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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中午,徐光霽在食堂吃,沒什麼新鮮菜,有些還是殘羹剩汁,正巧碰上蔡瑩瑩爸爸。老蔡以前是神外主任,雖也是孤儔寡匹,但人仕途得意剛升副院,春風滿面地端著他的hellokitty飯盒在徐光霽旁邊坐下,“老徐,你也沒回去?”

徐光霽埋頭乾飯,察覺一道人影覆下,下意識看了眼自己昨天醃的雞腿,默默地將餐盤往懷裡攏了攏。

“你這就有點看不起人了,誰沒有似的。”蔡院長威風凜凜地揭開他的飯盒。

徐光霽無聲地掃了一眼。還真沒有。

蔡院長默默拿起筷子,岔開話題,“聽瑩瑩說,徐梔這回考得不錯啊,七百多分了。”

蔡瑩瑩那嘴比食堂裡的炒菜阿姨還愛添油加醋,徐光霽扒著飯:“沒那麼高。”

他知道徐光霽這幾年低調得恨不得讓人忘記他的存在。早幾年慘痛的教訓讓他如今不得不信奉老太太的那句風水名言,你就是太順,又高調,老天爺看見都嫉妒,秋蝶才會惹上那些不乾淨的東西。

“你家老太太迷信我知道,你可是受過正規教育的人,”老蔡用筷子颳了下飯盒邊沿,“該慶祝還得慶祝。”

“我又沒說不給她慶祝,”徐光霽抬頭,推了下眼鏡,“等正式出分再說吧,你們家蔡蔡呢?”

“別提了,”蔡院長嘆了口氣,默默低下頭開始扒飯,“發揮得比我的血壓還穩定,多一分都不給你考,要不願意復讀,估計也就找個大專上吧。”

徐光霽心疼地把自己的雞腿夾過去,“你吃吧。”

老蔡又夾回來,徐光霽以為他不要呢,剛想說別跟我客氣呢,你們家蔡蔡真不好帶。

只見蔡院長沾了沾他盤子裡的醬,一點不客氣地低頭咬下去,心滿意足道:“謝謝啊,你這醬真好吃,下次我讓蔡蔡再去你家挖一勺。”

徐光霽:“……”

“不過有個事兒,”老蔡津津有味地啃著他的雞腿,突然想起來,“我得提醒一下你,你們家徐梔是不是談戀愛了?”

徐光霽猛地放下筷子,“你聽誰說的?”

“你先別激動,”老蔡也顧不上啃,囫圇擦把嘴立馬解釋說,“三模之後開了一次家長會,你不是沒去嘛,我在他們老師辦公室碰見一個男孩子,脖子上戴著一串項鍊,就是秋蝶留給徐梔的那串,不過那時候我看徐梔成績一直都挺穩定,怕你知道後太激動影響孩子考試,我就沒說。”

徐光霽目光如炬地牢牢盯著他,一聲不響。

“你別這麼看我啊,現在都考完了,你更沒必要激動,找個時間好好跟她聊一聊,現在戀愛確實早了點。這點上,我們家瑩瑩倒是挺讓人放心,長得沒你們家徐梔漂亮,成績還這麼爛,要有人跟她談戀愛,”老蔡把飯盒蓋上,自信滿滿地說,“我第一個帶他上咱醫院治治眼睛。”

**

暴雨將整座城市沖刷個遍。下過雨後的天空反而更明亮,蔥鬱的樹葉在雨水的沖刷下泛著油綠色的光,知了逍遙自在地聒噪了一個又一個夏天。

徐梔去談胥租的房子,他人不在,房門關得比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都嚴絲合縫,隔壁同住的複習生說他下午回老家了,晚上才回來。

徐梔慢慢吞吞往樓下走,這才打量起這座筒子樓。這棟樓裡住得幾乎都是高三生,因為這裡離市一中很近。

市一中內卷相當厲害,各縣市乃至外省的中考狀元都削尖腦袋往這擠,所以外地生很多。高三外地生一般都喜歡自己租房子,因為宿舍十點要準時熄燈。

聽說這棟樓考前那幾個月凌晨四五點甚至都還燈火通明。在這種地獄級的廝殺下,難怪談胥脾氣各種陰晴不定。

慶宜市常年闌風伏雨,樓道里牆皮潮溼起殼,滲著一股返潮的黴味。

徐梔走到一樓,隱隱聽見屋子裡頭傳來幾句低沉的談話聲——

“現在成績還沒出來,我跟你爸爸商量了一下,我們還是希望送你出國,沒必要再復讀一年。”

“哦,隨便。”

聲音清冷緊勁,很有磁性。

徐梔下意識抬頭看了眼,防盜門沒關,一抹斜長利落的倒影穿過門縫落在走廊上,這筒子樓設施陳舊,湫隘破敗,牆面汙水縱橫,卻莫名襯得那乾淨修長的影子有些吸引人。

牆角處丟著好幾張沾滿密密麻麻的蚊蠅貼,還有各種牌子的電蚊香,有些甚至都沒用過,看得出來這主人是個挑剔性子,不太好伺候。

女人再次開口:“那個女孩子,總歸是要跟人家說清楚的,你還是趁早——”

“嗯,我說了,您隨便,別說那不是我女朋友,要真是我女朋友,也沒關係,您說分就分。”可以說毫無求生欲。

房門虛掩著,徐梔透過窄小的門縫瞧見客廳沙發上坐著一個氣質如蘭的中年女人,看不見臉。女人說話的聲音讓徐梔想起她媽林秋蝶女士,聲線幾乎一樣,溫柔銳利,生氣也是不緊不慢。她身上那件鵝黃色的碎花連衣裙,徐梔印象中,林秋蝶女士好像也有一件。

“你還狡辯!”女士有些火冒三丈,茶杯砰摔在桌上,“不是你女朋友,你把人帶家裡來?我要不過來,你們準備做什麼?還有你看看你身上穿得是什麼,我不是不允許你談戀愛,但是有些事情你別給我搞得沒法收場!那女孩的爸爸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打發的人。”

他似乎冷笑了一下。

“那不正好,你們也不用費勁心思找理由把我扔出國了啊。”

“你這是什麼態度!嫌我們管太多是嗎?你對我們有什麼不滿意的,你倒是說,別跟我陰陽怪氣的。”

影子的主人就背對著,站在玄關處。那人高瘦,仗著自己優越的身形,穿得很隨意,就很……“捉姦在床”,彷彿只是火急火燎中隨便撈兩件衣服褲子胡亂套上。

上身是寬寬大大的球衣,下面還是印著一中logo的校褲,不過他肩膀寬闊平直,整個人是恰到好處的勻稱,雖然清瘦卻不單薄,線條流暢鋒利,典型標準的衣架子——這種級別的男生。

徐梔想起蔡瑩瑩確實說過,市一中不僅成績內卷得很厲害,連帥哥都內卷。

徐梔眼睛落在他印著logo的校褲上,相比較睿軍花樣百出的校服,一中的校服倒是一直都這麼規訓端正。

但那哥看起來顯然不是端正的人,他靠在門口的鞋櫃上,單手抄兜,校服外套鬆鬆垮垮地掛在肩上,一隻腳懶懶地踩著個全是簽名的籃球,腳邊還丟著個大疆無人機,在他媽的瘋狂轟炸下,還能心平氣和地給自己點了份外賣。

“你又在點什麼!”女士顯然對他了如指掌,“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嗎?”

“吃也不行?”他火上澆油地表示,“那回頭我問問醫院,當初我出生的時候是不是忘了告訴我,我是鐵打的。”

“你說話非要這麼刺嗎?”

他嘆了口氣,“哎,您第一天見我不就知道我是個刺了嗎?”

咋,出生的時候帶刀嗎。

女士大約是覺得自作孽,沉默片刻,話鋒一轉,“你昨晚一整晚都陪你爺爺待在派出所?”

“不然?對方不肯私了啊。”

“廢話,那是專業碰瓷,也就你爺爺手賤會上當,”女士頓了頓,見他不想對長輩發表任何意見的樣子,話題又繞回去,“剛那女孩,你是第一次帶回來還是你們已經——”

“服了,我說了她不是,您希望她是就是吧,我懶得解釋了。”不耐煩到極點。

樓道里靜謐,蟬聲在窗外高亢嘹亮地叫喚著,試圖掩蓋一切不和諧的聲音,女士的聲音終於有些溫和下來——

“我不管你,反正你馬上要出國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給我處理好。還有,你昨晚在派出所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在臺裡開會,開到凌晨三點才結束,早上接到警察電話才知道,不是故意不接你電話。”

“嗯,理解,”他這會兒意外地很好說話,並沒打算跟她深究什麼,也懶得問那三點之後呢,抓了把頭髮,像只樹懶一樣,慢悠悠地從鞋櫃上起身,“我躺會兒。”

女士叫住他:“你等等,先換身衣服,陪我去趟蔣教授家。”

他大約是氣笑,後背無語地弓了下,又靠回去,“您乾脆送我進國家隊報個鐵人十八項算了。”

說這話時,陳路周不知怎麼冷不丁地回頭掃了眼走廊,視線與門外的徐梔自然相遇,但這會兒他沒在意,很快便轉回去,閉著眼人靠著,一副四大皆空的樣子,沒皮沒臉地跟他媽繼續負隅頑抗:

“媽,我一天沒睡了,我就是給您當三陪,那也得三班倒啊——”

“陳路周!你能不能給我正經點!”

真像,徐梔從小是個調皮性子,說話口無遮攔,林秋蝶女士的口頭禪也是:你能不能給我正經點?

他嘆了口氣,“哎,媽,您先彆氣,我更不正經的還沒說呢,但是,我是不是從沒有忤逆過你們的任何意思,用朱仰起他們的話來說,我多少也算半個媽寶男,不論是出國還是復讀,隨你們高興,我也保證,以後交女朋友一定經過你們同意,可以了嗎?我可以去睡覺了嗎?”

“你真的不知好歹——”

中年女人聲音戛然而止,因為視線中驀然闖入一道陌生的面孔。

徐梔大約是太想念跟她母親唇槍舌劍的日子,這樣的盎盂相擊,聽得還挺津津有味、百感交集,徐梔就像一隻豎著耳朵的兔子,慢悠悠地踩著臺階往下走,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她在“圍觀”。

陳路周筋疲力盡地仰頭長吐了口氣,無語又極其無奈:“媽,我真的很困——”

話音未落,大約也是看到母親眼神有些偏離他倆原本交火的視線軌道,於是蹙著眉不太耐煩地回頭。

天邊滾著火燒雲,夕陽像個丹青手,寥寥幾筆,映得整個狹窄的樓道熱烈如畫。

視線再次驀然撞上,兩雙眼睛其實都沒什麼情緒,冷淡至極,就好像夏日裡兩杯咕嚕咕嚕冒著白沫的冰啤橫衝直撞地混到一起,誰也說不清誰更烈一點。

這哥,眉眼輪廓都格外流暢,疏冷感很重,眼皮和嘴角都很薄,不笑的時候會透著一種“不好糊弄”的冷淡勁。

徐梔是圓臉,五官小巧精緻,模樣其實很乖,吃虧就吃虧在眼睛上,冷靜而鋒利,任何時候都有種置身事外的清冷,所以直白打量人的時候會顯得有些“不懷好意”。

不好糊弄和不懷好意撞在一起,那就很不好意思了,誰先開口誰就輸。

“……”

“……”

但其實徐梔心裡是在猶豫自己是不是要說一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就是聽到你媽的聲音,想到我死去的母親——

這麼說好像不太合適。

然後,她看著他的眼神,突然想起老徐說的,眼正心實的人,不會太蠢。這哥,心實不實不知道,眼風是真正,反正就不太好忽悠,聰明勁都寫在眼睛裡。

徐梔心想要不還是誠心誠意地認個慫,給人道個歉吧,還沒張口,被人一句話堵住了。

“要不,咱倆加個微信,下次想聽人捱罵,提前找我買個票,我在門口給您擺個座兒?”陳路周把肩上的校服外套扯下來,綁在腰上,也不知道遮個什麼勁兒,然後探半個身出來,一臉我替你著想的誠懇勁兒,“站著聽人捱罵多累啊。”

“對——”

不起。

還不等徐梔說完,只聽“砰”一聲巨響,他把門關得天震地駭,莫名撒著邪火兒,帶起的風裡混著股陌生的氣息,冷冽尖銳地撲了她一臉。

夏日樹叢裡氤氳著緋紅的霞帔,樹影在地上晃來蕩去,徐梔耳邊仍然傳來屋內若有似無的餘音,混雜著孜孜不倦的蟬聲,震盪在那個滾燙明亮的六月。

“你滿嘴跑什麼火車呢?”女士跟林秋蝶女士一樣,也有張珠璣嘴,無論如何也不肯放過他,“有你這麼跟女孩搭訕的嗎?一身桃花債你很光榮是不是?好好說話嘴巴會長瘡?”

“說不了,就這樣了,”只聽他趿拉著拖鞋往裡走,無所謂地回了句,“在您眼裡我跟狗說句話,都算是搭訕。”

“你就裝吧,蠱惑人心你最有一套,我懶得管你,還有,外套要穿就好好穿,綁在腰上幹什麼,吊兒郎當的。”

“就剛才那個拍門勁兒,我來得及找內褲穿嗎?您沒看她剛盯著我下面看啊。”

徐梔:???????

我看了我去死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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