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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刺骨,滴水成冰。

簌簌枯葉被狂風捲得上下翻飛,一路掃過道旁的的殘紅敗綠,挾夾著漫天塵土與沙礫,直直拍在窗欞之上,撞得啪啪作響。

半夢半醒間,趙明枝似乎聽到不遠處有人在說話。

焦急的人聲鑽進耳朵裡,讓她倏地驚醒過來。

被褥裡的湯婆子暖意未消,厚厚的帳幔將薰香嫋嫋籠在方寸床榻之間,擋住了外邊的寒氣,卻是攔不住細碎人聲。

“陛下”、“哭鬧”、“潁州”等等字眼隱隱約約,將趙明枝的心震得狂跳。

她一下子就沒了睡意,半坐起身叫道:“玉霜,誰在外面?”

帳幔撩起一角,守夜的宮女玉霜口中應著“公主”,臉上卻有遮不住的驚惶之意,也不等她吩咐就急忙道:“是王都知前來傳旨——陛下、陛下宣公主此刻去垂拱殿面見。”

所謂的王都知本名喚作王署,乃是一名黃門宦官,在當今幼帝、也就是趙明枝胞弟趙弘身邊當差。

小皇帝趙弘年僅八歲,因太上皇為敵國所擄,他於戰亂之中被倉惶擁立,到今天也才登基兩個月。

北狄兵臨城下那一日,太上皇攜後宮、臣子開城投降,然而賊寇並不滿足,索要金銀、美女之餘,又在城中燒殺擄掠。

趙弘被親兵拼死送出,親眼得見城中慘相,中途還被賊人搶奪過兩回,又給流矢射中右臂,自此便受了驚嚇,時常半夜驚夢不能入睡。

聽到是弟弟傳話,趙明枝面色一變,馬上掀開身上的薄被坐了起來,吩咐道:“給我更衣。”

玉霜連忙打鈴喚人,不多時,五六名宮女魚貫而入,或捧盆、或執巾、或展衣、或烘鞋,快而不亂地給公主梳洗起來。

燭火搖曳,桌上的鏡面打磨得光亮如淨水。

趙明枝眼眸半斂,微微垂著頭,安靜地閉目養神。

自從上京城破,胞弟趙弘被擁為帝,她就沒有睡過一回好覺,今日又是深夜起來,面上難免露出幾分疲憊之色。

玉霜本來正在挑選合適的首飾,一抬頭,正好對上鏡中那張臉。

柳眉如畫,瓊鼻秀挺,櫻唇不點而朱,一張臉只有巴掌大,肌膚白得勝雪,抬眸時雙目光華流轉如秋水。

然而終究是多日不能安寢,再如何天生麗質,也難掩憔悴之色,只要再仔細瞧一瞧,就能見到眼底滿布的紅血絲,著實讓人生憐。

然而都說寧做太平犬,不為亂世人。

哪怕貴為公主,美若天仙,也只能成日倉皇。

想到方才隱約聽到的幾句話,玉霜心中狂跳,手也有些發顫起來。

她轉頭又看了一眼角落裡的箱籠。

那一處裝著公主的隨身細軟。

趙明枝卻是沒有留意玉霜的異常。

她穿著妥當之後擺了擺手,示意準備給自己插簪打扮的宮女們退下,倒是不急於出門,而是把王署召了進來,問道:“半夜三更,陛下不在福寧宮休息,到垂拱殿作甚?”

王署是從潛邸跟來的,知道天子年幼,又一向對公主依賴得很,哪裡會隱瞞。

外頭寒風肆虐,可他早已急得滿頭是汗,看到屋中伺候的只有玉霜一人,當即回道:“兩府諸位官人正一同議事,不知說了什麼,陛下哭嚎不止,直呼要見公主,官人們勸了數次,皆是不中用,陛下幾乎要哭得厥過去……”

他話音中幾乎發著抖:“三公主,小的……我……臣……臣聽說,賊人又打過來了,今日……昨日收得訊息,已是到了大名府,正在屠城……”

王署的話顛三倒四,說到後頭,不但聲音發虛,便是牙齒也跟著上下打起顫來。

他仰頭看向趙明枝,惶惶然之中,居然還夾雜著幾分說不清的難堪與希冀:“大臣們都說今次要遷都,地方都定下來了,不是舒州,便是洪州……咱們……陛下,陛下真的要遷都嗎?”

當真要遷都嗎?

這句話一問出口,連同後頭侍立的玉霜也有幾分戰戰兢兢起來。

由太上皇並一眾大臣、宮人、百姓被擄,當今在許州登位,至今不過短短數十天,天子已是帶著上萬兵馬同數百大臣,數千臣眷、宮人,一連退了上千裡地,直到半個月前才在蔡州安頓下來。

可是現在屁股還沒坐熱,居然又開始籌劃著要繼續南逃,一國之主,竟至於如此逃竄,何其可悲可憐。

天子尚且如此,更何況他身邊的大臣、隨從,乃至於普通百姓呢?

趙明枝卻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驀地站了起來,徑直朝外走去。

才踏出門,裹著冰粒子的風雨就迎面襲來。

趙明枝攏了攏才披上身的大氅,又罩上帷帽,藉著引路宮人們手中提著的燈籠光快步前行。

“公主,小心腳下。”

玉霜在前兩步開路,一邊走,一邊不忘回頭提醒。

此處不過是蔡州的一處園子,根本稱不上規制可言,臨時徵用,完全來不及休整,地面難免有些凹凸不平。

趙明枝不以為意,只點了點頭。

一刻鐘後,眾人已是到了垂拱殿外。

說是垂拱殿,不過套用了京中大殿的名字,實際就是間大點的屋子,此時燃著兩三根白燭,照得四下皆亮。

趙明枝一走進,就聽見其中哭聲陣陣,又見十來個大臣聚在當中,一名小兒坐於椅上,正背轉過頭,仰頭大哭,幾乎聲嘶力竭。

大臣們面面相覷,卻無一人上前相勸,唯有一個婦人不知所措地半坐在那小兒身旁,她手中倒是拿了一方帕子,卻是隻顧著給自己試淚,口中不住喃喃喚著“皇上”。

那小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哭,又一邊被嗆得連連咳嗽。

趙明枝見得如此場面,面色大變,口稱“陛下”,疾步上前。

聽到她的聲音,又見她進來,殿中官員們都露出瞭如釋重負的表情,那婦人更是連忙起身退得遠遠的。

至於坐在正中的天子趙弘,更是立時一頭埋進趙明枝懷裡,抱著她不肯放,連叫“阿姐”不停,一面用手掌、手背擦著通紅的雙目,一面放聲大哭,還拿手指朝後頭胡亂指著。

趙明枝見他形容不對,一手抱著弟弟輕拍,側頭看了看桌面。

桌上擺著一份攤開的布帛,上頭滿是殷紅字跡,字形雖然潦草,可運筆如鉤,其形綽約,清麗之中別有幾分端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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