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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唐培宇,蒲子通的戰績和意志都堪稱“傲人”。

畢竟衡陽城已經堅持了將近兩個月。

但南面的訊息已經斷絕了,現在衡陽城裡還擠著他麾下萬餘能戰的精兵、壯勇,再加上三千多傷員,每一天都消耗著城中糧食、軍資。

池福永再度找到了他。

“大都督……”

池福永欲言又止,但蒲子通知道他想說什麼。

衡陽城西、北兩個方向,城外已經盡落敵手。顧仕隆和朱麒的大軍稍作休整後,下一步就是直接攻城牆和城門了。

城南,衡陽守軍仍然能控制住城外的數里地。

城東,只要那支廣東水師能暫時被阻住,那麼耒水大營和城東守軍也能幫著守住後路。

如果要棄城轉進,現在就是最後的機會了。

現在那支廣東水師已經幫助顧仕隆站穩了城北的烝水南岸、拿下了扼守烝水、湘水匯合處的石頭咀,下一步他們就是徹底控制住城東的湘水河段。

但蒲子通卻不知道南面的形勢如何了。

盯著池福永,他聲音有些嘶啞:“你賭顧仕隆必須要拿穩衡陽,不會追擊?神機營選鋒和廣西兵是一定可以追擊的,南面還有一個五軍營選鋒,湘水上還有個廣東水師!”

池福永不說話。

從現在來看,死守衡州就是個大方向上的錯誤。

如果當初就能分兵去長沙,只要抵擋住當時還未集結完畢的朝廷大軍,打贏了第一仗,就能打下荊襄士氣大振。若再能進入之前就有亂象的四川,那才有更大的縱深。

可惜,正統在蒲子通手上,他不願上面還多一個吉王、多一個唐培宇。

但現在數省大軍合圍,很明顯,檄文發出去之後,各地沒有像之前想象的一樣,因為新法和新學的壓力而處處烽火。

蒲子通看著他的模樣,沉默著站了起來,過一會才說道:“如何決斷,本都督還要奏請陛下。”

池福永看著他的背影心頭無語。

那個孩子能有意見?

但聽出了蒲子通也有鬆動的意思,池福永急忙回去做準備了。

如果要棄城,自然是不可能帶走所有人的。

麻煩事有很多,要帶上足夠保命的兵卒,也要有保證這麼多人能撐到耒陽、郴州的糧食。

關鍵問題是:耒陽、郴州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被朝廷拿了下來。

蒲子通在去睿王府的路上,他也不知道。

廣東的這支水師,最出乎蒲子通的意料之外。

常寧和水口山失守後,他既損失了詹華璧這個盟友,又被危及到了耒水這條退路。

這大半個月來,城西、城北血戰連連,蒲子通其實還有信心再守兩個月。

但也只有兩個月了。若兩個月後,仍舊等不來轉機呢?

對於自己在大局上判斷的錯誤,蒲子通已經後悔不來,眼下必須做出決定了。

是攻破南面相對要薄弱得多的駱安、但昭年麾下,與衡州府南面、郴州府大軍匯合,還是繼續在衡陽城堅守。

他自然不是去問睿王意見的,他只是需要換一下心情,好好的想一想。

東城牆下嚴春生臨時的駐所裡,一直幫他盯著城內東京的蔡甲急忙趕了過來:“嚴哥,蒲子通和卜良宰都去了睿王府,這可是最好的時機了!”

嚴春生咬著牙。

是的,這是個好時機,只要衝出去,說不定就能一口氣拿下衡陽城內文武頭領,而且還能守好睿王府,等到大軍入城。

但他現在不知道顧仕隆那邊的安排是怎樣的。

而後,蒲子通的親兵過來傳令了,要他去睿王府議事。

蔡甲擔心地看著他,嚴春生卻只是鎮定地帶了兩個護衛去了。

好歹也已經是叛軍中的一員大將,嚴春生帶兩個護衛,那是正常的,畢竟誰敢賭衡陽城中沒有細作?

到了睿王府,他看到睿王坐在上面,蒲子通則面向諸人站著。

衡州“知府”卜良宰沉默不言,而嚴春生很快又看到了池福永及蒲子通麾下鎮守城西、城北的兩員舊將到了這邊。

“城西、城北鏖戰多日,逆軍接下來若要攻城,當是三面齊動。”蒲子通說完這一句之後就平靜地說,“西、北兩面,尤其是城北,損失慘重,將士也需要緩一口氣。嚴都督,城東這段時間卻未歷苦戰,如今本都督欲託付重任於你,城東、城北趁逆軍休整之際儘快換防。你可能先守住十日,讓城北守軍先在城東歇歇?”

“……必不辱命!末將早就手癢了!”嚴春生只表現出來一點片刻的愕然,而後立刻保證。

“那伱二人立即去安排,分批換防,莫要讓城外敵軍窺見城牆上空虛。”

雷厲風行至此,嚴春生抱拳之後和負責守城北的另一個“都督”離開。

他知道蒲子通準備棄城南逃了,他也知道自己始終算不上蒲子通的嫡系,現在是要被留下來斷後。

但是,蒲子通不會就這樣離開衡陽城的。他走之前,如果不能在衡陽城中造一把大亂子,那豈不是讓顧仕隆能夠輕鬆追擊他?

而南面的通道也需要打通。

和那守城北的“都督”約好了第一批怎麼換防,嚴春生回到了城東。

他在路上就已經做了決定:“把自己人都點齊!”

當初那些“匪寇”,原先就留在衡陽城中的人,還有這段時間來對他最為“崇拜”的一些新兄弟,嚴春生盤算了一下,自己一共只有不到一百三十個真正信得過的人。

當然了,這些人都還或多或少帶著一些兵。

蒲子通既信得過他,又不是完完全全把他當做嫡系,現在讓他斷後,這真的是最好也是最後的機會了。

哪怕城外朝廷大軍另有計劃,嚴春生也等不了了。

蔡甲很快把嚴春生要的人喊來了,大半留在東城牆中間的那個門裡面的空地上,為首的小頭目們都進了嚴春生的房間。

“我們要換防城北。”

嚴春生先說了這句話,房間裡的大多人眼神一變。

“你們帶著人先去,直接上城牆,換下一批人來。”嚴春生一口氣點了十幾個人出去,房間裡還有五個人,“你們在這裡,等城北的第一批將士過來了,再帶剩餘兄弟跟我過去。城北的兄弟上東城牆之前,你們不要動。”

等著五個人也領命去後,嚴春生對蔡甲說道:“告訴牛三七,見到睿王府火起,三炮為號,拿下城北守將,奪下瞻嶽門,開門迎王師入城。”

“嚴哥,你……”蔡甲大驚失色。

嚴春生摸了摸自己受過傷的腿彎,呲牙說道:“我帶那五十人還有你們幾個,足夠了!”

既然準備棄城了,蒲子通與卜良宰、池福永定然有許多事要商量、要做安排。

自己這城北守將對於守城之事還有些不明白之處,再去請示一二,很正常吧?

此刻城東北的石頭咀已經換了主人,顧仕隆的大帳設於此處。

三面環水,堪稱絕地。但是地勢很高,易守難攻,這是城北最後一個被拿下來的點。

現在這種形勢,顧仕隆倒期待城中守軍從城東湘水邊狹長的地方來偷襲這裡。

但衡陽城緊閉諸門。

在這裡巨高還有一個好處,用望遠鏡窺過去,城中東北角的動靜多少能看見一點點。

“接下來克復衡陽城,不可再徒耗人命了。”顧仕隆看了幾眼之後對姚鏌的標兵營坐營官說道,“你傳信姚督臺,糧草轉運往郴州方向。三日之內,本侯會拿下衡陽城。”

朱麒以三千廣西兵和一個九溪衛將衡陽西城牆外的守軍趕進了衡陽城,這功勞也夠了。

馬永遠道而來,他幫助拿下了烝水以南,卻還可送他一樁善緣。安嬪之父,將來必是陛下軍功肱骨之一。

“傳令下去,湘水以東官兵,準備渡河攻城東!西、北兩面,只待城中一亂就作勢攻城,但不必強攻,靜待城東友軍入城後夾擊拿下諸門!”

顧仕隆做著下一階段的部署,渾然不知城內已經發生的變化。

此時此刻,嚴春生卻帶著那五個崇拜他的小弟和他們管著的兵。

約定好的,城北為重。先是城東這邊嚴春生的大部隊過千人去那邊,換下了城牆上守軍。等那一批城北守軍到了城東之後,嚴春生再帶剩下的人過去,當面和城北守將交換好“兵符”與諸門鎖鑰。

現在,城東已經盡是城北守軍,但城北還留著不少原先的守軍。

等嚴春生本人到了之後,他們才會全部換到城東。

嚴春生新收的小弟現在卻疑惑了:“嚴都督,從城中去城北?”

他以為會順著城牆直接過去。

“去一趟陛下和大都督那邊,再請示一下對城北守城的安排。”

蔡甲一邊聽嚴春生敷衍著他們,一邊看了看這幾人。

只是六十一個人,也不算顯眼。

到了睿王府門口,裡外自然都是蒲子通安排在這裡守衛的親兵。

嚴春生卻是大搖大擺地往裡走,嘴裡只吩咐道:“你們先在門外等著,我請示完大都督便出來。”

說罷,他還是帶著那兩個護衛,像之前一樣進去了。

蔡甲留在睿王府門口,只見門口守衛並無任何別的反應——畢竟就在不久前,嚴春生也是這樣進去的。

在衡陽城已經呆了快三個月了,嚴春生是熟面孔,是“王師”的都督之一,軍中地位僅次於蒲子通和其他幾個老資歷都督。

但到了正殿門口,嚴春生卻被攔住了:“嚴都督,兵器。”

要入殿,嚴春生卻不能全副武裝了。甲冑不好除掉,弓箭和腰刀卻要拿下來。

嚴春生對門口這兩人咧嘴笑了笑:“大都督在殿內嗎?”

“請都督先在此稍候,待卑職通傳,大都督正在與卜知府和池都督議事。”

嚴春生點了點頭:“好,好,好!”

連續三個好,他的兩個護衛忽然動如脫兔,一左一右撲過去就手執短刃抹了他們的吼。

而嚴春生則彎弓撘箭,迅速射向了院中站成兩排直至門前的護衛。

變化來得如此突然,那邊的護衛剛剛錯愕地看向這邊,已經被箭矢放倒了兩個。

“蔡甲!”

嚴春生喊了一聲,手上卻還沒停。

睿王府門外,蔡甲早就緊繃著神經等候著。

聽到裡面的動靜之時,他就甩出了一柄飛刀。

潛伏在衡陽城中不知已經多久的幾人迅速撲殺了睿王府門口守門的護衛,嚴春生帶過來的五十多個人目瞪口呆,一時懵圈。

“不想死的話,就先進來!”

蔡甲當先帶人闖了進去與嚴春生匯合,那五十餘人嚇破了膽。

這可是在衡陽城裡,嚴老大怎麼跟大都督的親兵幹起來了?

可他們是跟著嚴春生混的人,蔡甲那句話極具殺傷力。

五十人驚恐地四望了一下。

衡陽城中歷經多月戰事,普通百姓早已不敢輕易出門。

諸門戰事緊張,大街上也沒有處處都滿布警衛,人手都調到諸面城牆上去了。

只有像原先的王府這樣的重地,還有親兵把守。

他們也不知道剛才的一幕有沒有被人看見,但蔡甲他們顯然是無所謂會不會被發現的。

一頭霧水又恐懼至極地跟著蔡甲茫然衝了進去,他們十分想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入眼所見,是嚴春生在冷酷地屠戮。

“嚴大牛叛……”

“啊——”

有的人想示警,有的人只有驚駭大喊的反應。

他們都看見了正殿之中衝出三人來,蒲子通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嚴大牛!”

池福永嚴厲的叫喊伴隨著腰刀出鞘的腳步聲,而殿中剩餘的蒲子通親衛則紛紛護在了蒲子通和卜良宰身前。

嚴春生轉身,接連出箭,先是射中了池福永沒被裙甲保護住的雙腿,而後已經在兩個兄弟的護持下逼進了正殿的大門。

這樣一來,蒲子通的親衛無法再關門待援。

“守住大門,點火!”嚴春生一聲令下,蔡甲幾人清理完前院的護衛,拿著腰間早已帶好的油灑在了正殿之前庭院中的一棵大樹上,將之點燃。

大殿之中,蒲子通眼色陰沉又狠戾,心裡想著自己之前下的新決定:讓嚴大牛去防守北面。

而北面之外,是顧仕隆的大軍。

那個錦衣衛湖南行走曾說衡陽城中有細作。

可嚴大牛是從城外來的!

“你到底是什麼人!”

在嚴春生的箭矢之下,蒲子通痛心無比地看著因為腿傷被那蔡甲等人圍上砍死在地的池福永,目眥欲裂地喊道。

這個問題,嚴春生新的小弟們也想知道。

回答他的,是城北方向的三聲沉悶炮響。

顧仕隆在石頭咀上愕然望向了城北,然後又透過望遠鏡看見了城中的一縷煙。

“陛下旨意裡,你是需要生擒的匪首。”嚴春生笑著說道,“北城牆上,錦衣衛足足有三百,現在只怕城門都已經開啟了,王師必勝!”

嚴春生調侃了這樣一句之後,這才微笑著問:“嚴某的箭法,蒲兄是知道的。大勢已去,各位兄弟,你們怎麼選?生擒蒲子通,還有卜良宰的首級,這可都是潑天大功,什麼罪過都能饒恕了。”

他看的是蒲子通身前的六個護衛。

一句錦衣衛,卻讓殿外那五十餘人的腦袋上彷彿全都冒出了問號。

你不是衡山上的大土匪頭子嗎?

蒲子通早已握住自己的刀在手:“不用聽他妖言惑眾!什麼三百錦衣衛,誇大其詞!一直讓你守城東,你當本都督沒有提防你?拿下他!”

“那我怎麼能衝到這裡來,還殺了池福永?”嚴春生頓了頓之後,又說道,“老莫,你們五個要這大功嗎?”

他這五個新收小弟頭目們還能有什麼選擇?他們是跟著嚴春生的。

到了要拼命的時刻,殿中頓時混戰。

箭矢不是近戰更能發揮功效的,但嚴春生身前也自有人與那六個蒲子通親衛捉對廝殺。

蒲子通哪裡甘願就這樣失敗,然而嚴春生能接受這個任務,就是憑著一手冠絕錦衣衛的箭術。

近了也有好處,箭矢力可透甲。

蒲子通的盔甲再牢靠,也護不住他的手掌。

當右手掌中了一箭之後,嚴春生又是一箭射在了蒲子通熟悉的位置——當初嚴春生在烝陽大營受傷的地方。

就是這可能致殘的一箭,讓他對嚴春生有了基本的信任。

在數十人對區區八人的混戰裡,戰鬥很快就結束了。

蒲子通絕望地想要自盡免得受苦,但受了傷之後,嚴春生已經不再懼怕近身的麻煩,抽出腰刀衝上來又砍傷了他的另一隻手和腳踝。

“堅守王府,等待王師入城!蔡甲,去找到睿王和莊肅皇后,護好他們!”

蒲子通眼裡的絕望神色顯露過之後,再冒出來的便是癲狂。

“不忠不孝無情無義的狗皇帝!布這個局,下這個餌,以為平了我就能平了天下人心嗎?”他咧著嘴呸了一口,“好叫天下人知道,他以先帝妻兒為餌,是何等忘恩負義陰狠毒辣之輩。如今假仁假義保護陛下,當天下人不會多想嗎?”

嚴春生一開始還記著自己是要生擒蒲子通,但聽到後面就越來越不對勁。

他聽到蒲子通說“天下人不會多想嗎”,細想一下之後渾身汗毛一豎,而後就在心臟的狂跳之中一刀割開了他的喉嚨,同時一拳搗在他嘴上。

嚴春生懂的東西不算多,可他意識到了一種兩難境地。

哪怕只是為了他嚴春生自己的小命,也要先滅了蒲子通的口——不,還有更多口要滅。

當顧仕隆在錯愕之中急忙調兵遣將攻入衡陽城,當衡陽城中其餘守將見到高懸在睿王府門口的蒲子通、卜良宰頭顱後,霎時間就崩潰四散了。

預先計劃好的一切都來不及,城南的城南將卒最早帶著全部人逃往南面,玩命地從駱安和但昭年扼守的水口山寨堡那裡衝擊。

詭異的是,駱安和但昭年並不出寨阻截。

但當顧仕隆見到了嚴春生,只看到他跪在地上渾身是血:“蒲子通已決意棄城南逃,卑職不敢再等,只得不依令行事,提前發動。睿王府守衛森嚴,卑職折了三個兄弟,這才救下睿王母子。可惜不能生擒蒲子通,只能斬殺了事!”

原委被他解釋了一下,但隨後來到衡陽城中的駱安從睿王府中過多的屍骸裡看出了很不尋常的情況。

嚴春生的傷很重,他剩餘的三個兄弟同樣都危在旦夕。

不僅如此,府中太監、宮女也全都身死。

顧仕隆和駱安對視片刻後,全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凝重。

而後,顧仕隆斷然說道:“傳令各軍,牧羊之計放棄,叛軍一個都不要放過!”

不管陛下有著怎樣的長遠計劃,但要儘可能防止一些傳聞出現。

當朱厚熜在十一月底返回到淮安之時,衡陽捷報終於傳來。

顧仕隆的奏報裡還有一句話。

【睿王受挾制與否,臣與駱安等正在查明。然殘餘叛軍,宜速盡除。臣已傳令各軍、傳信王伯安,務必轉進郴州,合圍殘軍,萬死奏請陛下恩准!】

朱厚熜沉默了下來,有份站在這裡的人也都沉默了下來。

難道顧仕隆是被軍功所裹挾而抗命嗎?

朝廷對外說的是睿王受挾制,但顧仕隆現在說他和駱安等人正在查這件事,那麼營救睿王母子的命令算什麼?

朱厚熜不願在自己早已懾服的臣子面前表現出自己很疑惑的一面,因此沉默思索著。

如果准奏,那麼以剿代練的計劃就破產了。

皇帝在沉默,其他人也沒開口。

直到崔元咬了咬牙,大禮跪下說道:“臣請單獨奏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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