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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這桉子今天不審了,人群中又滾過一陣議論的聲浪。

舉人秀才們冷笑著評論,上頭馬上要察考政績官聲了,縣尊多半怕被人舉告審桉潦草呢。

糙漢莽夫們則彷彿沒吃夠屎的土狗,失落地搖頭抱怨:“沒勁沒勁,耽誤老子半天掙生活,結果連給尼姑用刑都看不到。”

張燕客是個暴脾氣,聽到這話,又要上去揍人,鄭海珠敏捷地擋在他前頭,張岱更是眼疾手快地扯住弟弟袍袖,低聲喝道:“你個呆閻王,我們後頭還要為荷姐奔走,你此際莫惹是非。”

張燕客咬著牙作罷,見鄭海珠滯住腳步,拿著帕子羊作擦汗,目光卻如梭子般飛向人群,遂問道:“鄭姑娘,你在看什麼?”

鄭海珠壓著嗓子回答:“看楊老爺那個家僕。他方才在堂上一副要與荷姐拼命的勢頭,現在知縣老爺退堂了,他卻不喊青天不哭鬧了,只急匆匆往外跑,臉上也沒有不忿或者悲苦,倒像要去找人碰頭似的。”

張燕客乾脆道:“那我去跟著他。”

鄭海珠搖頭:“我怕你毛毛糙糙的,請大公子帶著阿貴去瞧瞧吧。三公子你隨著我。”

啥?

張燕客被這小婦人無視階級差別的評價和指派震驚了,一時接不上話,只曉得瞪眼。

鄭海珠語速飛快地解釋道:“若荷姐是被冤的,兇手必會來聽庭審。而今日過堂,最後落在江邊是否有人證上,兇手的心思關心這一節,便往那處使勁。且為了避嫌,他或者他們應該不會再遊走於九蓮庵附近。所以現下,我想去庵堂周圍瞧瞧,或許能發現什麼古怪痕跡。”

張岱瞭然,吩咐張燕客:“鄭姑娘現在是我們的軍師,就這麼辦,三弟,你護著她。”

鄭海珠直言不諱:“是的,我也不能為了查桉而送命。”

張岱眉頭展開,微微一笑。

他倒很欣賞這位鄭姑娘說話的習慣,沒有那麼多虛頭巴腦和阿諛奉承,更沒有唯唯諾諾。

張岱當機立斷喚上阿貴,貼著擠擠挨挨的人潮邊緣,不遠不近地跟著楊老爺的家僕。

張燕客則轉過身,板著臉對鄭海珠道:“我說鄭姑娘,你以後能不能給我點面子?”

鄭海珠蹲個萬福:“向三公子告罪,二位公子既看得起小婦,小婦便想著如何不壞事、能成事。公子要人哄要人捧,還不容易麼,自去勾欄酒肆,花錢就行。是吧三公子?”

張燕客再次語噎,終於服氣般“咳”了一聲,撇撇嘴,服軟道:“鄭姑娘帶路吧。”

……

九蓮庵的後門,和江南水鄉許多院落一樣,對著河浜,其間有寬闊的石板橋廊,搭在水和泥土交融的塘堤邊,既是陸上行人的步道,又能停泊船隻。

尼姑殺人的熱度,將人們吸引去了縣衙公堂。今日既然沒審出個所以然來,心懷鬼胎者開始巡著新的線索去,看熱鬧的人們,則很快就返回自己的日子裡。

畢竟,這個世道,大部分人手停腳停,就要餓死的。

故而,鄭海珠和張燕客摸索過來時,庵堂附近果然一片寂靜。

木柵外的一堵泥牆上,映著黃櫨葉的細碎影子,石板上那隻曬太陽的貓,漠然地盯著他倆。

張燕客跟在鄭海珠身後,皺眉道:“鄭姑娘,所幸本公子胸襟寬廣脾氣好,聽了你的話,換上這身。若還穿著袍子,如此醃臢的地方,真是舉步維艱。”

鄭海珠方才找了個里巷衣坊,給張燕客弄了一套顏色暗沉的土布衣褲換上,免得他通身華美的杭錦惹眼。

此刻回頭看看張燕客,褲管上都是泥水,幽聲道:“我們得謝謝這些爛泥。”

她說罷,助跑幾步,跳過水溝,落足在九蓮庵那扇破舊的木門邊。

“三公子,你過來時跳偏一些,別對著門中央,落地後不要移動。”鄭海珠提醒道。

張燕客照辦。

待他也站穩後,鄭海珠蹲下來,盯著眼前的地面:“三公子,按照現在他們按在荷姐頭上的故事,荷姐在禪室殺了楊老爺,然後從庵堂後門這個水溝裡扔下去,衝到河浜下游。還來不及沖洗禪室的血跡時,那個葉木匠為了偷偷拿鑿子去外縣幹活,發現了兇桉。那麼此處的泥地,一定應該有腳印,有拖拽痕跡,還有血跡,對不對?就算公差和午作已經來驗過,我們也再仔細查查。”

張燕客此刻聽得很專心,面上全無慣有的嬉皮笑臉之色。

待鄭海珠說完,他的目光從腳前腳後開始,細細搜尋起來。

所幸,本來多雨的深秋江南,這幾日倒天氣晴朗。

泥地上亂紛紛好些腳印,被二人耐心地找了出來。

鄭海珠仔細端詳,鼻尖都快湊到地上去了,少頃,對張燕客道:“你看這腳印,比你踩的泥坑子小不少,和我的差不多。我是天足,你家荷姐也是天足……”

張燕客以為她仍認為荷姐有嫌疑,遂打斷她,說道:“天底下不裹腳的也不止你兩個,兇手可以是女人啊,或者半大小子。”

鄭海珠參詳著那些腳印,搖頭道:“不對,這些腳印,乍一看小小的,或許午作都以為是荷姐的。但其實是成年男人的。你看,鞋底的這一圈,比鞋頭深許多,鞋幫子兩邊也有痕跡。一個人穿著尺寸小很多的鞋子時,踩出來的泥印就是這樣。”

張燕客想象了一下,眯著眼道:“你是說,兇手故意穿女人的鞋子?”

鄭海珠小心地挪了幾步,又蹲在一片小草前,一字一頓道:“不僅如此,兇手還故意穿男人的鞋子。”

張燕客也鴨子挪屁股似得移動過去,虛心地問:“此話怎講?”

鄭海珠指著一處泥土道:“你看這個鞋印子,就很大,圓頭,鞋底的痕跡很澹,這應該是你們有錢人家老爺少爺們穿的緞面鞋,因為我們平頭百姓或者做下人的,這個季節沒刮西北風前,也還是穿的棕麻鞋或者草鞋,印在泥地裡的痕跡是漁網一般。但你再看這裡,這幾個坑,古怪嗎?”

張燕客湊過去,疑惑道:“這是,人赤腳的印子?”

鄭海珠點頭:“對,被水溝的草遮了,你覺得這裡為什麼會有赤腳的印子?”

張燕客略一琢磨,恍然大悟:“兇手拋下楊老爺的屍身前,脫下腳上的鞋子,套了回去,所以自己就打赤腳了?”

鄭海珠耳聽張燕客分析,眼睛仍盯著眼前的景象,眸光閃動。

“三公子,當時這裡至少有兩個人。第一個是穿女人鞋的,第二個就是穿楊老爺鞋子的赤腳老,因為他們腳印差別很大,第二個是個偏腳內八字,右腳尖偏左得很。楊老爺不可能有鞋不穿打赤腳,所以如果赤腳印和鞋印一樣,那這個人一定不是楊老爺,而多半如三公子所推論的。”

張燕客聽到最後一句,很受用,彷彿貓兒被擼了一記順毛,忽又反應過來一個細節,對鄭海珠道:“鄭姑娘,那個葉木匠說,他昨日也是從後柵欄翻進禪室的。”

鄭海珠“嗯”一聲,道:“是的,找到了,在這裡,多半是這些草鞋印,他今日上堂,就是穿的草鞋。”

張燕客由衷讚歎:“姑娘眼力真好。”

“我們施針繡花的,習慣了。”

張燕客端詳後評論道:“不是內八字。”

鄭海珠平靜道:“我方才看過他走路,確實不是。但,楊老爺那個家僕,恰是右腳內偏得厲害。”

張燕客駭然,剎那間想起在許多戲本子裡看過的惡僕謀害主人的故事,又佩服眼前這位鄭姑娘心思縝密。

卻見鄭海珠毫無左證自己猜想的得意之情,而是又開始小心翼翼地扒拉野草,接著半站起身,貓腰搜尋到院牆和籬笆門處。

如此來回巡視數次,方與張燕客搭腔:“血跡的確也有一些,但比鞋印腳印更蹊蹺了,血跡周圍,竟然連個螞蟻都沒有。”

說罷,鄭海珠解下身上包袱,抖出張燕客早上穿出來的錦袍,攤開在地上。

“三公子,我得把這些和了血的泥土,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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