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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你要的藥都弄好了。”龐丁捧著一個椰瓢,神情有些莫名的悲壯。

龐雨接過椰瓢搖動幾下,裡面有液體在晃動。

“大多都是草烏,少許雷公藤。(注1)”龐丁嘴巴突然裂開,抽噎著道,“少爺你別去了,咱們去孔城鎮找老爺,嗚…”

龐雨把椰瓢捆在腰帶上,“不把賊人滅了,爹孃都不敢回來,這日子也沒法過。”

“萬一你有啥事,老爺問起我咋說啊。”龐丁抹著淚,“賊人有官兵去滅去,少爺你一個皂隸,難道就為那一點銀子把命丟了,嗚…為一點銀子要殺那許多人。”

龐雨對著龐丁腦袋幾個巴掌,“狗東西的烏鴉嘴,我會為一點銀子去賭命麼?我只為很多銀子去賭命,窮了這許久,經常一錢銀子都拿不出來,少爺不想這樣過。”

“但少爺也沒準備把人都殺了,殺人才是官兵的事情,老子只想要銀子。”龐雨拍拍椰瓢問道,“咱娘上次把這草烏說得如此厲害,不會把人都毒死吧,我只要他們昏迷就夠了。”

“那或許…估摸著,差不離,少爺不要往那熱湯裡放,這草烏煮過便不靈了。”

“那便放酒裡,你說你在咱家十年了,這專業素養就這水準,難怪龐家生藥鋪做不大。”龐雨也沒工夫計較了,拍拍龐丁的肩膀,“別學少爺,找個媳婦安生過日子。”

龐丁流著淚沒說話,龐雨在門口解了馬繩,抬頭望望天色,估摸著在天黑前剛好能趕到雲際寺。

龐雨牽著馬順著縣前街往東,這匹馬原本是快班的。作為主要的交通工具,明代的縣衙馬匹還是不少的,主要是官員和司吏有配馬,然後是快班的馬快的坐騎,最後是驛站和鋪遞,一般上百匹還是有的。

這次民變之後,縣衙裡一些馬伕乘著時局混亂,偷盜了不少馬匹賣去了外鄉,龐雨騎的這匹已經是焦國柞在快班馬廊裡選出最好的。

在清風市右轉朝南,準備從南門出城,走得十多步又停下,轉頭往東作門走去。來到周家紙鋪前,只見周月如正在裡面忙活,連周擁田也在店中。

自從動亂以來,周月如便沒有正常幫閒,周家紙鋪也是時開時關,時局平穩時才能開得幾日。此次受災的都是士紳家族,用紙的大戶無心買文具,所以周家紙鋪也是生意清淡,維持一家人生計都困難。加之民亂之後很長時間道路斷絕,城內的糧價漲了不少,周月如在閏八月初還找龐雨借了一兩五錢銀子。

啪一聲響,龐雨把一錠十兩的銀子拍在門口的一疊紙上,正是黃文鼎賞給他的。

周月如抬起頭來,這一月看著憔悴了不少,她看到是龐雨,微微露出點笑,周擁田一見是龐雨,呆了片刻後突然一聲大叫,轉身便逃入了後進。

周月如回頭看看後進,轉回頭時神色有些複雜。

“我要出門一趟。”龐雨聽著後進中周掌櫃驚恐的叫聲,平靜的對周月如道,“這銀子帶著不方便,你先幫我保管一下。”

周月如把眼前的頭髮撩開,驚訝的問道,“出門合該帶銀子,怎地你不隨身帶著。”

“少爺我不是平常人。”龐雨轉身向東作門走去,“要是少爺沒來取,這銀子就送給你了。”

“哎!”周月如追到門口,“你到底幹什麼去?”

龐雨沒有回頭,揮揮手大步走遠。

一路上龐雨步履輕快,過了紫來橋之後行人少了,龐雨縱身上馬,順官道往南而行。

跑得一里多路,龐雨勒馬停下,等著後面一個影子遠遠地追來。

龐丁氣喘吁吁的追到跟前,停了半晌才哭著道,“我是老爺從路邊撿回來的,要不是龐家我早餓死了,讓我跟少爺一起去,不然萬一少爺有啥事,老爺問起我沒法交代啊。”

龐雨盯著龐丁看了半晌,突然笑道,“少爺帶你一起去,成了給你分銀子。”

太陽在遠方大別山麓的頂端消失了一半,金色的天際勾畫出巍峨起伏的山脊線。

在夕陽餘暉中,龐雨騎著馬獨自出現在雲際寺山下。身下的馬匹渾身流汗,不停的打著響鼻。

山下值守的兩個亂民上來拉了馬,龐雨道過謝匆匆上山。

沒見到谷小武的蹤影,應當是下午便去了南門召集人手,龐雨本想勸說谷小武暫時離開,但谷小武對這種生活十分留戀,現在只希望谷小武能躲過明日鄉紳的剿殺。

龐雨在大殿和偏殿中轉了一圈,銀箱都還在,粗粗數過人數後發現只有二十人左右,而且都是些青皮喇唬,平日裡便是油滑狡詐之輩,雖然他們如今都有兵器,穿城行香頗有聲勢,但龐雨從不認為他們真的能搏殺,最主要是他們缺乏一股悍勇之氣。

這些亂民中真有戰力的,便是黃文鼎和汪國華各自糾集的一小部分,其中確有強壯兇悍之人,又會使用兵器,是亂民的主心骨,亂民的膽氣都靠這些人支撐,但實際各自不過七八人而已。

龐雨心中有了些底氣,此時群賊開始擺放桌椅、架設火把,準備在殿中飲酒。

正要去幫忙搬酒,突然看到汪國華的面孔出現在大殿後門處,身後跟著他心腹的幾名兇悍之徒。

龐雨的心瞬間往谷底落去。

……

鳳儀裡方家大宅,方孔炤在書房中來回走動,這個書房已經是此次平亂的指揮中樞,重要性遠遠超過桐城縣衙。

方孔炤雖經歷過官場浮沉,但這樣平亂殺伐卻是頭一遭。從收到黃文鼎下山的訊息之後,方孔炤便一直處於亢奮之中,也就談不上好好休息。只能在書房中值守,等待各處傳來的訊息。

方仲嘉進了書房低聲道,“大哥,沒查到黃文鼎在哪裡過夜,恐怕只能等他明早在五印寺彙集之時再突襲他。另有一事…”

雖然訊息不如人意,但方孔炤定力頗足,平靜的低聲回道,“何事?”

“汪國華未曾下山。”

方孔炤眉頭馬上緊皺起來,在他們計劃的過程中,從未考慮到會發生此種情形。因為汪國華從來便和黃文鼎不離左右。

而對於方孔炤來說,汪國華比黃文鼎這個盟主更重要。

方孔炤緩緩站起問道,“汪國華今日有否與你聯絡?”

“沒有,我想著,汪國華心思狡黠,他必能猜到張秉成抓張孺一事有蹊蹺。但他並未阻止黃文鼎下山,自己又沒跟來,我覺著恐怕他是要動銀子的主意。”

“他動銀子的主意,卻未必是要投降,甚有可能吞沒髒銀,潛逃外鄉。”方孔炤沉吟道,“蔣臣從王公弼那裡聽到的,操江提督馬世名已經將桐城民變上報皇上,裡面把黃文鼎、汪國華、張孺的名字都寫得一清二楚。”

方仲嘉神情凝重,“那便是說汪國華可以招安,可以被殺,卻絕不可以無聲無息不知下落。”

方孔炤嘆口氣,“此人有勇有謀,值此天下板蕩之際,我也是為國惜才,想著有朝一日本官復起,能用他為吾皇效力,未曾想成如此局面。”

“可別人不做此想,眼下汪國華這名字已上達天聽,若是他劫了銀子就此消失不見,大哥復起之後,一旦被人揪住此點,彈劾你曾襄助此人,釀成大亂之後又不知所蹤,便會引起百般猜疑。”

方孔炤微微眯著眼睛肯定的道,“為官最怕的,便是在皇上心中留下猜疑。”

方仲嘉思忖片刻後靠近道,“雲際寺中只留下二十餘亂民,除汪國華幾名心腹外,其餘皆烏合之眾,我可帶我那七名家丁,再加府中數名健僕,乘夜偷襲雲際寺,先取了汪國華的人頭。”

方孔炤沒有回答,在屋中輕輕踱步,似乎頗難抉擇,此次平亂的最大優勢,是黃文鼎一夥不知道鄉紳招募了數十名打行,所以他們毫無戒備之心。

黃文鼎甚至解散大部分手下,讓他們各自在四鄉召集人手,明日早上才匯合。此時的亂民完全沒有組織度,猶如一盤散沙,正是平亂的最佳時刻。

可惜如此良機,卻沒有找到黃文鼎過夜的地方,而汪國華又留在了雲際寺,讓方孔炤左右為難,他既不能放跑汪國華,又擔心先殺汪國華會驚動黃文鼎一夥,影響了平亂的大局。

“今日黃文鼎才下山,池州兵行動遲緩,怎也要等到明日才會到達,就怕汪國華乘隙劫銀而逃。”方仲嘉繼續勸說道,“即便不論劫銀潛逃,若明日黃文鼎敗亡,汪國華得了訊息先一步逃竄,一旦離了桐城,再要尋到他的行蹤,便千難萬難。”

方孔炤知道方仲嘉說的有理,汪國華決不能放走,當然他也理解方仲嘉對幾萬兩銀子的企圖。

方孔炤猶豫片刻後終於道,“要確保雲際寺無一人逃脫,以防他們驚走黃文鼎一夥。”

“雲際寺下山亦只有一條山道,突襲之時以健僕守住山口,我的家丁多次與私鹽販子廝殺,都是勇悍之輩,以有心算無備,絕不會讓一個亂民逃脫。”

“吾弟替我取汪國華頭來。”

“大哥放心,雲際寺中一個活口也不留,我即刻帶人出發。”

……

夜幕降臨,野外的夜晚沒有絲毫亮光,天地都在一片黑暗之中,雲際寺上山風拂動,四周蟲鳴起伏,卻掩不住大殿中的喧譁。

殿中燃起十餘支火把,賊黨每日的酒宴已經開始。山下不遠的掛車河口是一個集鎮,黃文鼎一夥銀子充足,在鎮上買了不少糧食防備池州兵封山,如今足夠他們每日酒宴所需。

眾賊席地而坐,今日殺了一隻羊,眾人正在開懷大嚼,就著羊肉大口喝酒。

汪國華在靠上的位置,獨自要了一個小桌,坐了一個矮方凳,整晚都十分安靜,有人喝多了要找他幹酒時,他才應付著笑一下,喝酒也是淺嘗輒止,幾個心腹坐在他附近,喝得要多一些。

龐雨提著一個酒罈,殷勤的給眾人倒了一圈酒,這種酒是桐城本地所釀,屬於蒸餾酒的一種,龐雨品嚐過一次,酒精度雖不算高,但酒味比較辛辣,適合掩蓋草烏的味道。

此時他最擔心的,便是倒酒時發覺汪國華似乎有心事,他今晚喝酒很少,這樣的話恐怕很難給他下到毒藥,偏偏汪國華頗為悍勇,正常狀態下的話,龐雨完全沒有戰勝他的把握。

手中的一罈酒空了,此時酒過三巡,眾人都進入了狀態,大殿中稱兄道弟觥籌交錯,眾人的味覺和嗅覺不如開始靈敏,龐雨選擇下藥的時機就是此時。

來到如來像側面的位置,龐雨藉著一根殿柱的陰影遮擋,取下身後的椰瓢,只覺口乾舌燥,觀察一下週圍之後,龐雨連著拍開相連三壇酒的封紙,忍住心中的狂跳,將毒液各倒入部分,以便分散藥味。

龐雨側著身體,用衣服遮擋大殿方向的視線,用手遮蓋著椰瓢口,腦袋轉動著不停觀察,一旦被任何一個賊人發現,龐雨立即便是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

短短時間如萬年般漫長,椰瓢口有些小,毒液慢悠悠的流淌著,龐雨心急如焚,不停的在殿柱的陰影中左顧右盼,任何人往他的方向看一眼,便讓他頭皮發麻心膽俱裂。

終於等到把毒液倒完,把椰瓢重新掛在腰上,確認整個過程無人發現,龐雨背心幾乎全部浸滿汗水,長長舒了一口氣,心緒稍有平穩,剛把頭抬起要觀察時,突然一隻手拍在肩上。

龐雨驚得全身一抖,幾乎魂飛魄散,轉頭去看卻是朱宗。

朱宗端著一碗酒,摟著龐雨的肩膀大聲道,“雨哥兒是個義氣人,我要跟雨哥兒幹三碗。”

說罷朱宗便提起一個剛剛下藥的酒罈,旁邊一個亂民跟著就端上一個空碗

龐雨魂魄此時才歸位,聽了連忙擺手,“朱兄我不擅飲酒。”

朱宗不由分說,把那毒酒倒滿自己的碗中,接著又倒滿新碗遞到龐雨面前,“必須喝了,今日是你正式入夥,不擅喝也要喝。”

旁邊幾個青皮齊聲起鬨,龐雨還待推辭,眼角發現第二壇下毒的酒,已經被另外一個亂民提起,挨著給其他人倒滿,汪國華正好喝完,也由那亂民倒滿了一碗毒酒。

汪國華聽得起鬨聲,轉頭向龐雨看過來,似乎已經留意到這邊的動靜。

龐雨知道汪國華平素狡黠多疑,不喝酒可能引起汪國華懷疑,便前功盡棄,如果汪國華進一步追查,發現椰瓢中剩餘的毒液,龐雨便可能命喪當場;喝了眼前這三碗則可免受懷疑,汪國華沒有防備之下,馬上便要喝下毒酒,殿中所有人都會喝到毒酒,龐雨的計劃成功大半,但是他本人可能喪命於這三碗毒酒。成功和失敗幾乎在同一時刻到來了。

龐雨在心中罵了一句“自作孽”,接過酒碗跟朱宗一碰,仰頭一乾而盡。

……

注1:明代軍中常用的毒藥就是草烏,《紀效新書》:用浮輕箭染草烏毒藥,以線引系椿於三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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