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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雨山在輔導員辦公室辦好請假手續後,坐上了返程的大巴車。

她歪頭抵著窗戶,若有所思地看著下沉的夕陽。

兩個小時前,當她接到徐孟洲電話的時候,對面的人只沙啞著吐出兩句:

“我母親昨晚去世了。”

“三年了…你回趟家吧。”

到達殯儀館的時候,靈堂已經擠滿了陌生的面孔。林雨山費力地穿梭其中,想要找到徐孟洲所在的位置。耳朵卻敏銳地捕捉到一些細碎的議論聲。

“嘖嘖…這就是董事長夫人葬禮的規格啊?有點太寒酸了吧!誒你往前看!那個穿著黑色襯衫站在遺像前面的人,就是新能集團董事長的獨生子徐孟洲。猜猜這位公子哥的身份,你絕對想不到。”

“新能集團的老徐總我知道,可徐總的兒子…倒是從來沒聽其他人提起過。不過這有什麼好猜的,富二代唄。肯定一天到晚花天酒地,難不成還能有什麼正經事幹啊?”

“哈哈!說出來你絕對不信,他研究生一畢業就當高中老師去了!”

“少騙人,怎麼可能啊!”對方嘁了一聲,明顯不相信,“高中老師?徐總的獨生子誒!他是有多想不開才會放著富二代不做,跑去當老師啊?”

“你看看你,格局小了吧。我反倒覺得這個徐孟洲還挺有追求的!不像他爸老徐總,年輕的時候靠老婆,現在老婆死了靠兒媳婦,吸女人血發達起來的!“

“這孩子長得真是一表人才,怎麼就不肯接家裡的班,可惜了……”

竊竊私語不斷往耳朵裡鑽。林雨山並不理會這些風言風語,她徑自穿過人群來到停棺區域。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縞素,靈堂正前方擺著一張遺照,照片中的人笑容十分慈祥,卻再也不會煥發神采。林雨山眼圈泛紅,鄭重地走到靈位前跪下,磕了三個頭。

徐孟洲正站在旁邊,迎接著過來弔唁的賓客們。他胸口彆著一朵白色小花,手臂環著黑色袖章。默然地站在棺槨前對著人群鞠躬致意。

他蒼白清俊的面容難掩疲色,一副精緻的無框眼鏡下,充滿血絲的雙眼不復往日清澈。髮絲遮住憔悴的眉眼,下巴的青色胡茬已經冒了出來。

三年未見,不想重逢卻是在一場葬禮上。

雖時常會用手機資訊交流,但再次見到一個鮮活的徐孟洲站在自己面前,對林雨山的衝擊,和手機打字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接待完一批賓客,徐孟洲回到靈堂的側前方站定。

即便三年過去,他的穿著習慣也絲毫未變。

徐孟洲孤身而立。修長的脖頸下方領口微敞著,袖口半挽起到小臂,露出剛勁有力的肌肉線條與青色血管。裁剪得宜的西裝長褲襯得他一雙頎長的腿更加挺拔。只是平日穿得一絲不苟的襯衫,由於操持母親的後事疏於打理而起了皺痕。

他修長的手指輕撫著母親的遺像,眼睛有些失神。

“徐老師。”林雨山鼓起勇氣喚他。

徐孟洲回過神,先是一怔,差點沒有認出她,三年過去,她已經完全不是記憶中那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了。長高了許多,比起從前乖巧沉默的模樣,神色更多了些倔強與疏離感。

他給她搬了把椅子放在自己旁邊,示意她過來。

林雨山搬起椅子,挪得離他稍遠了些。坐下之後,雙手一直拘謹地搭在膝蓋上。

在這樣嚴肅的場合重逢,兩人都有些不合時宜的尷尬。

林雨山半晌才憋出一句:“…沈阿姨最後有說什麼嗎?”

“她說想再見你一面,可是撐不到你過來了。”徐孟洲閉起眼沒有看她。“她還希望你不要因為你父親…”

他頓住,半晌後又開口:“你很堅強。一個人在外要好好生活,想回來的話就回來,這裡也是你的家。”

這是林雨山從徐孟洲家搬出來的第三年。

這三年間,她成年、上了大學。即便學校和徐孟洲家在同一個城市,她都沒有回去過一次,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對他的感情。

如今相見,她發現徐孟洲不過才三十歲的年紀,清澈的眼裡竟有了疲憊的神色。

他脆弱的神情讓林雨山生出無盡憐惜。“不說這些了徐老師。”她扯開話題。“師母呢?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在招呼客人,她沒和你在一起嗎。”

徐孟洲眸色更加暗了下來,冷淡道:“那邊。”

林雨山起身張望,終於在靈堂的另一邊發現了徐孟洲的妻子,黃楹。

黃楹帶著明媚的笑意,正與一群賓客遊刃有餘地交談著。做了華麗美甲的手隨著她說話的語氣誇張地起伏著。

彼時二十四歲的徐孟洲聽從父親的安排,娶了父親看中的女人為妻。只是自從黃楹進門後,他眼裡的光就一點點黯淡了下去。

林雨山對黃楹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但多年來卻依舊能與這個師母保持著客客氣氣的關係。

她出神地盯著黃楹的方向看。只見黃楹接了個電話,眼神變得飄忽不定,少頃站起身急匆匆往洗手間的方向去了。

“徐老師,我有事出去下。”林雨山察覺出黃楹的異樣,直覺告訴她不對勁,於是起身跟著去了。

“去吧。”

洗手間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安靜得能聽到水龍頭滴水的聲音。

“明明朝著這個方向來了……”她自語道,懷疑是自己跟丟了,正要離開時,耳邊卻傳來有人小聲對話的聲音。

神經突然緊繃起來,瞬間的刺激使她屏住呼吸不敢亂動。

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後,她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動著步子,探著頭仔細分辨著聲音的來源。

那聲音是從男廁所傳來的。隨著腳步漸漸深入,她才聽清對話的全貌。

“嘶…你小心點兒,待會被人聽見怎麼辦。”

“那我們就快點解決。”

“快點解決?是你一刻都忍不了了,我才被你帶到這種地方來的。”

“那就別停。”男人獻媚道,“這裡真新鮮,哈哈。我還沒試過在這種地方。”

女人嬌嗔一聲,“虧你想得出來……”

男人用盡全力討好著女人,“我知道,雖然結婚了,可你根本不喜歡他。”

“你怎麼就確定我不喜歡他?”

女人的反問彷彿將他惹怒了,隨即加快了速度。女人被動地配合著男人,聲音逐漸失去控制。

是黃楹的聲音,她不會聽錯。

林雨山背過身。她的心跳加速,額上也滲出了細細的汗珠,呼吸漸漸快起來,她捂住嘴防止自己發出聲音。

只可惜沒帶手機,無法將這對男女的隱秘醜事錄下來。

她在徐孟洲家呆了快五年,自然比外人更早看出徐孟洲與黃楹的磁場不合,並非向外界展示的那樣恩愛。

可讓她真實地處在這種見不得人的場景中,林雨山還是嚇出一身冷汗。

她趁著偷|歡的兩人還沒發現有第三人的存在,迅速離開了洗手間。

剛才的場景太過震撼,她花了好長時間整理思緒才回到靈堂。只見徐孟洲站在無人的大廳門口抽著煙。

外面下著淅瀝瀝的小雨,徐孟洲就那樣站在屋簷下,長身玉立,像一尊易碎的美麗雕塑。雨水將他的後背淋溼了些,貼住背部的肌膚。火星在他的手指間忽明忽暗地閃爍著,他被淡淡的煙霧環繞,雨中的背影顯得有些落寞。

林雨山走近他,輕拍他的肩膀。

徐孟洲轉過身看她,問道:“剛才你去哪裡了?”

她狡黠地回答道:“我都大三了,徐老師還是管得那麼寬。”

似乎意識到有些不妥,徐孟洲扶了扶眼鏡,半晌才道,“你看到你師母了嗎,她剛才還在那邊和客人聊天。”

“沒有。”她幾乎是脫口而出。

黃楹的事情太突然,她還沒來得及消化,於是轉換話題道:“徐老師一個人打點這麼多事情很辛苦吧,後面兩天我們兩人輪換著來,今晚你休息,我來守夜。”

徐孟洲眼底浮現些許欣慰的神色。

林雨山從口袋裡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根放入口中,手掌伸向他。“徐老師,借你打火機用用。”

徐孟洲的情緒瞬間轉變,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林雨山。這個他從十三歲就開始養著的女孩竟然學會了抽菸。

“你什麼時候學的抽菸?”他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染上了這樣的習慣。一股無名火衝上頭腦,他奪過她口中含著的煙扔掉,壓抑著怒氣問。

“不知道,可能是跟你學的。”她懶懶地答。見徐孟洲臉上帶著慍怒,她有樣學樣,伸手奪過他指間抽了一半的煙放入口中。

是菸草味混合著徐孟洲本身的氣息,她仰頭吸了一口,幻想著與他唇齒交纏的滋味。

徐孟洲心中升騰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只覺得眼前的她與從前判若兩人。

林雨山在成年之前,在他和妻子面前都是非常安靜乖巧的。這個小心翼翼低著頭叫他徐老師的女孩子,似乎從她成年之後的第一天起,就開始沒來由的叛逆,如同解開了某種封印一般。

他驚訝於她的叛逆,更對於這種不可控的變化感到無能為力。

“雨山,我是你的長輩。”徐孟洲正色起來。“把煙放下。”他已然換了一副口吻。

林雨山最反感徐孟洲用長輩身份壓制自己。她從來都循規蹈矩地稱呼徐孟洲為徐老師,用長輩二字定性徐孟洲在她心裡的地位,對她來說過於殘忍。

“徐老師,你想多了。”她直直地盯著他。“你是我爸的學生,我們算同輩。你只大我十一歲,而且你現在還沒有孩子……”她不耐煩地嗆聲,可話還沒說完就後悔了。

自己是不是戳到了徐孟洲的痛處。

與妻子備孕多年,卻沒有結果,這才是壓垮男人自信心的最後一根稻草。

“對不起,我不應該在這種時候…”

徐孟洲沒將她的話放在心上,也沒有對她越界的行為給出任何反應。只是再次伸手奪過那半支菸扔在地上,踩滅。

“這幾天辛苦你幫忙守夜了。我母親的事情了結後,跟我回趟家,家裡還有之前你開學沒來得及帶走的東西,你看看哪些要那些不要,這次一起帶走吧。”

徐孟洲不看她,轉身走入靈堂。

知道了。她在心裡默默應道。互不打擾也許才是對他和對自己最好的結果。

林雨山跟著進去。她主動拿起回禮,幫著徐孟洲一一遞給上了人情的賓客。餘光卻瞥見黃楹終於回到靈堂內,她懶懶地倚著牆,臉上還掛著事後留下的紅暈。兩人對視一眼,互相致以一抹公式性的微笑。

林雨山走到黃楹身邊叫了一聲:“師母。”

黃楹極客氣地與她寒暄著,“雨山回來了,三年沒見越來越漂亮了。”

“師母,你知道洗手間在哪兒嗎?”她問。

黃楹的笑容一瞬間僵在了臉上,但很快又恢復如常。她抬頭佯裝輕鬆地說道:“你去洗手間要做什麼?”

“當然是上廁所。”林雨山笑著盯著她。

黃楹驚覺自己竟然說出如此離譜的話,很快,她以更大的笑容回應道:“洗手間在你右手邊,直走到盡頭拐彎就是了。”她豔麗的臉換上親和柔軟的表情,拉住林雨山的手。“雨山,你這次回來就多在我們家住幾天,我們都很想你。”

林雨山不知道有沒有人想她,但黃楹是肯定不會想她的。

耳邊傳來葬禮司儀的聲音,到了要舉行遺體告別儀式的時候了。

靈堂內的人都陸續放下手中的事情,交頭接耳的人也都分開來,用目光向亡者致意。

徐孟洲也站起身,他眼眶通紅,手中拿著家屬致辭的稿子,走向話筒前準備發言。

這世上唯一一個真心關愛徐孟洲的人終究還是離開了。

林雨山提醒著一旁還在出神的黃楹。“徐老師在等你。”

黃楹反應過來這才草草轉身,她走向徐孟洲,在眾人的注視下挽起他的手,一雙含情美目注視著丈夫。夫妻二人按照流程一步步進行著葬禮的程式,向外界表演著琴瑟和諧的場面。

林雨山識趣地沒有跟上前去。在這裡,她並沒有一個明確的身份,只是被徐家收容的、一個見不得光的外人。

她的心,同樣見不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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