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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海珠的小船,在她當年熟悉的上海縣范家浜支流水道,靠了岸。

睽違三月,痘疫陰影籠罩下的松江府,風流繁華如被雨打風吹去,大宅深院朱門緊閉,街市鋪子生意停滯。

寂靜之中,不時爆發幾聲哭喊,那是地痞流氓們摸到剛死了男掌櫃的鋪子裡搶東西,老弱婦孺根本無法反抗。

月河邊躺著無數被病痛折磨的苦命人。

他們並非都是今春從北邊來的流民,或者盤桓松江的乞丐,更多的,是周遭鄉村到松江來尋口飯吃的青壯。

他們在精血健旺時,為松江府輸出了可觀的人力,他們在鄉間辛勞耕耘的家人,則為這個已經具有後世城市雛形的江南州府,貢獻了米糧絲棉。

但當瘟疫的災難降臨時,最是修橋鋪路的底層,最容易房倒屋塌,甚至屍骨無存。

鄭海珠蒙上範破虜給她連夜縫製的比口罩還寬大的面紗,帶著許一龍的兩個家丁,在月河邊找到了正在指揮公差發放湯藥的黃尊素。

鄭海珠指令兩個隨從把裝了藥材的麻袋扛去鍋灶邊,自己則快步走到黃尊素跟前:“太好了黃老爺,你康健無恙。姚先生呢?宗曦和他弟弟呢?他們如何?”

黃尊素面色晦暗,神情疲憊,扭頭看到鄭海珠,目光甚至有些呆滯。

從聲音和麵紗上的那雙眼睛認出來人時,他才苦笑著擺擺手:“我們夫婦二人從前出過痘了,無妨。宗曦他們和奶媽躲在家中,內子守在學校裡,曹管事和一些出過痘的大孩子幫忙,照看回不去家的娃娃。”

他頓了頓,又道:“再者,學校寬敞,有幾間課室,闢出來收容病人。畢竟裡頭有些,倘使不這樣躺著任由風吹雨打,有個屋子保暖、給口吃的,或許能挺過去。此事要佔學校的地方,來不及去信崇明問你,我就讓內子先辦了,鄭姑娘你見諒。”

鄭海珠忙道:“老爺此話,我如何當得!救民於危難,吾輩本份。只是我此番回松江,實有緊急之事須查證,無法去學校幫姚先生。倒還要求老爺百忙之中,派個人助我。”

鄭海珠請黃尊素移步樹下,三言兩語地說了遼民中恐有細作的疑慮,黃尊素略略思忖,道:“劉捕頭倒也還生龍活虎著,你也相熟,但捕頭出面,動靜顯眼了些,恐打草驚蛇。我還是派個未入流的檢校給你用,怎麼用,你看著辦。”

隨即叫過一個公差,吩咐道:“你帶鄭夫人去衙門,找秦檢校。”

檢校一職,在府衙裡不屬於有品級的官員,但這秦檢校也已是有秀才功名在身的人,又是東林門下,黃尊素升了通判後就常帶著他辦理州務,尤其倚重港口海貿和四方商館之事。

這一陣的衙門,因疫情,非戰鬥性減員,剩下的人都忙得像騾子。

但秦檢校人情練達,雖初次與鄭海珠照面,因曉得眼前人的來頭,立時放下手裡公務,記下鄭海珠的交待,匆匆出門。

這一去,便是兩個時辰。

日頭偏西時,秦檢校才回來稟報:“依著夫人的吩咐,下員以排查涉疫商隊的名頭,問了那幾日會館裡往來的山東商賈,請夫人過目。”

鄭海珠接過紙箋,閱覽秦檢校記錄的資訊。

多數還是走運河來的山東人,運棉花過來,買綢緞回去。山東近年的土地兼併很厲害,縉紳們兼併土地後也不引水灌既種糧,而是改種棉花,然後運到織染能力強勁、已經形成規模化工坊的江南,補充蘇松一帶棉花不足的缺口。

鄭海珠的目光落在最後一個“海”字上。

“這家是什麼情形?”

秦檢校逮著了表現的機會:“正要與夫人細說。這家是從登州走海路過來的,販遼東的貂皮人參。”

鄭海珠羊作沒忍住慍怒,哧了一聲道:“想來就是這家,與我們商社搶遼貨買主的生意。”

雖然秦檢校是黃尊素的屬下,但鄭海珠差他辦事時,還是打了個幌子,只說因為自家掌櫃和夥計抱怨生意被人撬了,才要翻出這敢於與自己爭利的同行。

秦檢校陪著笑道:“那就對了。夫人交待得周至,下員不敢懈怠,尋個由頭細問,商館的主事說,這家依著松江海關的規矩,到商館住了一宿,由館裡記下船次、貨主、路引的一應訊息,便住去江邊車馬店了。想來也是怯懼夫人在松江的鋒芒,哪裡敢在城中會館裡談生意。”

他見鄭海珠面上的寒霜之意沒有澹去的跡象,忙又補充:“夫人,下員方才也去江邊車馬店核驗,確實有一隊山東商旅,因夫人說不許弄大陣仗,下員就未進去盤問。”

鄭海珠將目光從公廨門楣處收回來,終於露出三分和煦之色,向秦檢校道:“有勞足下,足下幹練如斯,怪不得黃老爺讚賞有加。”

她站起來的同時,從包袱裡取出一個火漆封住的信封:“一點謝意。待回頭我們商社來了新的山貨,我讓夥計送到秦先生府上。”

秦檢校心花怒放。自松江開關以來,他常為黃尊素跑腿,與商人打交道,越來越覺得士農工商的座次,不足為信——這些買賣人,可比無錫那幫整日價空談國弊的這師那師的,實在多了。

這位在內心叛出師門的小吏員,大大方方接過信封,揣入懷裡,更顯殷切道:“夫人若要敲打敲打那一家,儘管吩咐下員。”

鄭海珠流露倦容:“今日趕路乏了,回頭再說。我們也不耽誤秦先生下值了。”

暮光昏暗,加之人人戴著面紗防疫,天地間這些行走著的生靈,看起來都成了一個模樣,不知來自何處,不知去往何方,表面行色匆匆,實際茫然迷惘。

鄭海珠卻慶幸有面紗的遮掩。

她帶著兩個許家家丁,來到秦檢校指點的那家江邊車馬店。

幾輛騾車停得稀稀拉拉,煙囪倒還燒著,門口也亮起燈籠,有夥計的人影,裡外忙碌的模樣。

許家家丁上前問道:“還有房不?”

夥計轉過身,卻是個啞巴,指指嘴唇,搖搖手,又指指耳朵,做個豎著拇指的姿勢,再換作請進的手勢。

鄭海珠對家丁道:“你去瞅瞅,要是髒,咱們就不住了。”

家丁點頭,隨夥計進院。

須臾,突然“呯彭”幾聲巨響,天空中炸開了爆竹。

今日到松江後,鄭海珠已經在冷不丁之間,聽了幾次爆竹。

古人遇瘟疫,便天天放爆竹驅瘟神。

離她和家丁不遠的幾匹騾子,不安地嘶鳴起來。

鄭海珠扭頭,看到兩個片刻前還在喂草料的夥計,突然拉著騾子往自己這邊竄過來。

她的心,陡然跳到了喉嚨口。

後悔大意的念頭剛剛閃現,身邊家丁“夫人快跑”的低喝剛剛出口,鄭海珠就被人從身後勒住了脖頸。

蠻力迫使她仰起了雙眼,她看到已經浮起夜色的天幕中,又竄上了幾個炮仗,炸開火光。

耳邊傳來利刃入肉的聲音,家丁痛苦的悶哼,才令鄭海珠意識到,自己沒有立刻收到戕害。

她被拖進車馬店的院子。

嘴裡被塞進布塊、手臂被綁縛後,挾持者才將她丟在另一個許家家丁的屍體旁。

失去支撐能力的她只能側臥在冰涼的泥土上。

穿著繡花鞋的大腳出現在她的視線裡。

一個陌生的帶著膠遼口音的女聲冷冷道:“是她,提熘進房裡看著,夜深了咱就出門。”

又一個男聲問道:“主子,店家倆公婆和夥計要殺了不?”

女人想了想:“先留著,畢竟還有三四個時辰,阿盈不是說,這婊子在官府的相好,也精得很,若今日尋來瞧瞧動靜,讓店裡婆娘出去應付。”

男聲道:“一個文官兒,料理起來更容易。”

女人道:“蠢貨,若能誆得他滾了,殺他做甚,咱們又不是來這裡造反,動靜整大,跑起來麻煩。”

她話音剛落,門口瞅動靜的手下急聲兒道:“主子,真有轎子往咱這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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