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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莊堡北院,只有堡牆上兩名守軍。

他們還沒反應過來巨響從何而來,就被邊軍用弓箭射得躲在內側矮牆下。

其中一人弓著身子想去報信,被高顯一箭射翻。

另一人把弓箭丟下來,高喊著投降了。

隨後,他們自兩扇院門、兩側堡牆同時攻向南院。

劉承宗沒有參與這場簡單的戰鬥。

他失去戰鬥的能力,在王莊堡的深宅大院裡來回奔跑,像一頭屁股被扎傷的蠻牛。

快樂棒爆炸的聲音在封閉地窖里加倍擴散,震得他雙耳生疼、腦瓜子嗡嗡響。

這種影響很久才逐漸消退。

可在它和口鼻間硝煙氣味消退之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四處瀰漫、奇異的甘甜香味。

劉承宗覺得身體被震壞了。

這讓他擔心,以至瘋狂地想要逃離這種味道的範圍,證明自己沒有受傷。

可這味道到處都是,而且越來越濃。

高顯提刀跑來:“獅子,你在後宅幹嘛,到處找不到你,聞沒聞見香味?”

“壞了。”

劉承宗弄不懂這是什麼原理,太神奇了:“你鼻子也被炸壞了。”

高顯並未理會氣味對自己的影響,他說仗打完了。

守軍本事不錯,裝備上差了點,但吃過很長時間飽飯,而且受到良好的訓練,打傷他們幾個人。

王莊管事也有很強的戰鬥意志。

被劉承祖一箭射在心口,彌留之際還警告守軍總旗,他死了也要戰鬥到底,丟了王莊所有人都活不了。

正是這句話,給人帶來壓力太大。

管事還沒斷氣,守軍總旗就投降了,還順便一刀抹了他的脖子,納上投名狀。

管事的都死了,他們就算守住堡子也是個死,不如當賊晚點死。

曹耀和外邊兩股賊首談妥,堡裡東西,要給他們留四成。

劉承宗一聽就皺起眉來:“曹大哥還在堡外?”

高顯說得理所應當:“對啊,堡下頭呢。”

劉承宗不再理他,也不再糾結鼻子的問題,一溜煙跑到堡上。

二話不說叫人拋下根繩子,張弓搭箭朝下喝道:“誰動射死誰!”

曹耀在下頭正和人說話,見狀立即會意,返身拽著繩子往上爬。

三兩下,就從高牆上翻身跳下。

他捂著被摔疼的屁股,抬手在周遭指了一圈,滿面苦惱:“哎喲,你們啊,我咋說你們,就不知道先讓我上來!

我在下邊能跟他們談出來個啥?”

他在下面就像個人質,身家性命捏在人家手裡,又不是個合縱連橫的人才,談不出什麼好條件。

一上來,曹耀可就厲害了。

扶著射孔朝下喊:“你們兩邊,撤到南岸去,給你們一人一成,決不食言!”

五六百人在下頭堵著,他們很難走,不如破財免災。

山上還有四十多個沒戰鬥經驗的鄉兵,靠他們運糧食,打起來死了人、運到一半被追擊,打輸打贏都是賠。

運走糧食,是多是少都是賺。

這就是買路錢。

反過來也一樣,雖然曹耀嗖地一下就上去了,但還能弄點錢糧,下邊兩夥賊人也高興。

三方隔著王莊堡扯皮一番,談到最後還是這樣,這才緩緩退到河岸南邊。

直到王莊堡視野範圍內看不見一個賊人,這裡才迎來邊軍們的狂歡。

在魚河堡的漫長飢餓之後,在黑龍山的提心吊膽之後。

他們像一群沒見過世面的乞丐,在偌大如莊園般的堡壘中奔跑。

這裡隨處可見名貴裝飾,稀奇古怪的器物令人們眼花繚亂。

有人披著綢緞比甲當作披風,人群裡昂首闊步。

就算別人說那是件女裝,也渾不在意,只要是塊布,都能擋住跑光棉花的鴛鴦戰襖。

軍漢們翻箱倒櫃,蒐羅出成堆的金銀器。

用金簪做飛鏢,用銀篦篦頭蝨,灌了一肚子酒水,甚至還脫光衣裳躺進灑滿花瓣的木桶,揭下身上厚厚的垢皮。

許多人圍著中堂的桌子默不作聲,所有目光和注意力都集中在桌上。

在玉如意鎮紙與精美瓷器中間,有一具帶小人的水晶沙漏,晶瑩剔透,細沙正慢慢向下漏著。

等待良久,沙漏邊的小木人被重量觸發機關,揮動鼓槌敲在一面小鉦鼓上,咚地一聲,逗得軍漢們哈哈大笑。

木人兒為自己贏得滿堂喝彩。

還有人,還有邊軍什長田守敬,生得頂天立地,沒爹孃、沒老婆、沒孩子,給朝廷戍邊七年,同北虜見仗三次,走進這個馬廄崩潰了。

在泥地上哭得像個孩子。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人生的理想不該是當把總。

應該是做一頭騾子。

王莊的騾子吃得都比魚河堡軍馬好。

而在魚河堡,軍馬吃得比人好。

也是直到這時,劉承宗才知道,他鼻子沒壞。

每個人都能聞見濃郁的甘甜氣味。

那氣味就在北山,從山縫裡擠出來,直往人鼻子裡鑽。

走進滿是涼意的山洞甬道,那股氣息終於在鼻尖越來越清晰。

推開厚重木門,酒香,撲面而來。

數都數不清的糧食,在大門兩側堆積丈高,如排山倒海撞進劉承宗的視野。

在他腳下,封閉環境發酵的腐壞的液體匯聚成淺淺水窪,離遠了是香氣,離近了是臭味。

綾羅綢緞,金銀珠寶。

都比不上旱災裡成片成片的人像割麥子般餓死,山窖裡舊糧未去添新糧,直堆到底下的糧食都爛了。

從北疆離開軍隊的廝殺漢瞠目結舌,沒人能說出話來。

劉承宗無端想起黑龍山御賊那日,十六蹲在吃土吃死的屍首旁,用木棍戳著,說他父親的肚子就是這樣。

從這裡取出千分之一,不,萬分之一,十六的爹到現在都死不了。

“這,這有多少糧食?”

即使是人群中最富裕的曹耀,也無法從這規模得到一個準確數字。

別人更沒這個能力。

沒有人見過這麼多糧食,就連劉承宗另一份記憶也沒有。

他深吸口氣,連呼吸都在顫抖。

他說搬,搬不完,就喊外頭幾百人搬。

“什麼藩王,一粒小米都不能留給那些守財奴!”

人群轟然叫好,對藩王與世道的咒罵聲迴盪在幽深的山體糧窖之中。

浩浩蕩蕩的搬運隊點起火把,以王莊堡為中心,向三個方向散去,很快又再回來。

人們用驢騾,用大車,甚至手提肩扛,把一袋袋糧食運出去。

從夜晚到天明,從天明到傍晚。

不眠不休,廢寢忘食,直至人被累死,揹著糧袋重重砸倒在地,血嗆紅黃土,再也爬不起來。

都沒誰說出一句,我搬不動了。

這不是白米白麵,不是黃米黃面。

是爹孃,是兒女,是婆姨,是兄弟,是叔伯,是姑嫂,是一切活生生人的性命。

他能搬動,只要還有糧食,死去的魂魄也會爬起來繼續搬。

當最後一袋糧食從山裡搬出,劉承宗雙目通紅,困得隨時都可能倒下,精神卻極度亢奮。

那兩撥賊人的首領同樣是這個德行,攔在他們的馬前,一個文質彬彬,一個肩寬臂長,他們問:“這糧食很多,帶不回去,你們打算怎麼辦?”

他們被問住了,四人面面相覷,劉承宗道:“我們也很難全帶回去,夜裡給窮人家扔點,多救一個算一個。”

那文質彬彬的首領抱起拳來,問道:“敢問幾位首領可有名號?在下闖塌天,將來有事,可往南嘉山尋我。”

另一肩寬臂長的首領面色奇異,看著闖塌天好一會才也抱拳道:“在下射塌天,我在老虎腰。”

這下輪著四人面容複雜了,他們沒想好各自名號。

而且,這倆人說出的地方,離延安府城都不遠,和他們剛好是個三角,把府城圍住了。

但他們之前搬糧食,全是往反方向搬。

戒心都挺強。

曹耀問:“留誰的名?”

劉承宗見三人都沒那意思,便在馬上俯身道:“我叫虎將,我們那地方難找,回頭有事,我找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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