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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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末是理學院大二年級搬宿舍的日子。

七舍三樓的走廊裡烏泱泱一片，到處吵吵嚷嚷，人聲腳步聲，混雜著行李箱滾輪在地面摩擦的聲響，鬧得人莫名心煩。

陸嶼行的日常用度大多從簡，因此東西不多，除了床鋪以外，剩餘雜物只用幾個大箱子就全部收納完畢。

他做這些瑣事意外地很麻利，先其他兩人一步收拾好東西，早早推著行李箱來到323宿舍。

323宿舍之前是給大四年級的，今年七月份住在這兒的學長畢業後就空了下來，一直沒有新生入住，為陸嶼行他們這回換宿舍省了不少麻煩。

推門進來，陸嶼行快速將內部掃過一圈。宿舍內很空，除了桌面床板落有一些灰塵，整體算得上乾淨。大塊的瓷磚地板很為強迫症患者考慮，尤其很合陸嶼行的心意，空間由中間的一條地板縫隙平均分開，整個宿舍被切割成對稱的兩半，異常均勻。

陸嶼行邁進門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這條格外令人舒適的對稱軸，其次則注意到這條線的盡頭一側，安置著一個亮黑色的行李箱。葛志成和林旭英這會兒還為了床鋪怨聲載道，自然不可能是他倆的。

陸嶼行略哽了一下，只是看見商玦的東西就已經開始渾身難受。

箱子的主人並不在宿舍，不過那已被佔用的床位已經被對方標記上姓名，衣櫃上貼著一張手寫的名牌：數學系，商玦。

字跡遒勁瀟灑，底下一排數字學號也寫得相當好看。可怎麼都覺得礙眼。

陸嶼行看了兩秒，心情複雜地收回視線，根本不想再往對面多看一眼，悶頭處理自己的東西。

秋老虎能吃人，陸嶼行東西不多，可在兩個宿舍來回跑了許多趟，清理完床位擺放好個人物品，黑色襯衣的後背汗溼一片。

陸嶼行從收納好的衣櫃裡重新取了件上衣準備換，耳畔傳來“喀噠”一聲響。

宿舍門被人從外推開，九月份微熱的對流風吹向陸嶼行被汗溼的後頸。

他頓了下，扭頭朝著大門方向看過去。

進門的男生一身再簡單不過的黑白配色，白T黑褲，外面罩一件單薄的黑外套，右肩挎一個頗有分量的書包，肩膀處被繃得緊緊。

黑色短髮清爽利落，面板冷白，眼皮很薄，襯得整張面容都有些冷淡。

幸而嘴角勾帶著一點並不走心的笑意，不至於讓這張臉顯得不近人情。

商玦的手還按在把手上，人尚未完全踏進宿舍，第一眼先瞧見了站在他床位對面的陸嶼行。瞥見陸嶼行椅背上掛著的一條襯衫，身上那件襯衫領口解了兩顆釦子，商玦笑了笑。

看來來得不是時候。

他溫聲打了個招呼：“陸同學。”

陸嶼行皺著眉扭過臉，並未理會。

商玦抬了抬下巴，用稱讚的語氣道：“真有禮貌。”

“……”陸嶼行絕非那種推崇暴力行徑的人，但每次商玦用這種不鹹不淡的調子嘲諷他時，他卻總是會生出一種想跟這人打一架的衝動。

劍拔弩張地打過招呼，兩人隔著被拖得反光的過道對視片刻。陸嶼行倒是不嫌麻煩，整理完自己的東西，還有閒心把宿舍清潔一遍，地面亮堂堂地反著日光。

商玦眼睛被刺激得眯縫，愣是不肯當那個先轉開目光的人。

這還是他們從高中畢業後，第一次這樣近距離面對面站著。

然後就都默契地發現一件事：對方居然比一年前看起來更惹人生厭了。

陸嶼行表情淡淡，商玦唇邊那一點細微的笑弧，也在對峙中慢慢散了。

“欸哥們——”身後兀然一道混厚的嗓音傳來，葛志成抱著一厚沓書，一臉莫名地看著眼前的身影。“你站我們宿舍門口乾嘛？”

商玦的目光這才從陸嶼行臉上撇開，回過頭看向他的其他新室友。

葛志成看清商玦的長相，人在原地呆住幾秒。

哇去，這哥們長得可真牛逼！這模樣去當個模特明星都綽綽有餘了吧。

才大二年級，身邊的學生大多還不懂得捯飭自己，也就姑娘們開始學著化妝，從畢業後的樸素搖身一變成為青春靚麗的女大，男生這時許多都還原模原樣地保持著高中畢業時的外形。好聽點叫專注學業不理會身外之物，難聽的就傷人自尊了。

商玦在其中就顯得格格不入了，不光長相，一身衣著看著簡單，可明顯是會打扮自己的。像是富裕人家培養出來的，打眼一看從頭到腳閃亮亮的！

閃亮亮的商玦對葛志成笑道：“323也是我的宿舍。”

“哦哦！”葛志成先前沒見過他的臉，不過商玦的聲音很有辨識度，前兩天他在課堂上聽過後，就記住了。

他恍然道：“你是商玦對吧！我叫葛志成，睡你旁邊的床位，咱們以後就是室友了。”

“你好。”商玦很客氣地點了點頭，唇邊的笑意似乎真誠了幾分。

葛志成一怔。

哎呀，新室友人這不是挺好的嘛！！

葛志成就這麼被一個有欺騙性的微笑收攬了。

林旭英就在他身後，默不作聲地把這位陌生的新室友打量了一下。

但無論怎麼看，他都無法將商玦跟“陸嶼行的死對頭”聯絡起來。對方看起來相當有風度。

葛志成懷裡那沓書險些與他的脖子齊平，抱得很吃力。

商玦側身給他讓開一條小道，回到自己的床位。

“室友，加個微信？”待放下書，葛志成樂呵呵地對商玦道。

林旭英也來湊熱鬧：“加我一個。”

三人這就把聯絡方式加上了。

陸嶼行這期間始終不發一言，衣服也沒再換了，悶頭把衣釦重新系上。

他與商玦只有一線之隔，兩人卻連餘光都沒留給對方。好像多看一眼都覺得不適。

連葛志成這個十級話癆都看出來宿舍裡的氣氛不對勁，努力咳嗽嘗試活躍氣氛無果後，也就尷尬地不說話了，邊操心隔壁兩人的狀況，邊埋頭收拾自己的。

偌大的宿舍裡只有雜物碰撞的聲音，再無人聲。

這樣的氣氛一直持續到傍晚。

幾人的東西都搬運完，323寢室也終於多了點生活氣息。

晚上十點鐘，葛志成收拾完床鋪，帶上洗漱用品準備去陽臺的浴室裡衝個澡。

經過陸嶼行的床位時，卻見一地未拆開的箱子，桌面只放著檯燈和一本書在看，櫃子裡也是空的，明白對方是真的打算搬走了，當下心裡嘆了口氣。

一扭頭，發現商玦的幾個箱子居然也都沒動。只有床鋪是收拾好的。且因為商玦傍晚時就離開宿舍不知去哪了，連椅子都是空的。

“陸哥，你倆還挺默契的。”葛志成搖搖頭，“這是都要搞簡約冷淡風？”

陸嶼行從進來323以後就沒往對面床位看過，這時聽葛志成來這麼一句，才回頭瞥了一眼。

看清對方床位幾乎與自己一樣的格局時，面上沒什麼表情，但心下有一種微妙的不適感。

他發現，自己居然跟商玦打著同樣的主意。

*

商玦從外面回來時已經十一點多了，宿舍幾分鐘前剛剛熄燈。他明顯是踩著門禁的點回來的。

葛志成林旭英已經上了床，床頭亮著兩部手機的光。陸嶼行還待在下頭，聽見開門聲眼珠子都沒動一下。

商玦和其他兩人不熟，跟陸嶼行就更加無話可說了，進門後徑自去浴室洗澡。

這時間洗漱不太道德，不過他實在忍受不了跟陸嶼行共處一室。況且商玦也沒打算住太久，索性就先做幾天沒素質的人了。

A大宿舍的環境很不錯，寢室帶陽臺，獨立衛浴都在陽臺上，由一道推拉門隔開，避免了清早或夜裡有人洗漱時吵鬧。

陸嶼行開著盞燈，低頭在稿紙上演算完一道題。在商玦進浴室約莫十分鐘後，他擱下筆，跟著起身去了陽臺，順手關上了那道推拉門。

九月份的晝夜溫差大，白天的時候熱得發汗，到了晚上，卻頗有些冷了。

陸嶼行在陽臺吹了快十分鐘微涼的夜風。

他的手機螢幕停留在鎖屏介面，陸嶼行時不時低頭看一眼，當末尾的分鐘數字第九次跳動時，浴室的門總算從裡面開啟。

陸嶼行抬起眼睛，跟從浴室走出來的人對上視線。

商玦的頭髮沒擦乾，額前的細碎髮絲滴著水，正是放鬆的時候，這時冷不丁撞上陸嶼行冷冰冰的面容，說沒被嚇到是不可能的。

面上卻不顯，從容不迫道：“我以為見鬼了。”

陸嶼行面無表情，也沒有接話的意思。

商玦彎起眼睛，微微一笑：“還不如見鬼了呢。”

陸嶼行：……

商玦視線狀若隨意地落在他身上，發現這傢伙的身量比起一年前好像又高了點兒，心塞地立刻把視線撇開掩耳盜鈴。

在同齡男性中，商玦本就算是高個兒的了，一米八三的淨身高，加一雙筆直的長腿，走到哪都是出挑的那個。

但跟陸嶼行站在一起，對視時的角度卻還是要微微向上傾傾斜，略矮了對方一截。

商玦並不喜歡被人壓一頭的感覺，尤其此人對他的態度稱得上糟糕。

不過他對陸嶼行的惡感絕不會比對方的少。只是他不像陸嶼行那樣，能光明磊落地表現出厭煩。

溫熱的水汽裹挾著一股清新的沐浴露的香氣從浴室裡散溢位來。

陸嶼行嫌棄地屏住呼吸，覺得這香味濃得有些刺鼻了，片刻後才發現這是個沒什麼意義的舉動。

他對商玦的討厭不加掩飾，商玦也懶得給他好臉色，收起臉上的笑模樣，淡淡開口：“找我有事？”

陸嶼行把目光轉向宿舍內部，示意商玦去看。

323宿舍裡，靠近陽臺的兩個床位旁邊，各自堆著幾個大箱子，桌面上幾乎沒有任何擺設。

兩個床位的主人顯然有著相同的念頭。

陸嶼行沒什麼溫度的聲音響在商玦耳畔：“是你搬走，還是我搬走？”

商玦輕輕挑了下眉頭，“這問題有什麼意義麼？反正，你跟我也不可能談得攏吧。”

陸嶼行道：“如果你搬走，我可以負擔你一半的房租。”

條件相當不錯了，何況商玦本身就有搬走的意願，這時候順坡下驢答應下來，是最好的選擇。

可這傢伙碰上陸嶼行，什麼利弊都懶得管，先嗆聲爽夠了再說。商玦欠嗖嗖地：“哈哈，真不好意思，你也知道我這人別的沒有，就是不缺錢呢。”

“……”陸嶼行沒話說了。

他們的確談不攏。

陸嶼行：“你想怎麼解決？”

商玦笑著反問：“你想怎麼解決？”

他問得和和氣氣，可陸嶼行怎麼都能從中聽出一股子挑釁的意味。

他冷不丁地記起來，自己曾經見過商玦跟人打架的樣子，而且，還很能打。

高二那年，他因為兄長工作調動的原因轉學到A市。他中學時成績一直很不錯，轉去的學校也是當地最好的海中。

但轉去海中的第一天，他就撞上了一夥打群架的。準確來說，應該是幾個身高體壯的成年男性，在群毆一個穿著海中校服的清瘦少年。藍白校服在那少年身上晃晃悠悠敞開著，袖口被挽至手臂，兩條筆直伶仃的腿在黑色校服褲管裡蕩著，背對著陸嶼行。

而這場數量和體型差異極大的打鬥，局勢卻是令人意外的，向著清瘦的少年一邊倒。

陸嶼行打給學校保衛處的電話還沒被接通，這場架就已經結束了。

那男生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身上的惡習卻不少，踹完最後一人後，還慢悠悠地給自己點了支菸。

吐出一口幽藍的煙霧，他似有所覺地轉過頭，當發現出現在巷口的人並未穿著海中的校服，又漠然地轉開了視線，連往陸嶼行的臉上多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陸嶼行隔著朦朧煙霧與少年對望了一瞬，面無表情地在心裡評價了個“烏煙瘴氣”，便掛掉那個打給保衛處的多餘電話，就此離開。

從記憶中抽回神，他看向商玦，心想：這人似乎擅長用拳頭處理矛盾。

陸嶼行猶豫了下，緩緩地捲起一邊袖口，露出的小臂肌肉線條精壯有力。

商玦眼皮子一跳。

操，這傻狗打算幹什麼？要跟我打架？

他從高三起就沒怎麼跟人動過手了，上了大學後懶散本性徹底解放，更是疏於鍛鍊。再看陸嶼行那流暢的、明顯有鍛鍊痕跡的肌肉線條……

商玦果斷認慫。

他眉頭蹙起，彷彿對這種暴力手段挺不屑一顧的，說：“半夜打架擾民，簡單點，猜拳吧。”

說完又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

操，這也忒慫了……而且說什麼不好說猜拳，我可真行！自己什麼運氣心裡沒數？

陸嶼行微頓了頓，看了商玦一眼，把袖口放了下來，心說：我說打架，他說猜拳……怎麼感覺我很沒有素質似的。

在與機率掛鉤的遊戲上，商玦的運氣總是很差。

幾秒鐘後，他收回自己伸出來的拳頭，盯著這玩意兒瞅了會兒，在心裡嘆了口氣。

願賭服輸，商玦道：“明天我會去找房子。”

陸嶼行：“我說話算數。你搬走，我會付你一半的房租。”

商玦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定好了搬出去的事，陸嶼行不願多說半句，回宿舍休息。

商玦頭髮還沒怎麼幹，在陽臺上多留了一會兒吹風。將近零點，才安靜地進了寢室。

屋裡另外兩人平常都是喜歡熬鷹的主兒，今天搬宿舍累得身心俱疲，十二點不到就都放下手機睡了。

上床後，商玦往陸嶼行的床上看了一眼。

床上的人背對著他，側躺著身子，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清醒著。儘管兩人中間隔了條一米多寬的楚河漢界，陸嶼行上床睡覺時仍舊選擇面對牆壁，以免自己次日醒來時會看到商玦。

商玦躺下來，有樣學樣翻了個身。

他睡姿向來安分，幼年在學校午休時有時會被同學調侃像是棺材裡的死者。商玦從來只是笑眯眯回應。

側躺著睡覺是他長這麼大以來的初體驗。

不算很好，右手臂被身體壓得不大舒服。他花了不少時間，才陷入安睡之中。

……

在323宿舍裡多待一天都是煎熬。

商玦頭回發現，自己跟陸嶼行的作息居然該死地非常一致……見鬼的默契。

每天早晨七點鐘兩人幾乎同時間起床，陸嶼行是靠著身體標準的生物鐘，商玦則是依賴於自己的手機鬧鐘振動。總之每日一睜開眼，坐起身，轉頭必定能瞧見另一雙還不大清醒的眼睛。

商玦每每精神混沌時瞅見那雙眼睛，心裡條件反射似的必定要響起一聲國罵，之後就立刻精神了。

兩人在學業方面更是一個賽一個的卷，偶爾商玦晚上想躲開陸嶼行，特意不在宿舍待，沒成想反而在圖書館遇上對方。

每次對上眼，他心裡都憋屈地很，陸嶼行也膈應得不行。

商玦加快了找房子的進度。

幾天後，中介帶著他去看了一間不到一百平的兩居室，裝修跟採光都很不錯。

商玦自己住不了這麼大的，但他沒耐心繼續找了。

租個寬敞些的也沒什麼壞處。

中介是個年輕的小姐姐，帶商玦把房間的基礎設施看了一圈，眼神時不時落在商玦的側臉上，不過因為身高差距，她只能瞧見商玦過分優越的下頜線。

敲，這下頜線比她的人生規劃還要清晰！

她要把這個側臉刻進腦子裡！

商玦把幾個房間轉了一圈，繞過廚房沒看，覺得差不多了，便說：“就這間吧。”

中介小姐姐愣了一下，大概是沒見過租房子這麼爽快的。這麼大的房子，租金可不便宜。這男生看著應該還是學生吧，房租都還沒問，就定下來了？

“房租一個月兩千三，沒有管理費，押一付一。”

“可以。”上衣口袋振動了下，商玦垂下眼，開啟手機看了眼。

是一條好友申請。

【好友申請：陸嶼行】

【備註：。】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商玦把這條好友申請多看了兩眼。

陸嶼行的頭像，是一個由懸浮的數學公式和幾何圖形構成的粉筆圖案，背景則是虛無的黑色。

哎呦，還挺能裝的，這傢伙對數學可真是愛得深沉。商玦內心輕嗤著，唇邊勾出一抹嘲弄的笑，然後毫不猶豫按下申請後面的“拒絕”按鍵。

中介小姐姐忍不住把商玦臉上的笑容多看了兩眼，還以為他是在好心情地回人訊息，心裡頭感嘆：這年頭，這麼紳士禮貌又長得這麼好的男性可太罕見了，簡直就是稀有物種。

她耐心等商玦放下手機，接著開口：“咳，行的話，那我就約房東明天籤合同？”

“嗯。”

“您打算什麼時候住進來？”

“越快越好。”

“那行，房東那邊應該沒什麼問題。您要是急著住，今天可以先把東西搬進來……”

商玦的手機接連響了好幾下，鈴聲是預設的提示音，卻莫名讓人聽出幾分不快的意味。

而商玦好似完全沒有要回復的意思，漫不經心地勾了一下唇角，示意中介小姐繼續說下去。

中介小姐姐一怔，這才接著補充完後面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