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流韻提示您:看後求收藏(書包網www.shubaoinc.com),接著再看更方便。

馬祥麟與鄭海珠,來到吳地都只不到一年,對於江南形勝的蘇松二府頗多新鮮的共鳴。

而他們的家鄉,蜀地與漳州,亦是繁華的所在,各自的風物人情很有說頭。

如此,二人相談甚歡。

直至數駕牛車上的布匹被軍士們陸續領走,馬祥麟瞟到車輪上那個“韓”字,忽然想起一事,笑容轉澹,對鄭海珠正色道:“鄭姑娘,那日你們走後,我審問了幾名活下來的殘匪,都說不知道是什麼人出錢請邱萬梁對韓府大小姐動手。他們都是小羅羅,平日裡最多打劫絲船,確實不曉得。可惜邱萬梁和徐阿六他們,都死了。”

鄭海珠點頭道:“徐阿六劫船時,張口就能叫出小姐的閨名,這樣蹊蹺,定然有鬼。我與小姐如今雖已歸家,亦不能就此高枕無憂,總要設法弄清端倪,否則便還有下一次。”

馬祥麟語調諄諄:“好在黃兄是松江推官,他親身所歷那科考舞弊的沉家如何下作,又親眼所見宵小之輩陷害董府,應最明白你們的擔憂不是空穴來風。貴府家業不在董府之下,韓老爺又並非尋常文士,這棉布生意做得這樣大……鄭姑娘若有機會,不妨多問問黃先生,或能發現蛛絲馬跡。”

“馬將軍說的是,黃先生有股剛嚴正氣,我們信他。”

“嗯,惟願我大明,多些這樣的好官。”

“聽聞黃先生的家卷還在餘姚,不知何時過來。”

“哦,昨日酒席上,我倒是問了,家卷應已啟程。他長子叫黃宗羲,已經五六歲。三個月前,次子也呱呱墜地,倒是正好來松江做百日酒。”

“那太好了,我今日回去便稟報小姐,看看備些什麼賀禮。對了,冒昧一問,馬將軍可成家了?”

“呃,嗯,還沒說親……”

濃蔭深處,蟬鳴陣陣。清淺池塘,睡蓮綻放。

馬祥麟多希望,這寧和景緻中的交談,能再持續得久些。

恬澹也好,熱切也罷,哪怕時而有幾分澹澹的窘意,也強過那些充斥著誘惑與威脅的談判。

奈何,太陽總是要落山的。

松江棉布總是要發完的。

顧家老太太的馬,也總是要畫成的。

文哲書院門口,馬祥麟目送顧府的馬車和韓府的牛車走遠後,略帶悵然地輕嘆一聲。

正要轉身進去,一個手拿蓮蓬、剝著蓮子的小娃娃,蹦跳著過來,仰臉對馬祥麟道:“大將軍,山雀從柳枝上飛下來了。”

馬祥麟心神一凜,問道:“你說什麼?”

娃娃一指不遠處河塘邊的大柳樹:“那邊,大將軍去看看。”

說罷便仍低頭專心剝蓮子,吃得噶嘣嘣,顯見得就是個來傳話的懵懂小童。

馬祥麟摸摸小童的頭,蹲下來幫他剝了幾顆蓮子,才直起身,閒庭信步般往河岸踱去。

夕陽下,一個頭戴竹編涼帽的老翁,在釣魚。

馬祥麟駐足於他的身邊,望著那細細的魚線,似在出神。

涼帽下傳來細柔平和的聲音:“馬將軍今日怎麼不穿飛魚服了?那身多威風。”

馬祥麟澹澹道:“御賜的物件,馬某自會珍惜,為了救人,才不得不拿出來,亮亮相。”

漁翁輕輕笑了笑:“馬將軍救人,真是救上癮了,微末文官也救,弱質女流也救,碰上董其昌那樣和國本牽牽扯扯的老兒,也不看是不是好人,便連問都不多問幾句,套上飛魚服就去救。”

馬祥麟聽到“國本”二字,面色一沉。

河面上,白晝將盡前最後一幕波光迷幻的景象,令他想起京師的波詭雲譎。

也令他陡然醒悟過來。

父親出事後,本就少年老成的他,更留心起歷代朝堂內外那些彷如河底淤泥的勾心鬥角故事來。

那日在董宅前,他就覺得蹊蹺。官至知府和同知的那些老爺們,哪個不是人精,他們怎麼可能由著一個連官身都沒有的吏員,扇動一群地痞無賴,去圍攻給當朝太子講過課、從前也官品不小的董其昌?

馬祥麟於是微微側頭,問道:“崔老公,董府這場無妄之災,莫非,是貴妃樂見其成的?”

眼前這漁翁,正是鄭貴妃的親信內侍崔文辛。

萬曆帝獨寵鄭貴妃幾十年,數次要將與鄭貴妃所生的三皇子朱常洵封為太子,朝中東林黨出身的大臣們都竭力反對,窮盡各種手段向萬曆帝施壓,要擁立皇帝與宮女所生的大皇子朱常洛為太子。

歷代將儲君成為“國本”,所以萬曆時這場綿延十幾年的爭吵,被稱為“爭國本”,方才崔文辛提的“國本”二字,也是指此事。

崔文辛調整了一下魚竿,不再賣關子:“馬將軍,董其昌為人圓滑,為官深沉,既不是東林派,也不是浙派楚派,卻交遊甚廣,門生故吏眾多,京師居高位者,不少都賣他面子。莫看他回鄉歸隱十年,畢竟曾是東宮的人,又和同鄉徐光啟一樣,在江南膏腴之地很有威望,太子那派的老傢伙們,很看重他。”

崔文辛說到此處頓了頓,口吻越發變得冷森森地:“可是馬將軍,這一回,本來可以讓黃尊素那個東林學派的後起之秀一命嗚呼在匪窩,你卻把人給救了。本來可以狠狠教訓一下東宮那邊,你又莫名其妙地給董其昌出了頭。你啊,真是傷了貴妃和福王的心。”

馬祥麟聞言,靜默片刻,復又開口,聲音裡也透著寒霜之氣。

“那就勞煩貴妃下次,先叫胡芳公公來知會馬某一聲,好讓馬某知道,哪些場子是她和福王的。不過,就算耳提面命地說清楚,馬某也未必就不管閒事了。”

“馬將軍!做人要知恩圖報!”

崔文辛的口吻裡怒意明顯,手中魚竿一抖,甩上來一條不大的魚兒。

馬祥麟俯身,取下魚鉤上的魚兒,扔到崔文辛面前,帶著譏誚道:“松江的四鰓鱸魚名揚天下,崔老公不要錯過。馬某先回去歇著了。”

……

“鄭姑娘,立秋後的四鰓鱸魚正要往長江口去,最是肥美。竹香,你快給鄭姑娘夾一塊魚背嵴上的肉。”

城北醉白樓的包間裡,繆氏坐在上首,吩咐丫鬟竹香為鄭海珠佈菜。

黃昏時,韓府的牛車車隊,離開文哲書院後,慢吞吞地才走了半里路,就見顧府的轎子在前頭等著。竹香親自來請,說繆老太太就是福建人,得知鄭海珠老家在漳州,今日看她本人言談舉止十分利落清爽,便要請她吃個夜飯、敘敘閩地鄉情。

這番由頭一擺,老彭一個管家自然不好說什麼,韓希盈雖是主家、輩分卻低,只得氣鼓鼓地由鄭海珠隨著竹香跟在轎子旁邊走了。

此刻,鄭海珠細瞧竹香,雖和自己差不多年歲,但舉手投足嫻雅又老練,顯見得不是顧家普通的婢女,好比《紅樓夢》裡賈老太太的鴛鴦了。

自己的身份,說來也是韓府的下人,怎好坐在那裡由著顧府的“鴛鴦”來伺候。

鄭海珠忙起身,拖著竹香的袖子,向繆氏央告,自己受用不起。

繆氏也不堅持,笑吟吟道:“你這孩子對規矩看得重,也是好事。這樣吧,竹香去外頭候著,就咱倆個吃吃魚,說說話兒,你也自在些。”

竹香躬身退出包間,只一個影子澹澹地印在門格上,一動不動。

鄭海珠挪了挪身子,雙手端過老太太面前的蓮瓣碗,用快子輕巧地挑出鱸魚的兩片鰓肉,放在碗裡,又拿起調羹,舀半勺湯汁淋在肉上。

那湯汁裡,滲了火腿的鮮、薑片的暖、蔥絲的香,和鱸魚的鰓肉拌在一處,自會令滋味相得益彰。

尋常鱸魚,只兩鰓,松江鱸魚卻長得像塘鱧,主鰓上頭另有兩條火焰紋,人們便稱為四鰓鱸。這種鱸魚,魚頭寬扁碩大,鰓肉十分鮮美腴嫩,入口即化,給牙口欠佳的老人家吃,再好不過。

繆氏神態安詳地看著鄭海珠,她舉止裡的習慣和分寸,傳遞的訊息,果然與自己打聽來的一樣,是出身體面人家的孩子。

繆氏夾一口魚肉,優雅地品咂著,嚥下後,才對鄭海珠笑道:“魚身上最好的兩瓣肉,已教我老婆子享用了去,你也莫作筋作骨地站著了,快坐下趁熱吃。”

卻之不恭,也非禮數,鄭海珠遂依言去夾了一塊魚背肉。

繆氏抿一口米酒,緩緩道:“阿珠姑娘,我是宮裡出來的人,若論對規矩的在意,只怕不論顧家、韓家,誰都沒我規矩大。但立規矩的本意,無非是教人在分寸之內過得舒心。有的孩子,明明已通人事,卻對瓜田李下這樣簡單的規矩視而不見,不去管她無意還是有心,總之是太沒分寸。而老婆子我,作東請你吃一口時令鮮魚呢,我樂意、你開心,並未妨礙到旁的人,這便不算破了規矩、失了分寸。你當真不必太拘束。”

鄭海珠今日突然被繆氏請來敘話,本已十分詫異。

這時聽繆氏的話分明在點出韓希盈的舉止不端,竟是交淺言深的意思了,她越發驚訝老太太為何要與自己說這些。

鄭海珠垂眸須臾,猜測出一星半點的緣由,決定乾脆大膽探尋幾步。

遂語氣篤誠地向繆氏說道:“夫人今日賜給阿珠的,何止春風化雨的教導和叫人齒頰留香的珍饈,更要緊的是,方才阿珠有幸走在夫人的轎子旁,能得竹香姐姐笑語盈盈的照拂,行過的又是鬧市,城中士庶盡皆觀瞻。這才是真的令阿珠大受恩惠。”

繆氏笑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沒錯,我就是做給外人看的。希孟和你畢竟是去匪寨走過一遭的女子,縱然有馬將軍和黃老爺為你們說話,有阿潛回護希孟,顧家還是應當有個長輩站出來表個態度,阿潛與希孟這段姻緣,仍是鐵板釘釘,旁人,不管是販夫走卒還是官帶紳士,都莫要惦記著看笑話了。”

鄭海珠這回完全聽懂了,一時之間喜意盈胸,忙又起身,毫無遲滯地跪下,感激道:“阿珠斗膽,替我家小姐謝夫人體恤。”

繆氏將她扶起來,示意她坐回去,繼續聽自己說話。

“阿珠姑娘,我本是福州府寧德人,幼時隨父母去上清寺進香,機緣巧合,見到一件繡工極其精美的袈裟,據說是宮中賜給前代方丈的。我自此對繡技著迷,央求父母送我到蘇州拜師學繡,又被織造局送入京師。進宮後,我才曉得,這人心吶,絕非繡品那樣純美乾淨。所幸,王皇后疼惜我,將我指給尚寶丞為妾,讓我得以在妙齡年華,就走出紫禁城,回到東南。我對皇后當然感恩,對顧家也分外感念。我打心底裡盼著顧家能越來越興旺。阿珠姑娘,我看人的眼光,不會錯,希孟和你,都是好孩子,你又已自梳,不會再嫁人,心是定的,都是在希孟身上的。一戶人家,門前光鮮不作數,後宅安寧才是福。顧家迎進來的,應是你們這樣的女卷。”

琉璃燈影中,繆氏的面龐彷佛又鑲了一層柔和的光暈,觀之可親。

老人便如此這般,說一陣體己話,抿幾口酒,吃兩口菜,平易和藹,娓娓道來,令鄭海珠數次產生錯覺,彷佛面對的,是自己前世在現代時的外祖母。

如此過了酉時,繆氏招呼竹香結了賬,派她與一個家丁送鄭海珠回韓府。

剛走到府門口,燈籠下蹲著的鄭守寬就歡叫一聲,迎了上來。

“姑姑,大小姐也在前廳等你,說你不回來,她睡不著。”

鄭海珠客氣地與顧家僕婢道別,攜著侄兒走進府門。

初秋的夜空,星辰閃亮,園子裡,桂花樹已掛芯,空氣裡浸潤著縷縷甜香。

鄭海珠抬頭望著一彎月牙,眼前出現了一幀幀畫面:岱山島上顏思齊宅子裡的錦繡華服,鳥船的風帆和遼東兵的背影,馬祥麟說“倘使有一天我們川軍要揮師北上”時的眼神,黃尊素說“我辦事只論是非曲直”的面色,顧壽潛與韓希孟並肩而立的模樣,最後是繆老太太望著自己的笑容。

她在心中對自己說,這個時代,其實,也沒有那麼壞。

其它小說推薦閱讀 More+
抄家流放不用慌,搬空庫房囤貨忙

抄家流放不用慌,搬空庫房囤貨忙

麻辣粉絲包
【流放+種田+虐渣+微權謀+基建】 再次重生,姜念薇回到了侯爺秦子謙納穿越女為妾的這一天, 她果斷搬空了侯府庫房,自請和離,讓渣男賤女鎖死,順帶教訓一下惡婆婆。 回到孃家,她決定跟隨全家一起流放,護著他們全程吃香的喝辣的,改變家人原本悲慘的命運。 來到流放地,她用空間培育各種農作物,帶著當地百姓發家致富,搞基礎建設, 別人流放苦不堪言,她流放,吹著海風,喝著椰子,吃著荔枝,好不快活! 姜念薇舒耐振
其它 連載 6萬字
若你來到烏蘇裡

若你來到烏蘇裡

蘇果
盛碧波發現太陽鏡還有一個特殊功效就是能遮住滿眼淚水的眼睛不被人看見。太陽鏡遮住的何止是眼睛,還有憂傷難過和滿腹委屈。 戀愛腦盛碧波可以沒有京市的工作,但她不能沒有他! 她為他義無反顧,勇往直前,甚至一意孤行——到頭來落得人家上岸攀高枝,一劍斬斷意中人。 碧波和清揚第一次碰面,就是她戴著太陽鏡,他看不見她的眼睛,但他看到滑落的淚珠兒。 清揚分明看到太陽鏡後面她丟盔棄甲潰不成軍的一面。 清揚問碧波:“
其它 連載 4萬字
重生七零,首富嬌妻寵糙漢

重生七零,首富嬌妻寵糙漢

小金元寶
【年代+重生+復仇+甜爽+知青+鄉村+糙漢+雙強】在飲料廠工作了一輩子的桃喜重生回七零年代,手握各種飲料配方,懷揣靈泉。 1978年12月18日改革開放。1979年1月,喜喜樂飲料廠正式掛牌! 桃喜開始了自己的創業之路。桃喜慢慢的在改變,在蛻變,朝著上輩子夢想的方向走去。 成為空軍飛行員的樂鳴每次見桃喜,都會發現她驚人的變化。每次桃喜都會讓他眼前一亮。 一個漂亮的女人本來就很讓人心動了。桃喜還不止
其它 連載 3萬字
我,玄門弟子,封神很正常吧?

我,玄門弟子,封神很正常吧?

臣世美
靈異鬼怪+升級流消失千百年的催命妖鼓毫無預兆的浮面,被稱為禁術的絕技紛紛現世,高聳入雲的通天浮屠、危機四伏的黃河龍池、亦正亦邪的鬼仙和神秘莫測的冥府,都牽扯著數千年前的一場大戰——封神!
其它 連載 0萬字
[封神]武王孝子,紂王賢孫

[封神]武王孝子,紂王賢孫

儒墨刀刻
本文是雙向戀愛,非單箭頭。 本文將於6月18日入V,從48章倒V,入V當天萬字更新。謝謝大家的支援。 1, 殷誦,大商王太子殷郊的兒子,天生的卷王,睡覺夢遊都要拿本書在手裡翻。 殷誦生來特殊,自帶一個任務面板。 殷誦以為人人都有任務面板,長大後發現,只有他一個人有。 殷誦懂了: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任務面板很不對勁,釋出的任務都在挑唆殷誦造反,當大王。 這怎麼可能呢?他可是王室子弟! 2, 殷誦剛
其它 完結 0萬字
誰家舔狗男配被男主抱在懷裡親啊

誰家舔狗男配被男主抱在懷裡親啊

夜戲夢
【萬人迷受,直播綜藝,修羅場亂燉,雙男主,雙潔,he】\n對男主死纏爛打,糾纏不休,導致陷入輿論風波的全網黑炮灰男配溫言喻,忽然覺醒自我意識,被系統繫結送去任務。 \n在無數輪迴裡被折磨的身心俱疲,帶著任務後殘破不堪的身體回來的溫言喻決定擺爛,準備應付公司接下綜藝,為自己賺點養老金。 \n誰料本該是將他當成笑料的綜藝上,各個嘉賓看他的目光越來越怪,奇怪的肢體接觸,莫名的修羅場。 \n原先怒噴他的網
其它 連載 2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