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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到了近前,鄭海珠才看清楚,她面帶風霜之色,髮髻中夾雜著不少白髮,眼角和唇畔皺紋密佈,起碼五十開外的年紀。

“你,便是松江那邊來佔地的敕命夫人?”

老婦開口就語氣不善,兩道銳利的目光直射過來。

鄭海珠隱隱有種熟悉的感覺,須臾醒神之間,想起了毛文龍、馬祥麟那幾個有股沙場積威的男子。

這老婦說的也不是崇明土話,而是縣丞那樣的蘇松官話,鄭海珠完全聽得懂。

定非崇明的尋常農婦。

若是縣鄉耆老那樣的人物,也不對,江南這裡又不是臺灣原住民那樣的母系社會,族長耆老哪有女人來做的。

鄭海珠心中揣測,卻不耽誤客氣,衝老婦欠身福了福。

“給前輩見禮,我姓鄭,今日從吳淞口坐船來此。”

她抬頭後,與老婦保持對視,並不還以狠戾,只在眼中更多地釀入探尋之意。

此時,那放好了軫木的車伕,也匆匆趕過來,衝鄭海珠和吳邦德作揖,殷勤地介紹:“這是唐阿婆,乃光祿寺丞唐愍忠公的家卷。”

鄭海珠聞言,微微一怔,旋即面露既驚且敬的表情,鄭重問道:“唐愍忠公?可是嘉靖爺時在此地抗倭的唐縣令?彼時,倭寇買通崇明的千戶,暢通無阻地進到城中燒殺,是唐公率領百姓與倭寇巷戰,壯烈殉職。”

唐阿婆興師問罪的模樣陡然一變:“你知道我阿爹?”

吳地方言裡,阿爹就是“祖父”的意思。

當年奮勇抗倭的縣令,唐一岑,已殉身七十年,唐阿婆沒想到,眼前這個外來的年輕婦人,竟能用寥寥數語,將祖父的事蹟說得那般清楚。

其實,鄭海珠曉得唐一岑這樣並非青史熱門的人物,也是從滿腹詩書、又熟知前朝舊事的韓希孟那裡得來的。

發展海貿是一回事,銘記歷史又是另一回事,數年前,韓希孟和鄭海珠研發菸絲袋和浮世繪帕子出口日本時,二人也傾盡全力地完成《抗倭紀事圖》,其中有一幅,便是崇明島的抗倭場景。

崇明島不屬於松江所轄,韓希孟堅持要繡崇明島的戰事,乃是因為崇敬唐縣令一介文士之身,卻盡忠職守、無所畏懼,扛起大刀衝在迎戰敵人的最前列。

此刻,鄭海珠見對方敵意頓消,繼續為緩和氣氛獻上褒揚之辭:“唐公事蹟,蘇松一帶流傳甚廣數年前,晚輩剛到松江時,就聽說書先生講過。後來與韓家大小姐共繡《抗倭紀事圖》,落針之際更覺得血脈賁張。對了阿婆,我這位管事,吳先生,他家先祖,乃戚少保麾下的遊擊。”

吳邦德應聲上前,抱拳道:“晚輩見過婆婆。”

“哦,如此,原來你與老婆子我,都是忠良之後吶。”

唐阿婆的口氣終於變得柔和起來,她看向吳邦德的目光,比盯著鄭海珠時慈藹不少。

鄭海珠瞭然,老太太嘛,對年輕斯文的後生總是格外寬待些。

恰此時,遼民少女花二,抱著個板凳過來,放在地上,怯生生道:“婆婆請坐。”

唐阿婆瞥一眼那個板凳,好奇道:“怎地是個一半的秧馬?”

“秧馬”乃是農人插秧時的工具,一塊木板上用榫頭固定四角板凳樣的座椅,又像馬背與馬腿,故而被稱作“秧馬”。

鄭海珠拉過花二,撫著她亂蓬蓬的頭髮,輕嘆一聲,解釋道:“他們都是遼東韃子刀下揀回一條命的可憐人,背井離鄉來此地討口飯吃,每人多少帶一兩件老家的物什。有的帶鋤頭,有的拔下秧馬的凳子。像這個小囡呢,就把她姆媽軋棉花的把手帶來了,總算是留著念想。”

唐阿婆的目光在花二腰間別著的木柄上駐留片刻,都囔道:“造孽唷,這麼小就沒了娘。”

又忽地扭頭看向送自己來的車伕,沒好氣道:“你還不滾?站在這裡,是替縣老爺探聽嗎?”

車伕滿臉假笑:“這就走這就走,阿婆和夫人能好好講事體,我們老爺的一顆心自是放到肚子裡了。”

……

唐阿婆看著那騾車遠去,呸一聲道:“惺惺作態,為官不正。”

轉過頭來時,吳邦德已捧著一碗熱粥。

“阿婆,這個時辰,寒氣已上來了,先喝點湯水暖暖。”

唐阿婆也不表虛禮,接過粥碗,咕都都喝了幾大口,拿袖子擦擦嘴,開腔道:“你們要種的這片地,原是有主的。二十年前,倭人打朝鮮,朝鮮人向我大明求援,朝廷四處調兵,崇明衛所也出了百來號人北上……”

隨著唐阿婆的講述,鄭海珠和吳邦德大致明白了。

原來,他們所在的這幾百畝地,本是當年北上作為客軍的崇民軍戶的屯田。

大明的屯田和民田,土地性質不同。從立國之初的衛所制度中沿襲下來的軍戶耕種田,叫屯田。普通百姓耕種的,則是民田。

大明調兵出征朝鮮時,崇明衛所當時有近千在籍軍戶,被千總送出去交差的百來人,基本都是最底層的老弱之兵,大部分死在戰場上。倖存下來的一些,或許不想回崇明受千總的欺辱,就留在東北邊境做小買賣。

一晃二十年,幾個老兵的後代,回到崇明,要承襲父輩的軍籍和土地,卻發現,土地已經被最新一任的崇明千總佔了。

崇明衛所裡的老人們,就指點孩子們找到唐阿婆。

“鄭夫人,吳先生,不是老婆子我自誇,我的爭訟本事,莫說崇明縣,便是在蘇州,也未必有幾個訟師能比得上。”

女訟師?

鄭海珠和吳邦德沒有掩飾目光裡的驚訝。

他們都在想,自己好歹也是輾轉大明各地、很見過一番世面了,今日還真是頭一回曉得,南直隸的東邊小島上,竟有個女訟師。

唐阿婆嘴角微現得意:“有何奇怪?我曾祖父就是臨桂的刑名書吏,後來成了當地有名的訟師。我祖父爭氣,考中進士,離開廣西老家出來為官。祖父在此地抗倭殉身,祖母帶著我爹爹留在崇明。好在朝廷給了祖父光祿寺卿的封賞,我祖母也和你鄭夫人一樣有敕命,崇明的縉紳不敢欺負孤兒寡母,有良心的軍戶,還有參與抗倭的百姓們,更是感念我祖父的恩德,對我家很好。我爹爹中了秀才後,再沒能考上舉人,就一直做訟師,給鄉里鄉親們寫狀子。”

老太太說到此處,轉向立在身側、聽得入迷的少女花二道:“我爹教我寫第一份狀子的時候,我也就像你這般大。前些時日我去蘇州府,給老兵後代們爭地提交的狀子,是我入行四十載以來,寫的第七百三十八份狀子。”

鄭海珠目瞪口呆。

眼前這位頭髮花白的中國大律師,真是重新整理了她對晚明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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