而沒有誰會真的束手待斃。此前之平靜,無非在等一個時機,等幾個帶頭的人,先試試能不能從黨爭中獲勝。”

朱厚熜點了點頭:“其四,始終要清楚,對新法不滿者,並非百姓。而百姓覺得新法好,大明江山就不會亂。穿鞋的,伱們憂從何來?大明不缺柱石,只怕沒了根基。”

崔元緩緩站起來,行禮說道:“臣明白了。陛下之意既已決,臣便去同楊閣老、大司徒等商議糧餉之事了。”

朱厚熜笑了笑:“正該如此,不必在這等著張永的訊息,定國公不是也去了嗎?朕三年前所說密庫,豈會真死板效仿趙宋、為北虜而設?天下安定,新法有成,大明何愁不富?錢,用出去才是錢,卿等放心籌劃便是。”

“……臣斗膽問一句,內庫已然借支戶部不少銀子了,陛下還備了多少?”

朱厚熜已經繼續低頭寫字:“京營縱然盡數雙餉也無憂。況且,如今是專打大明上下最富的一群人,糧食,銀子,他們家裡都不缺。”

崔元只感覺頭皮發麻。

話糙理不糙,這確實不是打貧苦老百姓。

現在他也有點悟到了,為什麼陛下不像楊廷和認為的那樣,始終準備演著、儘量平穩地把新法推行開,而是非要誘出一場大亂來。

因為有心算無心之下,平叛不需要理由,不需要慢慢去審案,只需要兵。

誰剛剛冒出來,就直接砍過去。

這才是真正的快刀。

陛下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以早就承平百年的大明來說,這麼多養尊處優的富裕人家,想反的儘管跳出來,他只怕擔心跳出來的不夠多。

要不然,新的文臣武將如何往上爬?

得利於陛下,才會真正地忠於陛下。

崔元離開不久,養心殿後院那邊就傳來一個急切的聲音:“陛下,臣妾好過來嗎?”

“……怎麼了?朕這裡沒人。”

文素雲碎步跑過來,帶出一串清脆的頭飾和玉環響聲,身後還跟著孫茗身邊的章巧梅:“茗姐姐要生了。”

朱厚熜頓時擱下了筆:“太醫院那邊、穩婆那邊已經吩咐了嗎?”

“已經派人去了。”章巧梅趕緊回答,“陛下,皇后娘娘有些怕……”

朱厚熜啞然失笑:“看來是朕唸叨年紀小孕產兇險太多了。也罷,朕先過去看看她。”

說罷就起身對黃錦說道:“先幫朕收好。”

文素雲奇怪地瞄了一眼御案上的紙張,只見上面都是一格一格的字:“陛下,臣妾聽說今天議著很重要的國事,你還在習字啊?”

“……操心得多了吧你?”朱厚熜揪了揪她的臉,“先回你宮裡待著。”

這丫頭就是見著什麼都喜歡多一句嘴。

奉天殿外的武樓那邊,崔元把楊廷和、蔣冕、楊潭、吳廷舉、王憲、李鐩等人都請來了。

在武樓而非文樓,說明這是軍機大事。

聽崔元說完情況,楊廷和憂喜交加:“陛下真如此說?”

“張公公以那等言語前去問話,張偉要麼束手待查,要麼必然鋌而走險。”崔元凝重地點頭,“如今無論如何,陛下要借張偉唆使李翔阻撓新法一事辦幾個勳臣已成定局!各省總兵官及邊鎮勳臣任職者眾,訊息傳過去雖然還需要些時日,但有心人只怕會加緊鼓譟。京營要即日起開始籌備平叛事宜了。”

楊廷和驚喜的是陛下準備站到前面來,不讓他這個黨魁承擔那種權傾朝野的名聲了。

但他擔憂的和崔元一樣:皇帝引誘自己的臣下謀反這是什麼操作?

道理雖然都懂,但柱石畢竟是此刻拱衛著皇權的柱石啊!

楊廷和等人畢竟年老,他們一輩子都在“事緩則圓”的妥協原則中走過來。

蔣冕眼神明亮不已:“如何安排?”

楊廷和咬了咬牙:“此事需請見陛下!張偉一旦下獄,訊息不脛而走。糧餉既然不成問題,諸省誰人可信,京營如何派遣、何人統帥、留守多少,需儘快拿出方略來。”

崔元要的也只是他們儘快統一意見。要調動京營的話,五軍都督府就都要參與了,於是他開口道:“茲事體大,我以為,等定國公回城,當請五府都督盡皆列席。”

楊廷和眼神一凝:“若五府都督之中,除崔左軍及定國公外其餘人涉事其中呢?”

已經查出了一個惠安伯,誰知道後面還有沒有什麼侯、什麼公?

崔元搖頭:“郭勳守備南京後,五府都督之調整,陛下早已考慮此節。此刻五府都督,無不是謹守陛下之意、全心參與皇明記之家。”

“……包括襄城伯?”蔣冕不禁問了一句。

崔元笑了笑:“夏公瑾去南京提督操江,可並非只做此事。襄城伯若不得陛下信重,何以接替武定侯?”

楊廷和等人再無別的話。

陛下是真的早就準備打仗。

此刻軍國大事,似乎五府要與參策一起共同商議了,楊廷和等人也顧不得那麼多——畢竟新法成敗儼然已經在此一舉,陛下不給平穩推行的機會,而是選擇殺出一片天。

五軍營當中,張偉及楊質等人已經都被綁了起來。

現場只是在屋內,空間一共才這麼大,可謂狹路相逢。

張偉已經感受到了真正的勇力差距,便是他以為的悍勇親兵,今也絲毫攻不破那十二人組成的防禦圈,而王佐甚至敢於提刀殺出來。

何況還有自門外湧入的湯顯忠、鄧繼業麾下兵卒。

張偉也不太明白湯顯忠和鄧繼業兩個之前沒顯露身份的人,憑什麼能有底下那數百效死之眾,敢於對著五軍營的提督揮刀。

現在,湯顯忠和鄧繼業都站在了張永身前:“賊首已就擒,請督公下令。”

張偉披頭散髮但被捆得結結實實,但他的嘴還沒被堵上:“奸賊,爾等假傳聖旨,能拿了我,出得了大營,防得住軍卒譁變嗎?說我這個提督謀逆,五軍營難道都是謀逆之臣、附逆之兵?”

張永沉著臉,他知道張偉說的情況更棘手。

把自視甚高的他和幾個窩囊廢勳臣拿下了簡單,如何安撫五軍營?謀逆的大罪,一個弄不好就會亂起來。營中稍微混入了幾個有心人,鼓動一下,夜裡發生營嘯怎麼辦?

調動神機營過來圍住五軍營更是下下策,那隻會搞得將卒們神經更緊張。

張永正要開口說什麼,王佐身邊一人就回來了,雙手握著還滴血的刀柄就說道:“定國公已到營外。”

王佐點了點頭,對張永行禮道:“張公公,請擂鼓點將,定國公有聖旨到。”

張偉神情呆了呆。

大明勳臣這麼多,徐家始終是特別。開國六大國公,如今只有徐家仍存。

而徐光祚襲爵已近二十年,不論是年齡還是資歷都不是其他勳臣可比。何況,他徐光祚還是迎立陛下的功臣。

到了此刻,楊質等人終於明白確認:之前張永所宣的那道聖旨是真的聖旨。

楊廷和等人若能輕易指使得動張永、王佐、定國公,那隻能說明陛下可有可無了。

張永也是心情震動地點了點頭,以京營提督太監的身份先吩咐了下去。

發生在這大帳附近的事,其實自然已經傳了開去。

廝殺掩蓋不住,何況張偉提督五軍營已一年有餘,總有些親信力量或者利益已經綁在一起的人。

這時,要派張永來的理由就顯露出來了——此前團營之中的騰驤四衛,那是張永提督多年的。重設之後,這騰驤四衛也編入了最初的三大營雛形。

他還是京營提督太監。

“湯顯忠、鄧繼業,你二人暫充親衛,分赴前軍、右軍大營,傳令以下眾將點齊將士遵我號令!”

張永熟練地說出一些中層將官的名字來,最後吩咐湯顯忠、鄧繼業:“令他們率各部巡憲各營,先曉諭士卒:陛下有旨,以定國公暫掌五軍營。忠君用命者,潑天大功就在眼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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