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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謝拂池無言地看著他,唇角顫了一下,卻浮現一點促狹的笑,嗓音卻輕地很:“放心,我現在可沒有在調戲你。”

他們長久地對視著,謝拂池始終眸光清明,沒有半分類似於同情,亦或是躲避。

他閉目,轉過頭把臉埋到她的衣衫裡,似是無聲地嘆息了一下,壓著她的手無力地垂下了。

謝拂池也沒有再刺激他,只是隔著衣料,緩慢地替他治癒那些傷口。他攏上衣襟,背脊重重靠在樹幹。

無法癒合的傷,令此刻他脆弱地像個凡人。

這一刻他忽然明白謝拂池吞下鎮魂的心情,此生除卻這身靈力,她並無什麼可以依賴的,仰望天上的明月,一個人走了八百年,風霜雨雪沾衣而過,依然孑然一身。

縱然付出的是沉淪,也無法失去讓自己可以心安的仰仗。

不知為何,他對她極致的愛裡總是摻雜一絲零星的恨,恨她的無私,也恨她的獨立與冷漠。

燃雪坐在樹上維持著結界,察覺到這種古怪的氛圍,不由低頭看了一眼。

只見他的阿姊解開了手腕上纏繞的髮帶,手指穿過那個少年的黑髮,一點一點,笨拙又緩慢地替他束起凌亂的發。她是懂得怎麼去照顧一個人的,就如這千百年照顧她自己一樣。

他分明看到阿姊動作遲緩,彷彿她的心也在遲鈍地思考著什麼,忽然間壞心思趴在他耳邊吹了口氣,像個登徒浪子似的:“你不是要我跟你走嗎?我現在來了,你打算帶我去哪?”

燃雪何曾見過她這般輕薄模樣?一時怔怔,忽然間眼前一黑,一張扶桑葉劈頭蓋臉地被風吹擋在眼前,怎麼也拿不下來。

時嬴眸光微微閃動,“迴天界。”

謝拂池收起施法的手,笑道:“好啊,迴天界的話蒼黎山那麼有錢……唔,而且對於天君而言,十八部是懸在頭頂的一把刀,辰南也未必不是心頭大患,只要蒼部依然認你做帝君,這件事就有轉圜的餘地。說簡單些,我們現在急需找到真兇,再利用你蒼黎氏的身份去拉攏天君,就有機會翻盤。”

她一氣說了許多,時嬴卻置若罔聞一般,她強迫他看著自己的眼睛,冷靜地分析著:“當年一事老天君可能還是主謀之一,但是以我對扶昀的瞭解,說他沽名釣譽也好,虛情假意也罷,若能懷柔,他絕不會使用暴力手段。”

她依然希望他能成為那個乾乾淨淨的蒼黎帝君,他嘴角漫上一絲苦澀笑意,像秋後微弱的螢火,風吹過就會消失不見。

“拂池,如今並非是那一百多人性命的問題,而是辰南想讓我死。”

他的聲音虛弱,卻字字清晰。

“我既已想起過往,辰南絕不會放任我活著。扶昀自己尚且要對辰南退避三舍,又怎會冒著風險站在我這邊?”

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謝拂池垂頭,聲音也有些頹然,“但你畢竟是蒼黎唯一的血脈……”

“倘若我父君還有血脈留存在世呢?又或者……”他眼中有晶瑩而微弱的芒,倏爾湮滅,“我根本不是蒼黎氏的後裔呢?”

謝拂池呆住了,“你不是蒼黎氏後裔,那你又是什麼?”

她一向敏銳多思,但這個問題她從未想過,時旻帝君怎會對一個無關的人如此付出?可是細細想來,卻又隱約覺得並不十分驚訝。

他銀瞳輕闔:“你自然想問我是什麼東西……自從有記憶起,父君就叫我時嬴,可無論我怎麼努力,都沒有辦法讓自己像正常人一樣,父君只好日日用神力為我遮掩。”

“我從小不能握劍,不能習武,但凡我所沾染的靈器,都會成為徹頭徹尾的兇惡之器。”他面色依舊平淡,語調卻低沉下去,“我想你也記得那柄燼霜。”

謝拂池當然記得燼霜,那是一把不折不扣的仙劍,但從時嬴手裡出來以後,即使放在昭華殿五年,也沒有恢復它的半分靈性。

“甚至因此我失手殺死了一個我身邊的仙侍,名曰翠玉明。有一段日子,我連睡覺都會綁住自己的手腳,害怕身邊的人變成下一個翠玉明。蒼黎一脈最出名的是劍術,但父君他從未因此責怪過我,一直陪著我,而千百年來也只有父君不害怕被我傷害。”

“而辰南卻逼著我親手殺了他。”

說到這裡,不知是傷還是浮現的往事,令他眼中露出一絲痛苦神色,卻又很快隱忍下去。他語調平穩,呼吸卻沉重起來,似乎在竭力壓抑著洶湧的情緒。

“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殺了辰南。”

他從未這般剖開自己的胸膛,與一個人說出自己的過往,於是一番話說的又慢又艱難。

樹下一片死寂,唯有扶桑樹葉上一顆顆晶瑩的雨水滾落的嘀嗒聲音。

謝拂池抬手抹去滴在額上的冷雨。

良久,他笑了一下,臉上卻看不出多的情緒:“而你迴天界,就不必被我的事所牽連。我也不能讓你將我此刻關入無妄海。”

謝拂池張了張嘴,頭一回覺得自己似乎對他說的話殘忍,“時嬴……”

他抬起頭,殊無顏色的眼中倒映著江面的波光。

謝拂池又想起五年前雲行殿的那個傍晚,少年坐在窗後,光與影交錯在他臉上,微醺的霞光鋪滿長廊。

他問:“要回去了嗎?”

那時候謝拂池並不懂他為何身居高位,卻總是一副很寂寞的模樣,不願意讓人親近,也不願意親近別人。

翠玉明的名字,原來是這樣得來的。

痛苦的記憶雖然被封印,但他靈魂深處依然留存著深重的罪惡。他執著地想殺死任何一個九淵宿主,冥冥之中,是不想重蹈覆轍,亦是對自己的一種厭棄——

他厭惡九淵之力,也是在厭惡著不夠強大的自己。

謝拂池修長纖細的手指一點點蹭過他的眼睛,開始認真打量。這樣奇怪的體質,必不是蒼黎氏的特徵,但時旻也全然沒有理由因為一個不相干的人放棄自己與琯華的未來。

那麼作為時旻帝君曾經的知己辰南,想必也清楚這一點。不過真相如何已不怎麼重要,時嬴如今帝君的身份毫無意義,不過在維持著表面的平衡。

他又緩緩閉上眼睛,鴉睫如羽,眉似刀裁,幾日不見,他眉目卻越發精緻深邃起來。

他似乎是一個等待判決的囚徒,任她拒絕的言辭將他再度打落深淵,他已然失去所有,她亦不可能拋棄一切倒戈相向。

雨滴在衣襟暈開深色,他等來的是眼眸上的一個吻。

她柔軟的唇落在眼角,帶著山茶花的幽冽。

“天界太悶了,我暫時還不想回去。”

在他僵住的時候,謝拂池已經退開,“現在要殺辰南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況且他如今如日中天,你又傷成這樣……先離開一段時間如何?”

他沉默著凝望她,臉色比剛剛更加慘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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