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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

靜寂的御書房裡,之前一臉沉鬱的皇帝忽然壓抑不住的一聲嗤笑。

十八雙眼睛齊齊注視著他,面色凝重。

“秋糧,賦稅,邊患。朕御極不久,君少臣壯。藩王繼統,宗親未穩。”

一字一句,迴盪在中圓殿內,兼任起居注官的張璧手在抖。

皇帝說的這句話,其中有多少足以吞噬無數人的巨浪?

“一時之間,好多的盜匪,仇殺,死士。”朱厚熜嘴角掛著輕蔑的譏諷,“是他們湊巧同時發動了留下這樣的把柄,還是膽大包天地以為可以攜天下官紳以令朕?”

楊廷和離席跪了下來:“陛下,息怒。臣願前往緝兇督糧,以鎮東南大局!”

堂堂內閣首輔,從未離開京城與朝堂中樞的楊廷和主動請纓了,可見此事之兇。

“楊閣老是持重之請!”再無內閣與六部爭權之嫌、過往種種已經“洗白”的王瓊忍不住也離席跪下,“然閣老首輔之尊,若親去東南,未免顯得朝廷過於鄭重其事!臣歷兵部、戶部、吏部,可當此任!”

御書房內,一時倒有數人離席請纓。

朱厚熜點了點頭:“入座。”

等他們又坐好之後,朱厚熜才笑著說:“若非此事過於囂張,今日又當浮一大白。數月君臣往來,今日諸卿終於是不避其難,勇於任事了。”

楊廷和苦澀地笑了笑:“臣只不過是再去裱糊罷了,秋糧要緊。有錢無糧,銀子再多也無濟於事。彼輩已經如此猖狂,明年未嘗不可能春毀耕種,夏決江河,使天下大亂。臣此去,必緝元兇,亦不誤今歲江南田賦。”

“說得東南似乎萬眾一心,殺之不盡。”朱厚熜眼裡寒光閃露,“誠如楊卿所言,似乎彼輩猖狂至此久矣,這東南還是我大明的東南嗎?”

楊廷和今天的反應直直白是讓朱厚熜很意外的,把“東南還是不是大明的東南”這句話點出後,朱厚熜看著楊廷和。

袁宗皋心想壞了。

東南殺官最兇險的一招,終究會蔓延到中樞。

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國策會議上君臣相濟局面,裂痕再現。

這樣惡劣的事件,中樞有人撐腰,藉此向皇帝施壓,皇帝懷疑這一點再自然不過。

而楊廷和這個施政“保守”的自然成了首要嫌疑人,他現在自請去東南,又自己承認是裱糊之策。

他頓時看向朱厚熜,認真說道:“陛下,兩廣罪臣過去養寇自重,此次張孚敬固能出其不意將首惡一網打盡,然彼輩所養之海寇卻望風而逃。東南之事,亦有可能是賊寇潛入,蓄意借《論海策》及廣東試行新法生事。殺官如同造反,誰人不知?東南上下,必不至於如此失智,何況是短時間內當街殺害九位朝廷命官,遍佈南直隸、浙江、福建?臣以為,許是離間復仇之計!”

他這話一說完,御書房裡靜了靜,似乎都在為他留下繼續說話的機會。

因為袁宗皋的身份不同。

說一千道一萬,短時間內在南直隸和兩省選了九個朝廷命官當街刺殺,都不搞點自盡、意外之類的伎倆,東南官員士紳是真的瘋了嗎?

那麼眾臣之前是都傻到想不到這一點,沒從這個角度來提醒皇帝嗎?

袁宗皋趁熱打鐵:“甚或有可能是北虜探知我大明君臣業已同心,陛下更有變法富國、練兵圖強大志,故藉此機會致我內亂,也尚未可知。千言萬語一句話:這連串重案,太過蹊蹺,用心最險惡處仍在朝堂,在這御書房之間啊!陛下,東南之弊,或者說天下之弊,陛下既已有歲入十年倍之之志,臣等於這國策會議上早已議明根本。若非張孚敬震懾住了兩廣,這廣東又如何能輕易試行新法?陛下,三思啊!”

朱厚熜心情複雜地問:“楊閣老、大天官最初一開口,卻又證明了地方有膽子做出這種事。”

楊廷和與王瓊臉上顯露出一絲尷尬。

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在等對方先解釋。

“臣……”楊廷和是首輔,尬不過王瓊,“臣若不直言其弊,說明事因,自擔責任督辦其事,豈非這御書房內君臣之間先亂了起來?縱有賊子挑撥,東南自有可供其挑撥之弊病。”

“……臣則是往後看,不管是何因由,臣先言明其後處置可能之結果、需權衡之利弊。”王瓊朝袁宗皋拱了拱手,“有些話,還是大宗伯講出來最為妥當。陛下,東南有些人是有些念頭,也有些膽子。但若真要做什麼,不至於如此。看似猖狂,實則愚蠢。”

朱厚熜表情古怪:“……朕心甚慰,眾卿如今越來越坦誠了。依卿等看來,更大可能還是外敵或兩廣餘孽所為,意在使朕與眾卿之間彼此猜忌,使朝廷與地方之間彼此猜忌?”

十八羅漢齊齊點頭。

崔元這時候才說道:“陛下見諒,臣……還不太習慣如今可言事之身份。如今局面,不管是誰人出手,所恃無非江南田賦。而江南田賦又與小半朝廷命官有關。百姓投獻以避徭役,江南舉人以上幾無不涉其內者。參預國策會議眾臣裡,唯臣非科途出身,他們若諱言……豈非坐實了中樞是東南如此行事之倚仗?”

楊廷和他們表情複雜地看著他,似乎在說:早就在等你了!郭勳不懂得,也不知道伱懂不懂得利害,有沒有膽子說!

突然覺得國策會議裡有個勳臣還是好的。

但是得有腦子。

“如陛下所見,這朝堂重臣,聰慧、寬仁、氣魄雄壯如陛下,天威浩蕩之下鹹孚眾心又有何難?”楊廷和趕緊借這個機會繼續補充:“臣奉遺諭,偕內閣與昭聖慈壽太后議立陛下時,只知陛下聰慧、沉靜、行止有度。輔國之重,臣確有捨我其誰之時。先帝在位十六年,眾臣常憂。陛下御極,議禮而明法統,勤政而近眾臣,遇襲而識大體,杯酒而釋舊過。設御書房制內臣,國策會眾臣共議。至難之策,陛下夜半仍誨臣等不倦,臣等亦勸諫陛下無所畏。”

人人都想起了那個被他折磨的晚上。

楊廷和語調頗為觸動地說道:“君臣相濟至此,臣終於放下憂慮,不避嫌言請以吾子外放歷事,此後父子一心,共佐陛下成就千秋偉業。此前種種,蓋因臣實知地方錯綜複雜。屯門海戰便是一例,聖旨既至,彼輩膽大包天,竟欲先以敗戰除異己、再索糧餉粉飾舊賬。臣知道有人疑心是臣借兩廣事讓陛下知其難,然地方之難久已有之。不是兩廣,便是東南。終有一日,勢必難以收拾!”

忽然間,王瓊有些恍惚。朝堂之上,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實話實說的?

但楊廷和說得沒錯,是不是他有心引導的,這真不重要。地方就是這麼爛,大明這麼大,總會有哪個地方因為什麼離譜的事情爆發大案。不是屯門官兵戰死,就是什麼別處百姓罹難。

就算是他有心引導的,也無非讓皇帝看到真實的一面罷了。

雖然楊廷和此時剖明心跡是為了向皇帝解釋:東南殺官一事與我無關。

楊廷和看著朱厚熜誠懇地說道:“臣等日日得見天顏,知陛下雄才偉略,沉穩持重遠勝尋常老臣。然地方遠離中樞,陛下恩威,彼輩尚無切身體悟。朝堂如何,彼輩亦以為一如昔年。東南,自然一直是大明之東南。只是東南之大,膽大包天、居心叵測者亦不會少。殺官,罪同造反!此案,必嚴查!只是陛下,此案恐非東南官吏士紳所為,而秋糧當真誤不得!若今歲田賦大減,邊鎮軍心不穩,此後有銀兩亦無用。若大索東南,人心惶惶,更是數年田賦不繼之危!”

一樁突然的大案,在慢慢試探著,史無前例地坦誠傾訴後,人人都期待地看著皇帝。

不知道他轉過彎來沒有。

真的,陛下,真不一定是他們乾的,除非他們都瘋了。殺官是造反,有反賊是要大軍犁東南、寧殺錯不放過的,東南那些精明的官紳會膽大包天到這種程度嗎?

我們都是怕越勸,你越鑽牛角尖啊!還不如先痛痛快快把東南的毛病說透了。

朱厚熜看著他們。

說實在的,他對於皇權的不容挑釁,畢竟缺乏很切身的領悟,這也是他不輕易殺人的另一個原因吧。

在他內心深處,大家之間的不平等並沒有那麼誇張。每個人確實都有自己的利益和立場,朱厚熜能理解這一點,也理解皇權實則與臣民互為支撐的本質。

而他又知道所謂“觸動利益比觸動靈魂都難”,“山高皇帝遠”這種事,不信看看兩廣的要員膽子多大?

所以他第一時間只想著這是東南官紳因為變法的訊號給他和朝廷的警告。

楊廷和與王瓊一開始的發言似乎又證實了他的推斷。

結果……他們其實是這麼想的?怕皇帝從上到下一起猜忌?

“朕明白了。”他心裡面松爽了一些,“朝廷是一心的,但此案一出,若真非地方所為,他們擔心朝廷對東南動刀子,會不會後續又做出一些事來?又或者,他們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反而借兩廣之事和北虜出手來掩飾,引導朕和眾卿往這種方向去想呢?若賊子都知道借東南田賦生事能奏效,豈非更證明東南不可輕動,令以後新法不到東南推行?”

楊廷和他們滿臉糾結:你說的……也有一點道理,雖然不多。

這種事,朝廷怎麼可能不大肆查辦呢?東南賭輸的可能性太大了,不會這麼失智的。

也只有袁宗皋能不斷消耗帝師和潛邸舊臣的信任度:“陛下,賊子或外敵所為最有可能。眼下東南必定已經人心惶惶,若是不早做安撫,恐怕就真中賊子奸計了。”

他只擔心皇帝這一波接一波的作為,引發越來越多的連鎖反應。

就像如果沒有張孚敬在兩廣的那一刀、那一抓,沒有廣東開始試行新法,沒有《論海策》,東南的事很可能不會現在就發生。

他希望皇帝穩一點……

“事已至此,假如真是東南所為,朝廷卻以如此姿態行事,豈非顏面無存、威權大損?”朱厚熜想了想之後說道,“不管何人所為,有朝廷命官被當街刺殺,就是有人在造反。沒有參與其事的,怕什麼?同心協力,揪出真兇方可解此危局。真相如何,朝廷自當堂堂正正去查明。但為了求穩,兩廣都會困難重重。朕此前也許是稍稍急切,但已經不能再撤回了!”

楊廷和正要說話,朱厚熜卻繼續說道:“至於秋糧,今歲稅入,那是另一碼事。若有人借東南查案剿逆耽誤了,便是通逆。若還是有因此無可奈何受到牽連的,歲入糧食減少了也不用過於擔心。待朕看看,敢做下這等囂張之事的,是哪些狂妄不臣之輩。這些逆賊有這種膽子,想必也備好了錢糧以應萬一。查辦出來了,糧有了,錢也有了。不夠的糧食,朕拿他們的銀子,令張孚敬出雙倍價錢去交趾、占城採買!”

王瓊和王守仁都愕然地看著皇帝,居然還想的是去交趾、占城採買,這樣倒是不會讓大明糧價飛漲。

以張孚敬現在在廣東抄家的架勢,只怕不用等東南的銀子抄出來,就能先墊錢、此刻就出發去收購交趾、占城的新米。

皇帝的視野格局,令他們有點意外。

朱厚熜森然道:“知道朕有意經略西南,知道朕在重設三大營,還敢有這般大的膽子,這是要幫朕的將士見一見血。不歷戰事,如何能練出精兵?不管是外敵、兩廣餘孽還是東南狂悖之徒,此事即發,便斷無糊塗了事之理!眾卿既然也說了東南有些人有念頭、有膽子,只是不會這麼蠢,那便也該震懾一二!心裡沒鬼的,怕什麼?”

他站了起來:“此去東南,非督糧宣撫,乃平亂剿逆!新設神機營中軍五千眾往南直隸,廣西五千眾往福建。崔元,你任總兵官統帥武定侯、撫寧侯。設浙直總督,提督南直隸、浙江、福建軍務兼理糧餉帶管鹽法。此案不破,南直隸及兩省十年內不錄舉子、不取貢生!不管是誰要害東南,東南官紳及讀書人都有責任和義務幫朕把賊子揪出來!這浙直總督,誰願往?”

一個一個命令攝人心魄。

被降等了的武寧侯,被除了世券的撫寧侯,全都紅著眼要立功補過。

崔元,無人知道他的行事套路。他現在主要在勳臣武將序列,其上還照例要有個文臣節制。

這個第一次設立的浙直總督,誰願意擔任?

有些劇情,我知道你們急,但你們先別急,這是日更連載的,動不動就質疑幹什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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