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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林城凋敝的市集上,馬科牽馬,漫無目的向前走。

他的肚子像藏著雷公電母,一個勁叫喚。

自去年兵敗歸伍,馬科的日子並不好過,浴血拼殺出的功績被抹殺,把總的官職也沒了。

按道理來說,這對像他這樣的人來說其實不算什麼。

畢竟做過軍官,只要以後浴血奮戰能立功,官復原職並不難。

但馬科沒趕上好時候。

今年榆林和銀川一樣大旱,夏糧顆粒無收,城內糧鋪一斗米的價格,已經高到六錢銀子。

不過榆林的米價僅僅能表明糧食短缺的嚴重程度,而不能證明米在這個價格能賣出去。

因為榆林是軍鎮,在朝廷拖欠軍餉的第四年,軍人們手上已經沒有銀子了。

而買得起六錢銀子十二斤米的閒住將軍們,又不至於窘迫到這個時候才想起買糧。

整座榆林城都籠罩在飢餓中哀嚎,人們盼望著自己能撐到朝廷從臨省調來兵糧的那一天。

馬科覺得自己撐不到了。

他實在太餓了,作為年輕武將,他本來就比別人吃得多。

從前營中管飯,把總每月還有四兩俸祿,他在營地帶兵一月,發了俸祿就要倒貼給部隊三兩半伙食費。

可也正因這個,從軍幾年都沒攢下錢。

突然官被奪了,身份變化上的落差倒還好解決,唯獨吃飯。

就軍營每天那點只夠喂個兔子的兵糧,吃了飯像沒吃一樣,半個時辰肚子裡就叫喚,天天餓得馬科心慌。

他現在走在街上都有幻覺,啥也沒有的蕭條街市,在眼中時不時就會冒出一頭涮羊肉,仰著清燉羊臉,舞動四根紅燒羊肘跑過去。

撐不住了。

此次官位起落之間,馬科學到了太多東西。

從前總聽見士卒抱怨,他總覺得朝廷困難,忍一忍就過去了,誰還沒餓過呢?

這次他知道了,偶爾追擊敵軍餓一次,和他媽天天餓著真不一樣。

《黃庭經》上說,生死之間有大恐怖,生於心,顯於身。

馬科現在知道,生死之間,是活著。

活在人世間,太難了。

原來曾經那些部下是如此的愛戴他,每次聽他說忍一忍就過去了,居然都沒有殺了他。

走了很久,直到他走到馬市,開始和馬販討價還價。

“店家,你別看這匹黃驃馬品相普通,可它真不一般,我跟你說,綏德造反的過天星你知不知道?對,這是他的馬。”

店家聞言大笑,回頭指著馬廄裡一匹黑馬道:“看見那匹沒有,我跟你說少來這套,前天剛有個老兵,說那是劉承宗的馬。”

“那不可能。”

馬科一口斷言:“我見過劉承宗的馬,是匹雜花大馬,膘肥體壯,而且鬃毛是紅的。”

他說完就後悔了,我跟你說這些幹嘛,回頭又拍拍牽來的馬道:“這真是過天星的馬,我叫馬科,以前是把總,隨李卑將軍跟劉承宗打過仗,過天星傷了我的馬,我搶了他的馬。”

“唉,小人知道馬將爺。”

店家嘆了口氣,抬眼看了看馬道:“馬是好馬,餓瘦了,實不相瞞,小人這馬市也快做不下去了,買得起馬養不起。”

“這一年倒損多少戰馬,將爺在榆林城裡還不知道嗎?這馬能有不到二百斤肉,小人卻給不起將爺買二百斤糧食的銀子。”

其實若不知道眼前是馬科,店家興許就把這筆買賣做了,三五兩銀子收匹馬兒,可知道了他是馬科,哪裡還敢做這買賣。

這會買二百斤糧食都要十二兩銀子,哪怕擱在從前,一匹品相不錯的馬也就才十兩銀子。

到了如今時節,收馬的買賣別說加價,不把價錢降得太離譜就算好人了。

“將爺哈市聽小人句勸,您把它牽到肉市上,興許還能多換些錢。”

碰了個軟釘子,馬科心情好不到哪兒去,最後問出一句:“那這馬兒你不收?”

店家連忙擺手:“小人不敢收,而且將爺……小人聽說,山西把商路封鎖,不準往陝西運糧了。”

晴天霹靂。

馬科不信。

回去路上,肚子又開始叫喚了。

出去一趟啥也沒撈著,轉一圈又消耗掉二兩面,但他不想殺馬。

長久以來忍飢挨餓,讓他的心思產生了很大變化,倒談不上憎恨朝廷,只是他覺得這批官員真的不行。

怎麼好端端的軍隊就吃不上飯了呢?

搞得馬科都想回老家了。

他倒不是想當逃兵,只是想回老家吃仨月飽飯,把掉的肉漲回來再給朝廷戍邊。

回到死氣沉沉的營地,士兵們都在床上躺著,袍澤說長官發下命令,這幾日營中都不訓練了,都歇著吧。

這讓馬科對馬販子的話信了幾分,也許山西真的商路斷了。

只是這樣一想,就讓他更生氣了。

媽的攔不住王嘉胤,反倒要攔陝北官軍的兵糧。

同隊的邊軍勸他,別出去了,就吃這點東西,還不夠跑來跑去消耗的。

但馬科覺得這樣不行,所以收拾東西,去了自己在榆林城裡的家。

他在榆林城西偏僻處有個一進小宅子,位置不好,以前做軍官時不喜歡住,現在營裡有規矩,想住也沒得住。

所以那宅子被他用來放東西。

出門馬科沒牽馬,一路步行走到城內,到家門口火冒三丈。

家裡進賊了,門鎖不知讓誰砸了。

進院子一看,仨屋子都敞著門,偏房裡幾摞書籍散的滿地。

那是歷年兵部刊印的兵書戰策,軍營放不下,他就隔段時間往家裡送一趟放著。

說來也奇怪,其實這年景,馬科覺得這些東西最值錢,只是對不少大字不識的榆林軍戶來說,擦屁股還怕印上字兒呢。

但照馬科的想法,就這幾摞子書送到剛搶了庫銀的劉承宗那,怎麼著不換他媽個一千兩銀子呢。

“有眼無珠!”

收拾好半天,又浪費了二兩白麵,馬科清點了家中損失。

擺在正廳的李卑戰甲被偷了,旁邊耀州窯的大瓷瓶被打碎,一身棉襖棉褲,還有些戥子銀剪之類的小零碎。

以及自己剛當兵時畫家給畫的畫像……他就弄不明白了,為啥會有人把自己的畫像偷走啊!

又他媽不是啥名人。

氣死了!

亂七八糟的東西擺了一床,馬科清點著家裡物什,看看還有啥能賣的。

他還剩五柄兵器。

李卑的劍,花紋鋼的四面好劍,兩斤多重,砍起人來特別好用,但這個不能賣,就只剩這一個念想了,幸虧藏在床底下。

還有高迎祥長刀,那刀打得不錯,扔在柴房牆角愣是沒被偷。

最後剩下一柄自己的刀,其實也不是他的,是柄錯銀裝直刃藏刀,從海韃子那搶來的戰利品。

剩下兩樣是弓。

馬科算了算,合著自己的身家,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是自己的。

打定主意,他把李卑的劍、自己的刀挎好,又扯床單裹了高迎祥的長刀提在手裡,捲起兩張下弦的弓背了,起身走出院子。

門鎖既然壞了,就乾脆沒再鎖門。

反正沒有糧餉,榆林鎮城的治安還會繼續敗壞下去,裝上新鎖也白裝,不如干脆如此,好叫人知道這屋子已經被賊去過了。

這世道。

馬科一路捂著肚子重新回到城外市場,直奔兵器鋪子。

跟了他幾年的藏刀被拍在桌上:“匠人,這刀收不收?”

兵器鋪子的生意看起來還不錯,掛了滿牆的刀,後面的鐵匠正在打鐵,沒理他又敲了幾錘,這才把刀坯丟到一邊,撒了鼓風繩走過來。

“將爺這刀少見啊!”

“青海韃子的,上邊有銀,收不收?”

“收。”

鐵匠抽刀看了看,又抬頭看來馬科一眼:“六百。”

馬科皺起眉頭:“六百?”

他尋思這刀能賣二十兩就頂天了,這鐵匠腦子被炭窯燒壞了?

“對,值錢六百,用萬曆通寶,平錢給你六百,要是折二的可以給你四百五十枚。”

“四百五,還是折二的錢?”

馬科抬手就把刀收了回來:“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都沒瘋,將爺息怒。”

鐵匠看上去也很無奈:“刀是好多,值的比這個多,但如今榆林啥光景,當鋪都關張了,真不是小人心眼壞,實在是隻能出得起這點錢。”

“這年景還能把刀賣誰啊?我這麼多刀壓在手裡,都付了定金,做好了沒人來取。”

鐵匠指向掛了滿牆的兵器道:“將爺要是有錢,不妨看看,小店裡的刀如今正便宜,看上哪柄,二百個錢我就給你。”

馬科很生氣,氣得光撓頭,腹部又如雷鳴般炸響,他實在撐不住了。

“四百錢,我把這刀押在你這,一月之內我拿六百錢來贖,行不行?我叫馬科,以前是把總。”

嚯,你就是馬科啊!

鐵匠仔細看了看馬科,嗯,很年輕,跟傳聞中很像。

據說是李卑征討延安劉獅子時僅以身免的將官。

倒是榆林名人。

鐵匠想了想,笑道:“原來是馬將軍,將軍覺得這樣行不行,這口刀押在小店,我給將軍支四百錢,若有客主看上了刀,四兩,超過四兩銀子我就把它賣了。”

“將軍再來,給將軍三兩;如果沒人看上,將軍就還拿四百錢贖走即可。”

鐵匠說完,對馬科拱了拱手:“只是將來年景好了,將軍可別忘了小店就行。”

面對鐵匠的善意,他看向掌中的刀,目光露出幾分不捨。

只是腹中飢餓實在難忍,馬科咬牙道:“好,就依你所說。”

四百枚萬曆通寶被馬科扯了塊布包裹,儘管沒了老兵器,可懷揣三斤鉅款卻能暫壓腹中飢餓。

他盤算著,這四百錢加上兵糧,怎麼著還撐不到八月呢?

有了錢,人的底氣就足了。

馬科一路走向城中得勝樓,他要吃上一碗羊肉面,再弄上四個綏德油旋。

媽的打從過年就沒吃飽過,今天說什麼也要好好吃一頓。

路過米糧鋪子,街對面十幾個穿破鴛鴦襖的老兵蹲在牆根曬太陽,還有人看著糧鋪對空氣做出吃麵的動作。

馬科覺得他們不像老兵,他們像乞丐。

可他的視角卻不再像從前那樣盛氣凌人,長達半年忍飢挨餓讓他十分清楚,衣食無著的老兵對饑荒束手無策。

鋪子掌櫃看向他們的眼神尤其鄙夷,起身懶洋洋地把店鋪牌子翻了翻。

鬥米,七錢。

進了酒樓,環境卻大不相同。

此時並非飯店,但閒來無事飲酒的秀才武生卻不少,人聲鼎沸,他們交談見聞,時不時摻雜兩句對時局的痛心疾首。

馬科對這樣的場景太熟悉了,以前他也這樣,認為朝廷是短時間出現了問題,罪責在於叛亂的暴民逃兵,是他們讓局勢變壞。

仍然堅守崗位的軍士,只要再忍一忍,就能看到事情轉機。

一個個表現得胸懷天下。

現在馬科知道了,胸懷天下實際毫無用處。

全副武裝攜帶長刀短劍的馬科一進酒樓,就把別人嚇了一跳,好在這家店的掌櫃和小二都認識他。

笑眯眯打了招呼叫了將軍,讓客人們知道這是位正經人,這才把大夥安撫住。

只不過他最後也沒能吃上羊肉面,只要了兩個油旋。

馬科覺得自己真傻,只想著米糧價錢貴了,卻沒想到酒樓的價錢也貴了。

一碗羊肉面要九十個錢,四個油旋燒餅要六十個錢。

他這四百個錢,每天買倆油旋燒餅,大概也只夠撐到七月。

他聽見臨桌端著酒盅的書生說:“四月,常樂堡,蛤蟆從河裡爬出來,排成七丈寬,誰都不知道有多長,沿官道出塞了……蛤蟆都知道榆林不能活了!”

“王嘉胤在河曲打仗,山西巡撫把商路斷了,軍糧運不進來,糧商也進不來,時日堪憂啊!”

時日堪憂。

馬科已經沒有多餘精力去考慮時日堪憂不堪憂了。

他自己的肚子就非常堪憂。

這樣的日子他還能過多久?明明一身本事所向披靡,卻連肚子都填不飽。

油旋上桌了,鄰桌也揭過了憂心國事的話題,已經轉向西郊韓員外以六旬高齡納第四房小妾的事。

馬科的油旋越吃越不是味道。

別人能搶,只因他是好漢,就活該忍飢挨餓?

這念頭從心裡升起就降不下去,馬科將錢袋拍在桌上喊道:“掌櫃的,再上三個油旋一碗羊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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