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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門外,姒啟祾發現門口竟無人看守。門外的村落也是寂靜冷清,似無人煙的。姒啟祾暗笑自己愚蠢:一座海上孤島,他們就是想跑又能跑到哪裡去?渡海的船肯定都是被椿控制著的,沒有船,姒啟祾他們就是插翅也難飛了。

即便如此,姒啟祾還是想去海邊看看,可樗偏偏往山上走去,待要問她究竟去哪裡,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她那靛藍的身影就像一汪深潭,一個巨大的謎,不知藏著多少秘密,更不知心思幾何。

姒啟祾是願意相信樗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他,還有他的父母的。椿說過,她的人隨時都能找到姒啟祾的家人,無論是姒啟祾還是樗,都不能輕舉妄動。但是,姒啟祾想不到更猜不透樗此時在想什麼,她是已經有了對策,還是毫無辦法?她會為了保住姒啟祾的性命而屈從於椿嗎?可她明明能夠挾制椿,甚至將其置於死地,但為什麼寧可自己避居山野也不肯傷害椿半分。是因為她太重情義、心太軟了嗎?這一刻,姒啟祾倒希望樗的心能硬一些。她可以不必顧念姒啟祾,放下一切負擔,然後銷聲匿跡,回到山林繼續著隱逸生活,最好從此不再被椿找到。

可真想過上安穩無憂的日子,或許她要更心狠一些——姒啟祾不由得想,如果剛才樗的那支筷子扎進了椿的脖頸,現在會是什麼情況?椿手底下的那些影子會合攻他們兩個,替主子報仇嗎?說不準他們就此作鳥獸散,姒啟祾和樗一起逃離海島,回到了天台。

不過,姒啟祾被人綁架挾持,父母一定報警了,回去還得編一套說辭應付警察。張庭軒就是個刑警,此時此刻,他恐怕正發動一切關係在找姒啟祾。如果把前因後果都和張庭軒實話實話,樗就會鋃鐺入獄。縱然姒啟祾有心遮掩,天網恢恢,終究也瞞不住。要不,他們就一起浪跡天涯吧。回墨脫,去國外,反正樗一定有辦法。可如果真的這麼做了,姒啟祾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見到父母了,徐問心、張庭軒這些老朋友們也不能聯絡了,一切的血脈相連都將斬斷。

姒啟祾猶豫了,他自認做不到這些、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又需要多少的狠心啊!至此,姒啟祾猛然心驚:不錯,樗不再殺人看來是心軟,可她能遠遁深山、斷絕過往,難道不是另一種心狠嗎?他再看她飄行的身影,成了一團靛藍的模糊,又不免生出一種畏懼。

這時,姒啟祾發現他們已登到了半山腰,重重疊疊的樹影外,是一望無涯的海天,不知何處是岸崖。再看腳下的路,雖只有窄窄一條,但顯然是有前人踏過的,青草都比別處低矮一些。

樗走得很快,絲毫沒有流連風景的意思,她好像就是來尋這條路的,一步一步往前直行。樹木間山岩一轉,陡然現出個山洞來,洞前垂著長長短短的藤蔓,遮蔽了大半洞口。樗終於停了腳步,佇立洞前,其間的悄然肅靜叫姒啟祾也不敢挪動,生怕發出一點聲響,驚擾了這不可名的神秘感。

許久之後,樗向洞內走去,姒啟祾緊緊跟著。一入洞,便覺清寒之氣襲上身來,狹窄的洞道需要微微側身才能透過。向下走了幾步,雖然道路寬了些,卻也陷入黑暗。樗徑直前行,彷彿這黑暗是不存在的。姒啟祾被腳下的崎嶇絆了一下,踉蹌之時被樗扶住,抓住了他的手腕,牽著他繼續前行。這感覺是那麼熟悉而心安,姒啟祾索性閉上了眼睛,全憑著意識,跟著樗一直走了下去,直到聽見她說聲到了。

睜開眼,竟是個豁然開朗的地下空間,約有百十來平。石壁上有幾個大大小小的山體的裂口,折射散落的微光剛剛可以看清洞內的一切:幾張石板、幾根石柱、幾塊石墩,像是天然的,又像是被人工打磨過,總覺得上面曾有人坐臥,甚至還擺放過杯盤碗盞。石壁上一片駁雜的色彩,再細看,竟是硃紅的巖畫,追山逐海的狩獵、篝火旁的歌舞、牛羊成群的安居,簡單的圖形繪著質樸的生活,但最高處有個巨大的人形,左右兩肩是日月光輝。巖畫講述的故事應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可畫上的硃紅又過於鮮豔,倒像是剛剛被塗抹過的。

樗走到巖壁前,微仰著頭看著畫幅最底端的小小的兩個人形,伸手拂過,又將手掌按在了畫上。姒啟祾感覺她是在回憶什麼,她對這裡似乎很熟悉。也許,她和椿曾一起在這裡避居過。可昨天夜半登船的時候,她對椿住在海上還有些驚訝,並不知道是要去向哪裡。難道是她離開太久,又或者離開時年紀太小,所以到此時才想起來的嗎?

洞裡靜悄悄的,隱約有水滴的響,極緩的一滴接著一滴。突然有聲嘩啦的動靜,樗警覺起來,三步兩步走進一個幽暗的角落。姒啟祾也跑了過去,只見巖壁上有個半人高的小洞,嵌著鐵柵欄,裡面蜷縮著個不成人形的人,正用恐懼而呆滯的眼神看著他們。

姒啟祾想都未想,撿起腳邊一塊大石,三五下就砸開了柵欄上的鎖鏈。裡面的仍蜷縮著,像無毛的大狗。姒啟祾怕嚇到他,半伸著手,輕聲安慰著,說是來救他的。等了一刻,裡面的人才動了一下,也不敢扶姒啟祾的手,挪著四肢爬了出來。

他蔽體的衣物都半糟朽了,瘦骨嶙峋,垂掛著灰白色的一層皮肉,好像一副骨架上套著個空皮囊。姒啟祾想去扶他又不敢扶了,倒不是嫌腌臢,只是怕自己手下沒輕重,會碰斷他的骨頭。

姒啟祾問他是不是被椿抓來關著的,他不回話。姒啟祾又問他是不是海島上的人,他也不回話。趴臥了半天,他終於抬起頭來四下裡慢慢地看,在確信了自己是真的離開牢籠後,眼睛裡泛出了細微的光,打量了旁邊蹲著看他的姒啟祾,隨後看見了退讓到一旁的樗。

霎時間,他的眼睛亮了,也大了,彷彿再用點力就會從眼眶裡掉出來。他一面往樗的腳邊爬著,一面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伸著枯枝一樣的手指,衝著樗道:“你是樗!”

樗辨認了一下,問道:“你認得我?”

那人笑了,又像是在哭,聲音很弱,牙齒上卻像咬著千斤:“我天天看著你照片,恨不能把你臉上的每一根毫毛都記住,就是為了找到你。可你太狡猾了,在紹興禹穴的後山上,我眼睜睜地看著你消失了。從那時候起,椿就說我沒用了。回到這座島後,她就把我關在這裡。二十多年了,不讓我活,也不讓我死,就這麼折磨我,把我變成了一個鬼。可你們兩個才是鬼,兩個吸人血、吃人肉的惡魔。你們才是該死的人!”

樗聽了,有些恍然:“原來會稽山上的人是你。”

那人開始癲狂:“憑什麼!憑什麼你們能一直活著,我卻變成了這副模樣!我最好的時光都花費在了椿的手上,而她,一心一意只為了找你!我這輩子,就這麼過去了。跟臭蟲、螻蟻有什麼區別?你們憑什麼這麼高高在上?你們——”

說時,那人伸直了雙臂奔向樗,好似詐屍的殭屍、中咒的骷髏,帶著猙獰的面容。姒啟祾正要上去攔他,樗卻移步一轉,到了那人身後,雙手捧住他的頭,只一抖,那人便如被裁斷的布匹,簌簌著綿軟下去,一節節地跌倒在地上,圓睜的兩眼如耗盡油的燈火,滅了神,散了光。

姒啟祾被這突來的一幕嚇到了,他不敢相信走了過去,慢慢地單膝跪下,試探了那人的鼻息,確認他已經是一具屍體。再抬頭看樗,她正低垂著眼看他們,眼睛裡投下的是悲憫又冷漠的光,高高在上,如看螻蟻。

“為什麼殺他?”姒啟祾囁嚅著。

“他熬得太久了,魂已丟了,何必留著副驅殼。”樗漠然答著,“該出去了。你要是願意,可以把他帶出去安葬。”

說罷,樗就往外走。姒啟祾渾身顫著,試了兩三次,才將那屍骨抱起。乾癟細長的腿腳從他的臂上掛下來,像沒有提繩的皮影肢節晃著。出洞的路,姒啟祾不知道是怎麼走出去的,眼睛裡一片漆黑,心上也一片漆黑,可他卻異常堅定地走完了這條路。在洞口側身時,因為只顧著不要碰擦了屍骨,卻擦傷了自己的臉。

出了洞口,發現椿已帶著人等在那裡。姒啟祾也不看他們,走到旁邊的大樹下,將屍骨放平,因問有沒有鐵鍬。椿的頭動了一下,跟在她旁的兩個影子就走過去抬屍體。姒啟祾一把推開他們,吼著問他們幹什麼。

“葬了他呀。”椿不耐煩道,“山下有墳場。”

“墳場?”姒啟祾恨恨問,“那兒埋的都是你們殺的人嗎?”

椿哈哈笑了:“怎麼?發現樗會殺人就受不了了?你對我們樗的心意可真經不起考驗啊。還不如他對我呢。”

椿把眼神飛給了正被抬走的屍骨,這面挽起樗的胳膊,一起從來時的路下山。姒啟祾在後面跟著,看著她們親密無間的樣子,竟萌生了殺了二人的衝動,可又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樗和椿都能輕而易舉地殺了他,他若魯莽行動,只能白白送死。關鍵是,他對她們即將要做的事情還毫無所知,只有知道了,才有可能阻止她們。他踏著她們走過的地方,心裡認定,自己走的絕不是同一條路。

風聲帶來了樗與椿的對話,只聽樗問椿:“你為什麼要關他在這兒?”

“留個念想啊。難為他對我死心塌地了那麼些年。”

“只是個念想?”

椿嘿嘿笑著:“怎麼樣?感覺是不是挺好的?你很多年沒拿人練過手了吧?但他那骨頭架子對你也是小兒科了。我留他這麼多年,想方設法地讓他能喘口氣,說幾句話,可就等這一天呢!中途我都有點煩了,害怕沒找到你他就先死了。還好還好,老天沒讓我等太長時間。”椿興奮了起來,“哎哎,你什麼時候發現他是我特意留給你的?”

“姒啟祾用石頭砸開鎖的時候。”

椿嘆了口氣:“要是你自己去,我都懶得上鎖。想想這小狼狗會跟著你,還是保險一點,免得出什麼意外。萬一傷了你的小狼狗,我可擔待不起。”說著,椿回頭看了姒啟祾,嗤得笑了,“現在看,小狼狗估計是隻憤怒狗了。唉,男人啊,信不過的。”

樗看了椿一眼:“他說有張照片。”

“對啊。你忘了嗎?那年在黃浦江,有個男的說我們好看,給我們拍照,被我奪了相機。”

“你是怎麼找到這座島的?”

“因為我一直記著呀。”

“你怎麼什麼都能記著?”

“因為你喜歡忘記啊!我是替你記著的。所有你不願記著的事情,我都記著呢。等你想回來找的時候,看看,隨時都在。”

“可我不想找。”樗冷冷地道。

“那你還說不想殺人了呢。”椿冷笑著答。

天色陰了,卻未落雨,安葬了無名的人,海風也變得瑟瑟,帶來陣陣浪濤,聲聲撲在海崖上,也撲在了姒啟祾的心上。他的腦子裡卷著一場風暴,中心處是一個不斷攪動的漩渦,要把他拉入淵底。

樗和椿走了,影子們也散了,但沒有人管顧姒啟祾。天徹底黑了,姒啟祾順著路在島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沒有人,沒有房屋亮著燈。整個島就像深淵裡的地獄,雖然有齊整的屋舍,卻如死寂一般。

不知走了多久,終於見到一盞亮的燈,姒啟祾朝著燈,推門而進。一恍神,看見的竟是爸媽,桌邊對坐著吃晚飯。見了他便說快來坐下,端過飯來,讓他快吃。姒啟祾往碗裡倒了許多湯,呼呼地往嘴裡扒,吃了一碗又要一碗,吃完了就望著碗底上殘留的一點湯水、幾顆飯粒發呆。

碗筷從手裡被收走的時候,姒啟祾看清身邊站著的是一對陌生的老夫婦。他忙起身,想要表示感謝和抱歉,聲音卻啞然了。老夫婦擺擺手,衝外指了指,姒啟祾順勢看去,夜幕裡立著個人影。

老夫婦塞給他一個手電筒,姒啟祾開啟了直照向人影,果然是樗。他就一直照著,走到她面前,把整束光都投在樗的臉上,可樗連眼皮眨都沒眨,只問他要不要回去休息。

姒啟祾不想理她,沿著路繼續向前走。樗在後面跟著,隨著他快,隨著他慢,總是一米的距離。姒啟祾不知道椿的那座院子在哪兒,反正他也不想回去。八年前,樗在天台山上救下了他,他的時間停止了;八年後,樗又在天台上救下了他,可他卻跌入了深淵。情與怨,愛與恨,迷茫無措中想要一了百了,但覺得此時去死是無意義的。可是,生的意義又在何處?

不知走了多久,姒啟祾的腿累了,他往路邊的土坡上一靠,順勢蹲坐了下去。雲散了,天上掛著渾圓的月,藍瑩瑩地亮著,照得天地與海都是藍瑩瑩的。流光也照著樗,為她身上的靛藍色罩上了一層光暈,勾勒著她面上的輪廓。

樗站在姒啟祾的面前看著他,姒啟祾口氣厭惡著道:“你跟著我幹什麼!”

“怕你扛不住,會自殺。”樗淡定地道。

姒啟祾冷笑了:“我死了,你不就省事了。不管做什麼,都不會有牽絆了。”

“是。”樗答得乾脆利落

姒啟祾被這一個字戳得心疼:“那你管我幹什麼!”

樗依舊淡定:“你自己死,總是痛苦的。”

姒啟祾難以置信地抬頭看樗,明白了她話裡的意思:“你是來殺我的?”

樗看著他,不回應。

姒啟祾垂頭想了想,不由笑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舒展開胸膛,“你現在可以動手了,麻煩讓我少點痛苦。”

樗流又流露出那種高高在上的悲憫又冷漠的眼神:“可你還不想死,你要活。”

剛剛還充滿胸膛的坦然與慨然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躊躇和疑惑。姒啟祾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樗的這句話,只能反問:“被你殺的那些人難道不想活嗎?”隨之又問,“你殺過多少人?”

“我不記得了。”

“是你不願意記吧。揹負著人命,揹負著罪惡……”

“是因為殺得太多,懶得記了。”

姒啟祾的心真的寒了,一時間,他覺得樗成了另外一個人,不是性格、行為和語言上的變化,也不是從未相識過的陌生,甚至不是因她殺人所暴露出的冷酷無情,而是他完全感受不到她。雖然她就在眼前,同他說著話,可她卻不像真切的人。她的高高在上,她的悲憫和冷漠是遙遠的,像虛空的某種存在。一個人也好,一隻老虎也罷,螻蟻和臭蟲,山川與草木,彷彿一切事物的生與死,都是她的一念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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