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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希盈見沉氏面露不悅,越發起了勁,從片刻前那隻鳥鳥婷婷的小孔雀,變成了一隻嘰喳告密的老烏鴉。

“大奶奶,自從知曉奶奶的先祖乃抗倭英雄,我越發擔心,我姐姐那般沉迷於倭人的繡樣子,嫁給顧二哥後也不知收斂,會冒犯奶奶。我便趁著那帶來倭畫的鄭丫頭南下當差時,欲規勸我姐。不曾想姐姐勃然大怒,將十來個繡繃扔在我面前,斥我是井底之蛙,不辨美醜。我當時雖氣急,但還是看清了幾個,有那好像煙囪一般的怪山,有額髮上插著木梳的女子,最可怖的是還有各種貓兒,就與今日在裁縫鋪看到阿珍她們繡的一樣。”

沉氏蹙眉聽著,插一嘴道:“蘇繡裡不也有許多貓兒?”

韓希盈神色夸誕道:“哪裡是那種可人疼的蘇繡貓兒!我大姐繡的貓,頭是貓頭,身子卻是煙蔽霧障、手持幽火的人身,與妖精鬼怪渾無二致。”

韓希盈此時,顛倒黑白毫無滯頓。

其實大姐韓希孟當時,既沒有“扔”,也沒有“斥”,而是心平氣和地告訴妹妹,倭國浮世繪畫師筆下的貓,有幾分力亂怪神的模樣,就好比我們漢人的山海經裡,鳥獸魚蟲也會長出人頭、人手、人腿,且有神靈與妖魔的法力。

一國子民所喜的風俗而已,不必驚恐。

但韓希盈通身被混淆了灼灼正氣的妒忌之火燃燒,絲毫不認為自己在捏造什麼。

她只是不斷地試圖升級自己聳人聽聞的言論,以期加劇沉氏的重視。

沉氏素來慈藹盈盈的雙眸,果然逐漸失了那份平寧靜氣。

她憂心忡忡道:“阿盈,你大姐,好好的一個閨秀,怎地琢磨上這些鬼氣森森的繡樣子,可是中了她屋裡人的蠱惑?”

屋裡人,自然指的是鄭海珠。

韓希盈適時地調整到自覺晦氣的口吻:“大奶奶說得正是,我一早就覺得那姓鄭的有些古怪。”

沉氏點頭道:“照理,她一個年輕輕的孤身女子,既然族中耆老說好親事,自應興高采烈地嫁去婆家,後半生就有了依靠。她卻偏要依從什麼自梳的違逆人倫的風俗,帶個半大侄兒出來闖蕩。她一個閩地人,福州府和廣州府都不遠,她非要跋山涉水來我們松江,還一頭扎進你們韓家。看看那些與她沾邊的人和事,也透著蹊蹺。她該不會是,是個巫人?”

韓希盈兩個眼珠子滴熘一轉,驚駭道:“大奶奶這樣講,我記起來,方才那個盧公子,乍一瞧還教我稀奇,怎地一個男子,比我們女子還白。現下想來,他會不會是姓鄭的用巫術魅惑到學堂裡的,只為用法術吸他的元陽,所以那盧公子的面色,慘白慘白的。”

“啪嗒”一聲,沉氏手裡盤著的佛珠串子,掉在了腳邊。

中年婦人撫著前襟一疊聲地念佛,顫聲道:“阿盈,阿盈,這青天白日的,哎,嬢嬢我心口陣陣發寒。”

韓希盈忙附身撿起佛珠串,讓沉氏捏著,一面坐到她身邊,輕拍她的後背。

沉氏將佛珠滾了兩輪,深呼吸了幾次,漸漸平復下來。

她嘆氣道:“偏偏我們家那位老太太,分外看重那個姓鄭的。”

韓希盈自告奮勇道:“大奶奶是當家主母,自然不願意我姐姐帶著那姓鄭的嫁進顧家。還是我去與二叔二嬸稟報吧,就說她在學堂與男子廝混,竟也不避諱大奶奶和我,如此人品,還是早早地與韓家脫離干係來得妥當些。”

沉氏卻繼續嘆氣:“你大姐已然中了她的邪,只怕嫁過來後,就算她不進顧府服侍你姐姐,你姐姐仍要巴巴兒地出去,與她交好在一處,搗鼓神不神、鬼不鬼的玩意兒。唉,我和大爺這一房無子,素來拿侄兒壽潛當顧家嫡長孫來看,這真是,真是……”

沉氏轉過臉來,戚然又誠然地盯著韓希盈道:“阿盈,今日嬢嬢和你說句交心的話,咱娘倆這般投緣,我多希望,嫁給壽潛的,是你這又乖巧聰明又明理知心的好丫頭。”

韓希盈登時眼睛一亮。

旋即又覺得自己的喜悅太著相了,忙換成眼觀鼻、鼻觀心的語塞模樣,雙手絞著帕子,做足了含羞之態。

沉氏帶著親孃撫慰女兒的口氣,低聲追問道:“你心裡頭,是不是也有阿潛?”

韓希盈咬著嘴巴,蚊子般“嗯”一聲。

沉氏沉默良久,復又開口道:“嬢嬢我曉得了。好孩子,你在家裡勢單力孤,先莫要急著去出頭,看到出格之事,心裡記下,來告訴嬢嬢就好。容我想想法子。”

韓希盈聞言,陣陣感念之情又湧上心頭。

自己的親孃楊氏,如今看二房大伯大嫂和大房的韓希孟越發仇視,卻顢頇無能,只曉得將火氣撒在女兒頭上,時常罵她無勇無謀,不能收拾姓鄭的死丫頭,為親舅舅報仇。

反倒是沒有血緣的沉氏,滿嘴滿心都擔心她的處境。

她遂擺出一副甘願為王前驅的模樣,殷切道:“我都聽嬢嬢的。對了,今日那個阿珍,原是我姆媽徽州鄉人介紹到松江織工的,我有不穿的衣裙,也會給她,她對我素來感激。因她刺繡底子也了得,這一回二叔陪嫁裁縫鋪子給大姐,就把她也分過去。今日她看著不大好,回頭我去問問她。”

沉氏贊同道:“你真是個好心腸的孩子。若阿珍有什麼苦楚,也說與我知。”

“大奶奶,前頭幾戶,都是吾家一直收繭子的蠶農,奶奶可要去看看。”轎子外,沉氏的貼身丫鬟翠榴,婉聲稟報。

沉氏掀開轎簾道:“達芬陪我去,翠榴,你跟著轎子,送三小姐回韓府。”

翠榴和另一個叫“達芬”的丫鬟,喏喏應聲。

韓希盈好奇道:“聽聞蠶房味道特別衝,大奶奶叫個管事的婆子去看就好,怎地要親自去。”

沉氏搖頭:“你二叔是做棉布買賣的,眼裡自然只有棉花。可你大姐那樣整日鑽在繡繃裡的,一刻離不得絲線,也不曉得今年三縣的蠶事,十分反常麼?”

……

“蠶事反常?”

韓府,韓希孟的閨閣中,晚歸的鄭海珠匆匆吃了一碗餛飩後,聽大小姐說起這樁時聞。

韓希孟正在燈下展開那幅快要送出去的刺繡長卷,邊看邊道:“你去了月港,我少了得力幫手,更是整日鑽在此件繡品上,就像山中隱士不知外間風雲。今日陪嬸嬸去禮佛,在寺裡見到繆阿太,她說最近許多蠶戶家中,蠶上簇後,不吐絲。”

上簇,是養蠶中的重要環節。

蠶齡成熟後,蠶戶會用稻草、麥杆等材料折成隔斷,讓熟蠶在裡頭吐絲結繭,這便是“上簇”。

養蠶業興旺的蘇松杭嘉湖地區,四、五、六月多雨,往往是一年中最潮溼的季節。蠶吐絲時,雖然怕光喜陰,但若簇具發黴,肯定也不行。所以蠶戶們會在放置簇具的層層竹匾下,升個小小的炭盆烤火,令簇具本身保持相對乾燥。

蠶室內的這種竹匾被稱為“箔”,陰雨天烤火的行為,就叫“灸箔”。

鄭海珠遂向韓希孟問道:“是否灸箔不當,出了炭氣,將蠶燻僵了?”

韓希孟搖頭:“出事的蠶戶有二三十家,他們都是幾代養蠶,怎會如此不小心?就算兒孫裡有翫忽職守吊兒郎當的,也不至於家家這般吧?”

鄭海珠又問:“那,會不會是桑葉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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