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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隆冬,白雪簌簌。

倪酥一身素衣,烏黑的秀髮挽起,鬢上珠玉在凜冽的寒風中瑟瑟碰撞,嫣紅的唇瓣卻顯得幾多病態。

步入清思殿,有人先行挑開紗幔。

倪酥微怔,欠身行禮:“臣妾見過陛下。”

面前的男子將視線落在女郎蒼白的面頰:“自一入冬,皇后便病著,說來也有三月有餘不曾露面了吧。”

男人聲音略沙啞,卻掩蓋不住其中的虛弱,似空中飄散的棉絮,沉不到底。

倪酥低垂著眼,輕聲:“是。”

裴聞伸手將女郎扶起:“平身吧,朕今日招你前來,是有些話與你說。”

倪酥順從得追隨少帝步伐。

“六弟回來了,朕許了他首輔的差事。”

倪酥一雙杏眼忽而迸發出一陣恍惚,下意識輕喃:“裴鬱?”

裴聞帶著經年病氣的面頰露出嘲諷一笑,情緒快速變化:“是啊,舊情人回來了,皇后應該十分高興吧。”

男人眼眸染著頑劣,語調卻愈發詭異:“你去見見他,也好敘敘舊。”

這話,在倪酥心裡引起軒然巨波,忽而躬身在他面前跪下,盛開的裙襬美麗似曇花一現。

女郎聲線微顫:“陛下這是何意?”

裴聞忽而伸出手,略粗魯的挑起女郎下巴,眸色陰沉可怖:“大魏的皇后,朕的妻子,曾經不也是六弟的女人。”

他語調緩慢,冰涼的指尖將女郎瓷白的下巴捏的微紅,輕佻的睨著她因為恐懼而顫抖的眼睫。

壓低身子:“你去同他敘舊,勾引他,幫朕套出點敵情。”

“勾引”二字,似春雷一般在倪酥心底炸開來,她忽而惶恐地搖頭,渾身因冷意而止不住的顫抖,鬢邊垂落的流蘇珠玉,用力飛濺在面頰,激烈的拒絕意味四裂。

“陛下可知自己在說什麼?就算陛下不顧及臣妾這一國之後的尊嚴,也該顧及自己的……”

女郎微顫的身軀一副柔順溫婉的姿態,瞧著絕無忤逆聖意之心,可出口的話,卻字字是對皇帝荒唐的不滿。

裴聞鬆了手,冷漠的瞧著那雙似要湧出鮮血的杏眼:“朕登基那年六弟亡命涼州,僅僅三年,他便東山再起,南下攻城掠地,真有勢不可擋的勁頭。”

“結黨營私,不敬皇權,甚至殘忍殺害朕的八弟,爾所行事,任舉一端,皆昭示他反叛之心由來已久,皇后說,他回來又會如何待朕?”

他語調中聽不出任何情緒:“六弟從前對皇后用情至深,想來如今或許還有些許惻隱之心。”

倪酥直直迎上男人覆滿寒霜的目光,再次搖頭:“此話非君王該出之言,更非為人夫者該出之言。”

男人的身軀忽而覆上來,將女郎如瀑的長髮自後一把攏住,猛的發力,嬌弱的身軀似無骨一般俯在他身前。

裴聞語氣不容拒絕:“皇后閉門不出的三月間,還不知你母親病重的訊息吧?”

“臣妾的母親?”女郎一雙杏眼中蓄滿的淚意,四分五裂的迸開,蛇打七寸,她顫抖著的手忽而緊緊攥住明黃衣袍前襟。

“臣妾的母親如何了?”

她明白了,他在用母親威脅自己。

裴聞步步緊逼:“皇后也不願親眼看著自己的母親病逝吧?”

女郎驟然鬆開緊攥的手,有些恍惚。

他的丈夫,在勸她接受另一個男人。

發展出一段畸形的關係。

可笑,真是可笑至極!他所謂的皇權霸業,竟然要依靠出賣自己的妻子!

女郎直起身子,微顫中似風中搖搖欲墜的純白芙蕖,聲音輕的仿若下一刻就消逝:“好,那就見一見。”

男人淡淡的聲音傳來:“皇后,只要你勸六弟撤去京郊的駐兵,事成之後,朕便與你重修琴瑟之好,許你皇后應有的尊貴。”

**

首輔府邸,月色朦朧。

前堂。

倪酥深吸一口氣,緩步踏入。

一道目光投過來,昏暗的燭火下,男人的身形輪廓逐漸清晰。

紫色的直襟長袍,玄色狐毛披風壓身,襯得他膚色欺霜賽雪,松形鶴骨中是與生俱來的高貴,一雙鳳眸如幽暗黑夜,吞噬人心,不怒自威。

一方最昳麗綺豔的眼眸,可神光卻藏著嗜血,與倪酥的目光遙遙碰撞。

女郎眼尾緋紅,似乎是心緒所驚,連帶著纖長的眼睫也水潤,層波細翦明眸,清純又誘人。她整理好表情,儀態萬方,衝他一禮:“首輔大人……”

她又憶起了三年前,在陰暗潮溼的地牢,她看著他飲下了那杯參著劇毒的烈酒。

裴鬱的身軀陷在龐然陰影,陡峭又孤決,黑眸肆無忌憚定格在女郎雪白的脖頸之上,嗓音壓迫感極重:“皇嫂不該來見我,請回吧。”

“回去後,皇嫂最好多勸勸陛下的人,莫要再做無謂的掙扎,否則,微臣不介意往生死簿上添名。”他要她走,卻又想方設法威脅她。

男人眸底閃過血色,類似於動物原始的殘忍嗜血,倪酥明白,他從不開玩笑。

“六殿下,”女郎忽而喚他的舊名頭,那雙水光瀲灩的眸子,盈盈流轉著水波,楚楚可憐:“三年前,你無詔殺害朝廷重臣,惹陛下大怒,並下旨將你逐出長安,遠走涼州,永不召回。一直以來,你都怨恨陛下,更怨恨我,是嗎?”

殿外風聲鶴唳,猶似厲鬼拍打門窗,殿內卻如一灘死水般的沉寂。安靜,從來不是什麼好的兆頭,毫無波瀾的深水譚下,作惡多端的黑蟒正陰沉沉的盤旋,欲將獵物脖頸掐斷。

忽而,裴鬱低沉的笑聲,斷斷續續傳來,他一邊笑一邊拍手,整個人暴戾又癲狂,腰身微微彎起,笑夠了,這才猛然間抬起已然殷紅的鳳眸,情緒陰晴不定:“皇嫂何必拿話激我。”

倪酥本就是出言試探他對當年一事的態度,如今看來,他果然心存報復。

三年的時光,不,甚至更久,讓他們徹底站上了對立面,手心緊緊攥住,她聲音甚至於輕顫:“當年,是我的錯,不該毀了你我的婚約。”

女郎微微吸氣,似乎是下定了決心:“今夜,我是來賠罪的。”

倪酥感受到了男人冰涼的打量眸光。

一道低沉又帶著肆虐的嗓音響起:“在皇嫂心裡,二哥才是良人,而我,不過是個笑話,不是嗎?”

裴鬱嘴角噙上了殘忍的笑意,眸光中卻起了悲涼的痛意,二者相悖。

“自古君臣有道,”女郎心跳雜亂無章:“你收手罷!”

他嘲諷輕嗤:“皇嫂這次也選擇站在二哥那邊嗎?就像三年前一般。”

倪酥相顧無言,緊張的垂眼。

裴鬱的眸光卻長時間定格在她身上,帶著痴迷、渴望、祈求,混亂不堪。

良久,見女郎仍舊低眉不語,他恍惚回過神來,言語戲虐又悲涼:“是我痴心妄想了,皇嫂何時在意過我呢?”

“皇后娘娘還是早些離開吧,你的賠罪,我一個字也不信,你的要求,我也斷然不會答應。”他又恢復了冷漠無情的模樣。

這話一出,倪酥不由的呼吸一滯,杏眸微張,略帶著慌張的哭腔:“幫幫我,可以嗎?”

女郎緊緊攥著袖口,嗓音中是濃重的祈求,她聲音天生就柔若無骨,魅惑至極,即使正常言語,都似挑逗,撩撥人心。

“想讓我幫你,你做的還不夠好。”裴鬱徐徐吐出這些字眼。

女郎似乎不太理解他的言外之意,杏眼中的疑惑浮光掠影而過。

“過來。”裴鬱深邃的眼眸沾染了濃重的侵略,蠶食著女郎的目光,兩個字眼,猶如泰山壓頂。

殿內燭火飄颻,亦如倪酥晃動而不安的心緒,不遠處的男人,奸邪、混亂、中立,他始終都站在一團漆黑無比的濃霧裡,讓人摸不著,看不清。

是殺是賭,當機立斷或者押上自己微薄的性命為籌碼,賭他會接受自己的請求,內心的糾結叫她額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一陣輕微吸氣聲後,玉石鈴鐺搖晃碰撞出清脆的響聲。

一股淡淡的芙蕖花香,順著暗夜的風飄入鼻端,裴鬱鴉羽般的眼睫低垂,打下一片陰影,一雙玉渦色的繡花鞋緩步靠近。淡淡的潑墨青踩在深暗的地板上,聲音微不可察。

那小巧精緻的玉石鈴鐺,綁在女郎小腿最纖細的踝骨上,原來方才那柔情似水的清脆響動,來自這裡啊。

純白的紗質裙襬下,纖細筆直的小腿,隨著她的步子若隱若現,直到,那輕紗披風緩緩脫落,不知是有意還是偶然。

裴鬱的眸光緩緩抬起,與那雙秋波凝睇的杏眼對上。

女郎尖柔小巧的下巴,猶似水料上乘的羊脂白玉,經過國寶級的工匠細細打磨,供人把玩定然愛不釋手。

那清瘦弱柳的身子,攏在素如白水的青紗裡。

遮擋住了勾人魂魄的豔冶柔媚,可回身舉步間,卻自成氛圍。

因這直白的對視,倪酥眸光中起了慌亂的水波,片刻後,她再度靠近那兇猛的巨蟒,一意孤行。

淡淡的緋紅,侵染了女郎白皙的面頰,甚至連那纖細脆弱的脖頸都透著一層瑩潤的粉,一縷嬌柔的碎髮適時滑落,無辜的杏眼,比白雪更純潔,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思。

“只要首輔大人願意,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再次微吸一口氣,倪酥儘量克服那些毫無作用的羞恥心,放軟聲音:“大人可以幫我嗎?”

“真的?”裴鬱竟是低低的笑了,嗓音清潤,因著低沉的笑多了三分莫名的繾綣,可微擴的瞳孔卻裹挾了興奮。

倪酥內心一顫,微閃的眸光正對上眼前的男人,深冬的雪夜,空氣清冽而溼潤,那濃重的涼意,籠在他畫兒般的眉眼,這樣仙露明珠的俊美,帶著縈縈繞繞的佛性,眼尾的一顆小紅痣,憑添妖異。

那麼美好的皮囊,卻有那麼一副鷙狠狼戾的心腸。

倪酥打了個寒顫,生了退卻的心思,卻又不禁為母親和家弟的安危捏一把汗。

裴鬱倒是自在,撩袍坐上了一旁的玫瑰木交椅,修長指節懶散的輕點扶手,看著女郎問:“皇嫂想讓微臣如何幫呢?”

溫和又帶點玩味的語氣,態度琢磨不透,在倪酥聽來大有逗貓逗狗的意思,她嚅囁了半晌,終於輕細試探出聲:“首輔大人,皇上的病近來愈發嚴重,日夜憂思邊關外族來犯,煩請您為皇上分憂,下令京郊重兵退守邊關。”

“二哥的病?我為皇嫂病了這麼些年,皇嫂為何不問問我呢?”

倪酥不敢接話,生怕惹惱這瘋子。

可男人卻忽而笑了,極輕的一下短嗤:“哦,也對啊,你才不會知道我是不是病了。”

“一向都是微臣一廂情願的自作多情,皇嫂從不會把我放在心間,不僅毫不在乎,甚至懼怕。”

“裴鬱,看在我們年少相識的面子上,放過陛下!”倪酥語氣近乎於卑微的乞求,為了家人,她必須這樣。

裴鬱不可置否,鳳眸沉壓壓的望著她,烏濃漆黑一團的潭水,深不可測。

他於官場沉浮中早就歷練出了喜怒不形於色,可就是這樣欲怒欲壓制的一眼,倪酥也經不住,她徹底將一國之後的驕傲拋棄,忽而就跪了下去。

她一定是瘋了,才會在他面前提起她們的年少時光!

兩隻手緊緊絞在一起,頭低低的,不願叫他瞧見自己飽含淚水與屈辱的眼眸,嗓音發顫:“首輔大人,懇請您退兵。”

“皇嫂心裡應該清楚,微臣從不做虧本的買賣,既然有求於我,那就須得開出些有意思的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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