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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午時,船終於到了濟寧鈔關。

此地離魯王府所在的兗州城,只有四五十里路,亦為京杭運河上商賈雲集的大碼頭。

按照鄭海珠的計劃,杭州載來的新米,就在濟寧賣掉換錢,因為後頭走陸路到登州、轉海路往遼東的話,大米較之錦緞與茶葉而言,負擔沉重。

“況且,這些米都是良渚一帶的佳品,京師那些講究的達官貴人才出得起價錢,拉到遼東那樣缺糧短餉的地方,容易被饑民逃兵哄搶。他們對不能吃喝救命的杭錦茶葉,反倒沒興趣。此番我帶著你囫圇著走一趟,你回到杭州後,都得講給毛公子聽。沿途各樣貨物,尤其是上等瓷器、傢俱、黃魚花膠之類我們還未經手過的貴貨,價格都記下來,一併稟報毛公子。”

船靠岸的過程中,鄭海珠不斷對許三耳提面命。

說到最後,才抹了嚴肅的面色,對他打趣道:“好好幹,我去毛伯伯面前給你作媒,沒準明年你就是毛家的姑爺了。”

許三搗頭如蒜,最後聽到那句揶揄,明白鄭姑娘提的是當初在南匯海邊、各手下爭當毛文龍女婿的場景,不由呵呵傻笑。

這一路行來,鄭海珠對毛文龍派給兒子做生意的這個許三,還算滿意。

許三識字,識數,做過戰兵所以身手和敏銳度都不錯,與公人打交道敢開口,對縴夫水手小販不刻薄,是個可以長期培養的二掌櫃。

“現在,你上岸去找牙人來看看。”鄭海珠吩咐許三道。

穆棗花走過來問:“鄭姑娘,貨先不卸吧?莫叫那些牙人以為,我們只想在濟寧出手,恐會幫著米行壓價。”

鄭海珠盯了她一眼,笑道:“對。”

又道:“你是說山東話的,你去與他們談。你們這些情報員,各行各業的人物,都須演得像。”

不多時,許三帶著一位面容白淨、長衫整潔的牙人回到船上。

那牙人徑直走到吳邦德跟前,舉起腰間牙牌亮相,彬彬有禮道:“老闆安康,鄙人姓丁,單名便是這魯地的魯字。”

吳邦德指指穆棗花:“我家中是表妹管生意的,她與你談。”

丁牙人一愣,穆棗花已開口道:“有勞大哥,帶我上岸,各處去問問價。”

丁牙人聽她竟是本地口音,皮笑肉不笑地抿抿嘴,道聲“姑娘請”。

穆棗花和許三,與這牙人剛上了碼頭,斜刺裡卻衝出來一個褲襖破爛的漢子,一把揪住丁牙人的後領子。

“你個狗日裡兒子王八里三孫子,偷我婆娘!”

丁牙人本是背對著漢子,尚未轉頭之際,右肘已然往後上方頂出,正撞在漢子的下頜邊。

這瞧來幅度極小的一下子,竟在剎那間撞得漢子退出好幾步去,捂著下巴頦兒,虎口處很快就沾了嘴裡流出的鮮血。

丁牙人折身,定睛看了看漢子,怒道:“你在胡咧個甚?我不認識你!光天化日汙我清名。”

漢子也辨清了對面這張臉孔,意識到自己認錯了人,哈腰告一聲罪,轉身跑了。

丁牙人搖頭嘆氣,對穆棗花和許三道:“小小晦氣,不足掛齒。咱們去米行吧。”

穆棗花面無表情地跟著繼續走,許三則一路問了牙人不少鈔關稅、交易流轉稅、南北貨物價格起伏的問題,丁牙人客氣而流利地作答。

……

鄭海珠抱著胳膊站在船頭,旁觀吳邦德與過來兜陸運生意的夥計談價碼。

正聽著,卻見穆棗花和許三急匆匆地回來了,那丁牙人並未一起。

鄭海珠詫異:“這麼快?”

吳邦德也暫且打發了陸運夥計,走回船上,問道:“怎麼?那牙人有詐?”

穆棗花望著吳邦德道:“公子,方才我們一上岸,那牙人就被人尋仇。雖是誤會,但糾纏中,我看到牙人的後脖子露了出來,上面有刺青,是狐狸與蓮花。”

吳邦德目光一閃:“聞香教的?”

穆棗花心頭喜悅。

她看到鄭姑娘聽到自己所言時,眸中還是懵懂之色,而吳公子已在霎那間領悟過來。

這令她覺著,公子確實離自己更近些,就像師父帶著徒兒,而鄭姑娘,不過是個有些距離感的、外行的東家。

只聽吳邦德已開口與鄭海珠解釋道:“聞香教是白蓮教的一支,早先的頭頭叫王森,說自己在砍柴路上救了一隻狐狸,狐狸為了謝恩,把自己的尾巴咬下來送給他,那尾巴是香的,有救世神力,王森就以此創立聞香教,誆騙貧苦百姓入教聚集。後來又要吸納些有錢人,就又把蓮花的圖桉加了進去。”

鄭海珠聽了頗覺無語。

狐狸尾巴還會香?扯澹吧就,現代人誰聽了不會覺得你的鼻子是不是不對勁?

但古代底層社會的老百姓,苦到絕望時,就是會信。

鄭海珠道:“你們這一說,我想起來了,我從鎮江帶縴夫回松江,黃老爺和顧家阿太,都特別提醒我,平日裡要注意家丁們的言行,山東這兩年鬧聞香教鬧得厲害,有個頭領叫徐鴻儒,莫將教眾招到松江。好在我盯了一陣,招回去的人沒什麼異樣。”

穆棗花道:“是呢鄭姑娘,我當初逃荒時,就有人拉我入聞香教,但我覺得那是個騙子傻子扎堆的地方,所以寧可去江南賣苦力。”

她本是順著吳邦德對於聞香教的鄙夷不屑來說,吳邦德卻打斷她:“說說那個牙人,後來有何表現。聞香教的教眾,也有平時如常做買賣和經紀,甚至教書的。”

“嗯,他帶我和許三轉了幾家米行,說收價太低,就出來和我說,讓我們把船撐到離鈔關三里路的小碼頭去,那裡有京師和天津來的米商收米,船上交割,米商沒有抽分稅、地租和給濟寧官吏的賄賂銀子,我們這些杭嘉湖的新米,每石能賣到二兩以上。”

吳邦德眉毛一揚:“聽來也有道理。”

穆棗花搖頭道:“公子,我去歲逃難,就是在濟寧附近扒的貨船,周遭水路都還記得,鈔關前後出去三四里路,都是野蘆葦蕩。難不成一年間,就變作熱鬧黑市了?況且,我趁著去茅房時,避開牙人,尋了個茶肆小夥計打聽了,此地牙人,促成買賣,抽分是一百抽一。在碼頭賣和去黑市賣,於我們來講,相差二百兩銀子的話,對這牙人來講,不過是差了二兩銀子。他一個在官府掛了牙帖的本地人,為了小二兩銀子就鋌而走險、引商船去黑市,不大說得通啊。”

穆棗花一氣兒說到此處,一旁的許三才補充道:“鄭姑娘,吳公子,我看那牙人被從身後突襲時,出手還擊又快又狠,應是個練家子。故而,棗花姑娘與我一滴咕,我們還是將那牙人拒了。萬一真是聞香教要把我們騙去野地裡,打劫害命呢?”

鄭海珠欣然一笑。

先指著穆棗花對吳邦德道:“你是個好師傅,帶的徒弟,出山了。”

又向許三道:“你也不錯,咱們跑江湖做買賣的,逐利是頭一位的,但遇到這種可疑的人,還是遠避之,寧可少賺點。將來咱們買賣做大了,必有冒進的夥伴,記得提醒他們。”

許三點頭稱是。

接下來,吳邦德親自上岸去探探。

沒走多久,就見一個也穿著牙人袍衫的男子,頭髮蓬亂,引領兩個公差,迎面而來。

晃眼一看,這男子竟與那自稱姓丁的牙人有幾分像。

公差沿著碼頭叫喊提醒:“牙人丁魯,牙牌為歹人所劫,好教你們這些船主貨主得知,若遇持此牙牌者,務必扣之報官。”

吳邦德聽了,心道,果然險些中招。

他決定不找牙人了。

憑著一副功名之身的儒商打扮,吳邦德直接進到收取抽分商稅的公廨,尋了個稅吏,請其引見相熟的米行。

單論米價,這家米行的確出得不高,就算傻子都看得出是上好的浙江新米,掌櫃也只給每石出到一兩二錢銀子。

但因是稅吏小舅子所開的鋪子,交易稅這種並非納入鈔關體系的地方稅,稅吏統共就只意思意思地算了二兩銀子。

臨了,稅吏還不忘提醒吳邦德:“這位公子,三四百石大米,在朝廷的漕糧船裡,也不算少了,你們這番身家,今日在碼頭,只怕已教各樣人等都看在眼中。在下給公子提個醒,若還要押著剩下的錦緞茶葉走陸路,就算隔日便到,也頂好僱些鏢師。”

吳邦德略一思忖,就乾脆道:“足下一併引薦了吧,我們去兗州城。”

稅吏心花怒放地應允。嘿,又能賺一筆鏢局的孝敬銀子。

……

沉重的大米,變成了幾張薄薄的銀票,陸路運輸的負擔一下子減小了。

眾人僱好騾車和鏢師,裝上杭錦杭羅、茶葉和燈綵,心情輕鬆地往東走。

然而出了濟寧州城,眼前的景象又將鄭海珠拉入沉重的現實中。

朔風已起,路兩旁卻盡是衣衫單薄、骨瘦如柴的逃荒者。

有的還在扶老將雛地勉力行走,有的則已經倒在荒草上,僅剩的一點力氣只夠張嘴呼吸。

鄭海珠在南邊行走時,也沒少見蒼生悽苦的場景,但閩地到江南的官道兩邊,還不至於像北方這樣餓殍遍野。

“女菩薩,女菩薩,給俺娃兒點吃的,求,求求女菩薩。”

車後有人呼救。

鄭海珠倏地轉頭,只見一個頭發蓬亂的年輕女子,懷裡抱著個小娃,追著騾車跑。

鄭海珠剎那間想起了董二丫和她的女兒,就要招呼車伕停下。

吳邦德一把攔住她:“鏢師說了,路上凡是見到婦孺求救,都莫理睬。流民中有青壯埋伏在附近,放出弱女子或者老人做誘餌,只為搶貨劫財。”

鄭海珠揮開吳邦德的手:“太可憐了,我狠不下心。”

吳邦德制住她的肩頭,口氣沉嚴道:“幾十上百萬饑民,你救得過來麼?”

他話音未落,坐在車前的穆棗花已從二人身邊爬過,抓起鄭海珠腳邊的乾糧袋子,直接跳下了車。

騾子不如馬跑得快,畢竟也有速度,穆棗花蠻力了得,卻還沒練出巧勁功夫,摔在地上跌個跟頭。

好在她身子骨皮實,很快爬起來,疾步迎到那懷抱幼兒的女子跟前,掏出一個餅子就往她嘴裡塞。

周遭登時圍過來七八個男子,老少皆有,要搶穆棗花的乾糧包袱。

穆棗花寡不敵眾,只來得及抓出兩個餅子,乾糧包袱便脫了手。

一眾饑民,頓時像撕扯死人骨頭的野狗一般,為了那些掉在塵土裡的餅子,扭打做一團。

穆棗花扯過嚇傻了的年輕母親,抱起她手裡的孩子,一面給孩子嘴裡塞餅子,一面催促那母親道:“你快咽快咽,不然叫人摳出來搶走了。”

果然,立時就有打不過男人的男人,蹦過來從女人身上找活路。

穆棗花摟緊陌生的孩子,連踹帶踢。

那母親也撲上來,拖住男人,對穆棗花大聲叫道:“女菩薩,求你帶俺娃兒走吧。”

更多的流民跑過來搶食,穆棗花摔倒在地上。

孩子也滾到一邊,兩隻骯髒的小手抱著腦袋,躲閃著成年人的踐踏,嘴裡卻還死死叼著餅子。

“唰,唰”,幾聲鞭子響。

吳邦德騎著鏢師的騾子趕到,揮舞馬鞭驅走流民。

穆棗花奮力起身,由吳邦德拽上騾背。

身後只留下流民們的怒罵,以及悲慘母親的哀嚎:“女菩薩,帶我娃兒走吧,帶走吧。”

回到貨車上,吳邦德滿臉陰沉。

隨行的另一個男情報員,是此前與穆棗花搭檔查保險詐騙桉子的,見女夥伴臉上掛彩、面色沮喪,有些不忍,拿過水囊遞上去。

穆棗花搖搖頭,兀自垂眸發愣。

吳邦德冷冷道:“今天我是看在鄭姑娘的面上,救你。只這一次。下回就算鄭姑娘求我救,我也不會救。我的隊伍,不需要菩薩,尤其是自身難保還要過江渡人的泥菩薩。”

鄭海珠嘆口氣,掏出帕子,給穆棗花擦拭面上血跡,溫言道:“吳公子說得沒錯。”

“屬下記住了。”穆棗花哽咽道。

透過淚簾,遠處流民們的身影越發模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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