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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常畫大餅,楊廷和他們是知道的。

從一開始配享太廟的大餅,到後來成為學問上一代新賢人的大餅,現在又有了封公甚至封王的大餅。

新封的國公,他們是見到了。

但這王號,只怕也就如以前一樣,死後追贈吧。

那得多大的功勞才行?

楊廷和不清楚,但他覺得,自己是不會有那一天了:新學、新法的成就,在他手上是實現不了的。

而他的身體狀況也不允許了。

“臣這次是實心實意請辭的。”

養心殿內,君臣相對,楊廷和坐在椅子上神情坦然。

“雷霆之威在先,德澤之恩在後,朝廷定下章程後,諸部衙之眾臣皆賴陛下拔擢,此為正道。”楊廷和眼神複雜地看著這位自己選立而來的皇帝,“臣退下來,陛下之德澤化為春水,朝廷上下都會活起來。”

朱厚熜不意外他的請辭,這三年多來,“誤打誤撞”成為新法黨魁的他選擇這個時候激流勇退,是恰好的時候。

將來新法若有成效,他楊廷和功不可沒。

將來新法出了岔子,那也是推行全國之後的新問題。

最重要的是,儘管殘酷,但以謀逆之名一番清洗之後,既有大批因功升賞的勳臣武將及一支新京營,又有皇明記等諸多利益與之捆綁,再加上被皇帝賜予自由及機會的中低層宗室,他的皇位已經徹底穩固了。

至少在新法被證明不可行、大明重新醞釀更大的內部危機之前。

這種時刻,是皇帝要提拔新人的時刻了。

那份大明爵位、恩銜、功銜新制,就是皇帝想要唯才是舉、拔擢新人的訊號。

內閣首輔主動隱退,是消解朝廷中央主管對即將到來的衙署改制的舉措,也是讓更多人看到升遷機會的舉措。

“太保忠心為國,朕實在感佩。”朱厚熜先表了態,而後嘆道,“然則朕如今實在還離不開楊卿。”

“臣只是以顯位讓賢,臣有更好的去處。臣休養心力,也能再為陛下多效數年犬馬之勞。”

朱厚熜有點好奇:“楊卿是如何考慮的?”

楊廷和凝重地說道:“南京。”

朱厚熜沉默著,等著聽他的分析。

“南直隸從未設過總督,而如今看來,陛下已有漕運改制之意,南北兩京之制,也是遲早將改。”楊廷和坦然看著他的眼睛,“陛下要的是諸省各府率聽北京號令,將來不能再出南直隸四府陽奉陰違之事。只是南京公卿虎踞、江南官紳密結、賦稅冠絕大明,臣去南京,有三事。”

“一則鎮舊人。”

“二則揚新學。”

“三則察賢才。”

楊廷和說完望著朱厚熜:“陛下將來要治黃淮水患,也不能有諸多掣肘。讓臣在地方為陛下盡最後一份力,為南直隸這個大問題理一個方略出來。”

南直隸太大了。不光是地域、分量,又或者歷史淵源、利益關係。

張子麟、蔣冕……派去鎮場子的人級別越來越高,但那都只是一時之法。

在中樞這麼久,楊廷和太過於清楚皇帝的心思了。

江南可以仍舊是稅賦方面的大頭,但不能在政治上、在想法上、在影響力上仍舊保持如今的體量。

最好的法子莫過於拆。

但怎麼拆?太難。

楊廷和說他是退居二線好多活幾年,但朱厚熜此時深深地看著他,知道他楊廷和同樣有著想立下不世功勞的念頭。

從南直隸這個龐大的利益圈子形成,哪怕後來滿清入主、有刀兵為先、以文字興獄,仍舊花了以百年計的時間,才最終將存在了數百年的南直隸先改為江南省,再拆成實質的安徽、江寧、江蘇三省。

其實如今的南直隸配置,也有這樣的考慮。

一個南直隸,在史冊中就設了應天巡撫、鳳陽巡撫等分巡幾府之地,但從來沒有形成定製。

如今新法要推行至全國的話,難道南直隸北直隸諸府仍舊保留著由六部直管的狀態?

楊廷和知道朱厚熜要的是效率,但這樣的形式不利於提高新法政令的推行效率。

朱厚熜站了起來,走過去扶起他,拉著他的手:“閣老真國之肱骨!”

楊廷和微笑著退後行了一禮:“蔣敬之駐揚州,只怕便有此意。臣駐南京,便再與之遙相呼應吧。只是這南直隸將要以何種格局為方向,臣今年參預國策會議、明年定下新法國策前,陛下要讓臣與蔣敬之心裡有個章程。”

最後頓了頓,而後說道:“臣既隱退,陛下宜以費子充為首輔。一則有安撫舊黨官紳之意,二來新法推至全國需緩而實,三則也示以天下如今不再有新黨舊黨之別,四則張茂恭、嚴惟中等仍舊資望不足,五則酬蔣敬之‘投效’之功。”

朱厚熜頗為感慨地看著他。

費宏確實是好人選,楊廷和沒說到的一點好處還包括:費宏與王瓊等人不算一夥,與楊廷和留下的人也不算一夥,這是仍舊為朱厚熜留下足夠的制衡以及利益分配空間。

張孚敬和嚴嵩確實歷事還不足夠,他們去地方的時間還不算長——總要做滿一任兩任或者到九卿的位置上打個轉吧?

嘉靖三年、四年在充滿謀逆、叛亂的恐懼中結束之後,皇帝也需要彌合老人、新人之間的矛盾,讓大明停止內耗了。

楊廷和這次請辭,請得誠心誠意,也不是現在立刻撂挑子,而是與皇帝先打好商量。

就在這個時間裡,諸省總督及左布政使都在進京途中。

最近的朝會,朝參官們都聽到了北面華蓋殿那邊一直沒有停的叮呤咣啷聲,想必那裡又在改建什麼。

他們已經熟悉如今的朝廷體制,知道因為去年的叛亂和參策紛紛離京,原定的三年一次的特殊國策會議延後了一年。

而現在,諸省總督及左布政使進京,顯然就是來參加這一次特別的國策會議的。

有一批翰林學士最近消失了,基本都留宿於宮中的待詔房。

內閣大學士們清楚,他們在與司禮監一同準備這次規模擴大的國策會議。

楊廷和更加清楚,他準備請辭所放棄的,是怎樣一份特別的權力與榮譽。

所以他知道,當這個頭再被開啟之後,這個朝廷中樞的改制才會再也不可能重歸如今。

畢竟,文臣之中將有一個、也是唯獨一個至高的榮耀。

沒人敢在大明重新提起宰輔之事,除了皇帝本人。

……

在朱元璋廢掉宰相之職後,他為了防止相權與君權的相爭,定下了祖訓。

而後他的子孫做不到他那麼工作狂,內閣大學士經過了一代代的演變,最終也在明朝中後期成為了實質上的宰輔。

這東西是免不了的。

治理如此大一個帝國,皇帝與他的臣僚,是必須做好分工的。

朱厚熜重提此事,既是對臣子的尊重,也是為了把重心放到更重要的三個領域:思想工作、軍事工作、科技工作。

至於這個時代裡的政務,這個時代的臣子比他更專業。

這一回,朱厚熜放下了一些權,只將三個東西抓得更牢:武力、人事、財源。

那十六家“國企”雖有一些還有原來各部的“股份”,但已經會有一個專門的主管部門。這個將獨設出來的部門,自然將由皇帝的親信來管。

改造中的武英殿,也將籌備新的軍事方面最高的決策與參謀機構,以幫助朱厚熜更好地掌握大明的軍事力量。

而所有三品以上的高官,本就需要皇帝的親自認可與任命。

當然,高官也都是從下面一步步走上來、一路需要各種人推舉的。

大明的這個總理國務大臣,將來的權力依舊不是如今的內閣首輔可比。

但朱厚熜不吝於去以更加合理的制度嘗試激發一下大明的活力與潛力,大明本就有早已存在多年的職業文官體系。

如果朱厚熜在思想工作和科技工作上做得好,大明會迎來生產力和制度上的一個新時代。

過程會很漫長,朱厚熜在鍛鍊身體。

皇明大學院請來了所謂“五嶽”名家,朱厚熜有了更適合他強身健體的一些法門和拳術。

林希元這個明報行總編輯在養心殿的候召房裡靜靜等著皇帝結束晨間鍛鍊時,腦子裡總在想著抄到自己那裡的那份奏疏。

那是關於兵部奏請湖廣平叛敘功意見的奏疏,皇帝在裡面單獨批覆的一行字讓林希元詫異不已。

為什麼會單獨提到俞大猷?

林希元字懋貞,他是福建泉州府人。

更確切地說,他中進士前,也在紫澤書院讀書。

他跟王慎中、俞大猷都認識,是好友,是泉州當地人戲稱的清源洞十子之一。

對於老友父親的捐軀,林希元也很痛心,可他又為俞大猷被皇帝關注到了而心喜。

現在的問題是:皇帝單獨提到俞大猷,到底是要向朝野傳遞怎樣的訊號?

因為那個批覆,兵部那邊其實已經返回了新的意見:俞元瓚有功,追授正千戶、加世襲武職為副千戶。

雖然新制還沒涉及到世襲武職的處理意見,以後大機率也都會降等襲替以避免底層兵卒無法出頭,但俞大猷的起步將是個副千戶,比正百戶的職級往前邁了一大步。

“林行走,陛下沐浴好了。”

聽到養心殿太監的傳召,林希元趕緊站了起來,再正了正自己的衣著。

這裡的太監仍舊習慣稱他為行走,外面的人也是。

但皇帝看見他卻說道:“林總編,朕讓你想著怎麼讓《明報》讓更多人愛看,有沒有什麼法子了?”

說完,朱厚熜已經低下頭先看這創刊號的內容了。

在最早期,朱厚熜當然是更加有權威的稽核人員。一是告訴林希元更加合適的文風,二是要審定裡面一些傳達的理念、資訊的正確性。

這份《明報》,畢竟肩負著推廣簡體字、宣傳新學和新法、掌握宣傳輿論喉舌的重任。

因此,它需要被更多人愛看,尤其是被官紳以外的人愛看。

林希元有些頭大:“陛下,臣思來想去,這朝廷的政令、官員的動向、學問上的爭辯,離百姓的日子很遠。要刊載地方上讓百姓們樂於傳讀的內容,臣能想到的也就唯有一些案子。還有一點,地方上的訊息傳至京城,臣這邊再刊載出來解送至地方,實在耗費日久,不算陛下說的新聞了。”

朱厚熜頭也沒抬:“慢慢來。明報行將來發展壯大,自然將漸漸做到一省一刊甚至一府一刊。不消你多想,若這《明報》有人願看,地方上自然就會有人效仿。朕將特許權先給了明報行,你們將來怎麼管好地方分行,那就是下一步的事了。”

資訊傳遞的速度確實慢,但現在也不是快節奏的時代。

這種形式是好的,官紳本來就都喜歡並且習慣於看邸報,因為他們有很明確地掌握朝廷動向的需求。

朱厚熜給林希元出的題目,其實是這份報紙的版面內容規劃。

“除了政令、朝廷大事、地方大事選載,民生方面有許多也是百姓關心的。比如農學院那邊的種養經驗傳授,多經檢驗的防病養病方子,各地院試鄉試的考題和優等答卷選刊,各地的風土人情介紹,這都是可以的。”

林希元有些暈了:這合適嗎?這《明報》可以這樣雜得不正經嗎?

“伱記住,這《明報》本身要賣得極便宜。這成本,自有朕命其餘各家付錢刊載他們的生意與聯絡方式。對於你們來講,就是要讓這份報紙被看的人越多越好。為此,不妨放開了想,比如出題徵詩文,那麼各地才子佳作若得選載,他們豈不會於當地自行訂購大肆宣揚?”

林希元想著某地才子大作登上報紙名揚全國之後欣喜若狂的場景,也想到了各地士子因為有渠道讓自己大名直達天聽之後紛紛投寄詩文的場景,他感覺明報行的庫房裡以後只怕會有茫茫多的信件。

朱厚熜邊審閱邊繼續說:“為求更多的人愛看,許多人買不起、沒聽過的典籍、書籍,也可分期連載。一旦刊印得多,有的人看完就會扔,但對貧寒子弟來說,也許便如獲至寶。”

林希元也想到了自己年輕時抄書的情景。

“甚至於連載話本也行啊,先讓百姓樂於看些有趣的故事。”朱厚熜抬頭看了看他咧嘴笑了笑,“嘉靖元年不是刊印了一部話本《三國志通俗演義》嗎?朕以為便可以檢校刊載,想必會很受百姓喜愛。縱然只是為聽故事有人講、有人能多認識幾個字,那也是好的。”

楊慎雖然還沒寫出《臨江仙》,如今出現的這一版本《三國演義》雖然情節上與朱厚熜所讀過的版本大有不同,甚至於一共有兩百四十回,但它終究是出現了。

朱厚熜對《明報》的定位本就不那麼嚴肅,又或者哪怕是做一些副刊也行。

但是這一份報紙既然有最頂級的資源支援、有最優秀的編輯人才、有最“專業”的顧問指導,它一定要取得成功,達到朱厚熜的目的。

林希元在這養心殿內被大開腦洞,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掌握了一個了不得的“武器”。

將來的文人揚名,要靠他選刊誰的大作吧?

將來的地方官員要想向皇帝彰顯功績,要看他選登哪一地的事蹟吧?

將來這份報紙會有那麼多人看到,那麼明報行是不是另一個“都察院”?

一念至此,林希元打了個冷顫,看向了皇帝。

而後就見皇帝放下了手寫的樣稿,抬頭看向了他:“朕記得你是泉州府人,你認識俞大猷嗎?”

既然已經知道了俞大猷是泉州衛副千戶餘元瓚的兒子,朱厚熜就算找到他了。

按這林希元的年齡看,他可能與之相識,朱厚熜想了解一下現在的俞大猷是什麼狀態。

這張SSR卡如今是什麼屬性?

林希元頓時感覺皇帝可能沒有更多的用意,只是單純對俞大猷感興趣。

所以俞大猷有什麼值得皇帝感興趣的地方?

“……臣與俞志輔本是多年同窗,一同於泉州府紫澤書院進學。志輔已有生員出身,本有意科途,無奈識得劍術名家和兵學隱士後多有分心,去歲鄉試不曾中舉。如今蒙陛下之恩,若襲替武職,將來也必定是文武全才。”

能讓皇帝感興趣,當然是大好事。不用自己尋覓到緣由和機會,既然皇帝親口問了起來,林希元立刻大加吹捧。

“兵學隱士?”朱厚熜意外地問了一句。

俞大猷學武功不是朱厚熜感興趣的重點,但是能讓他成為一名統帥萬軍猛將的自然不是以一敵十的武力,而是統兵作戰的本領。

能把他教出來的人,朱厚熜更感興趣。

“此人姓趙,名本學,乃是趙宋宗室後人,一直隱居泉州府。趙先生於《易經》堪稱大家,更以之推演兵法,與《孫子兵法》交相印證。臣進學便治的是《易經》,趙先生實則可稱臣恩師之一,只是不曾奪《易經》魁首,有愧先生教誨。趙先生已著有《韜鈐內外篇》、《趙注孫子兵法》,不曾外傳。臣聽舊友福建新科舉子王慎中書信中所言,俞大猷已拜入趙先生門下,是入室弟子了。”

逮著機會,他又提了王慎中的名字,這可是正趕來京城準備參加明年禮部會試的人。

先在皇帝面前提提名字也好啊!

林希元又發現了去做明報行總編輯的另一個好處——仍舊可以經常與皇帝私下交談,誰能輕視他的作用?

朱厚熜聽完滿意地點了點頭:雖然必定還沒進化,但是基礎屬性已經有了,只等升級而已。

“既如此,朕會遣人察訪一二。若果真有才學,便請這位趙本學先行進京供職皇明大學院。”

林希元臉色有點古怪:“趙先生……只怕並不願意。”

朱厚熜也不奇怪,他說了,隱士嘛。

何況以趙宋皇室後裔,為大明朱家賣命?

深深看了一眼林希元后,朱厚熜說道:“太祖驅逐蒙元光復神州,朕鏟滅蒲家,更有盡復燕雲之志,你這恩師既醉心兵法,何不共襄盛舉?再者說了,即便為了你的同窗舊友們、為了他的入室弟子,他願不願意,你也得出一份力。朕還是先會遣人察訪,但朕信你在朕面前所言非虛。”

林希元聽到“同窗舊友們”幾個字,心裡一震之後低下了頭:“臣明白了,臣一定竭力相勸。”

朱厚熜合上了這創刊號樣稿:“這份報紙刊行諸省後,朝野自會明白朕唯才是舉。胸有壯志之人,當慷慨赴盛世。你不也是在朕身邊有些時日後,下定了決心棄了那成為御書房伴讀的可能嗎?”

他笑著把這份樣稿放在了一旁:“這一期便如此,你做得很好,你選得也很好。懋貞,朕可以清楚明白地告訴你,現在你在青史上留下重重一筆了。”

這是他朱厚熜能確定的,原本有幾個人知道嘉靖朝有個叫林希元的進士?

但是,數百年後他一定會有這個標籤:第一份正式報紙的首任總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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