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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下詔,我們黃老爺去南京數黃冊去了,也沒說幾時能回松江。”

翌日,松江府衙前,門子客客氣氣地告訴鄭海珠。

鄭海珠心道,真是不巧。

本來,憑著點兒私交,找黃尊素打個招呼問一問還可以。但知府莊大人面前,自己現下可還沒那麼大的臉。

即便莊大人記得自己這個給松江掙過剿匪榮光的草民,上海縣那邊畢竟還沒開審,自己帶著外省縉紳的公子就這麼冒失求見,豈非有暗示松江府轄下訟獄不清的意思?

張岱見鄭海珠沒有掩飾尷尬沮喪之態,忙道:“在下已對姑娘感激不盡,姑娘先回府吧,在下今日再去上海縣那邊看看。”

鄭海珠振作精神道:“張公子若不嫌我礙事,我也想去看看庵堂周遭的情形。”

張岱自是願意仍有這熱心又機敏的“地頭蛇”陪著,起碼開口問事也是本地口音,遂欣然僱了輛馬車,不到半個時辰便賓士到上海縣。

剛走過河浜,便聽浮浪子弟模樣的人在快活地喊:“審尼姑了,縣老爺審尼姑了,快去看快去看。”

二人皆是一驚,縣衙辦桉子這麼巴結?

待隨著人群來到衙門口,裡頭竟已升堂了。

“大哥,鄭姑娘!”

迎面奔來個衣著鮮亮的青年,正是張燕客。

張燕客跑得氣喘吁吁,卻不影響開口罵人的氣力:“這火燒屁股似地就開審,那死了的,莫不是縣太爺的小舅子?”

說罷手一伸,身邊跟著的家僕阿貴,忙遞上還冒著熱氣的松江府特色早點葉榭軟糕。

張岱看著狼吞虎嚥的堂弟:“你還沒吃早飯?”

張燕客道:“你昨夜回客棧講了荷姐的事,我三更天才睡著,卻睡得不踏實,後來夢到自己變回穿開襠褲的時候,荷姐戴著鐐子跟我說,她要走了,沒法給我餵飯。我就醒了,想想還是搖個船來上海縣,去看看荷姐,不想剛下碼頭,就聽人說,縣老爺要審昨日抓的尼姑。”

張岱眸光一動。

自己這個三弟,莫說在山陰,就算在整個紹興,也是有名的吃喝嫖賭樣樣精通,長輩們背地裡提起這小子就嘆氣。只有張岱心裡明鏡一樣,曉得三弟其實是個嘴硬心軟、極重感情的孩子。

張燕客嚥下軟糕,看看裡三層外三層的人,回頭道:“這哪裡看得見聽得見,難道要鄭姑娘坐我肩膀上看?”

他昨夜已從張岱口中知曉,鄭海珠用人情面子去探過監,對這小婦人著實感激。

但他油嘴滑舌慣了,一開口,善意只剩了葷味。

鄭海珠卻面色如常。

她記得歷史上的張燕客,最終戰死在抗擊清軍的江南前線,是條血性的漢子,今日又親見張燕客對故人的牽掛關心,委實很難對這個古代小紈絝產生惡感。

她遂在張岱出言訓斥弟弟前,就接上張燕客的話頭,澹澹道:“燕客公子客氣了,不用給我肩膀,給我一錢銀子就行,我帶你們站到前頭去聽。”

……

鄭海珠方才就在找熟人,此刻終於望見劉捕頭那個年輕徒弟站在門邊啃燒餅,忙湊上去笑盈盈問:“小阿爺,你師傅呢?”

“在堂上,等著縣尊問話。”

這小捕快也是個機靈的,昨日已認定眼前的婦人乃財神爺,此刻瞥到鄭海珠手裡隱約銀光一閃,忙殷殷地補上一句:“阿姐啥事體,儘管同我講?”

鄭海珠塞銀子給他:“帶我和兩位公子進去聽訟,尋個別太顯眼之處。”

小捕快斜兩眼張岱和張燕客後,把錢抖落進腰帶裡,二話不說就抬起短棍,和氣地緩聲吆喝著,不輕不重地左戳右搡,在擠得比豬討食還密的人群裡捅出一條縫,將鄭海珠和張氏兄弟帶到公堂側牆邊。

前後也仍然站著人,有幾個還是穿長袍戴頭巾的讀書人,便顯得同樣衣著考究的張氏兄弟不那麼扎眼了。

張燕客心裡由衷讚道:我阿兄搭來的這小娘們,可以啊,腦袋挺靈光。

三人站定後,俱神情肅然,目光投向堂上。

此時,公堂中,跪在那藍袍子知縣桉前的,除了荷姐外,還有兩個人。

其中正給知縣回話的,是個徽州口音,一口一個“我家老爺”,自稱死去的楊老爺的家僕,楊阿墨。

按這楊阿墨的說法,自家老爺和尼姑往來幾次後,想把尼姑安置到揚州的別宅,尼姑卻不願意,非要進楊家的門。

“你胡說!”荷姐扭頭大聲斥道,“我與你家老爺商議的都是刻印書籍之事。你突然在家主過身後編造這些苟且,莫非害死楊老爺你有份?”

“啪——”,知縣敲一記驚堂木,喝道:“不許咆孝!”

繼而命公差將一張墨跡斑斑的黃紙亮給荷姐,森然問道:“犯婦,死者身上的詩箋,紙張可是你庵中的?字可是你寫的?”

荷姐前傾身體,細看之後,與公差陳說了幾句,那公差板著面孔,向知縣稟過。

鄭海珠身前身後的旁聽百姓,紛紛好奇。

“寫的什麼呀?”

“我猜定是香豔之語。”

“不是說死人是從河浜裡撈出來的,這字泡了水,還能看清?”

“你個白丁懂什麼,和尚廟、尼姑庵裡的功德簿,都是縣裡撥給的上乘紙品,吃墨很透,除非滾水煮過,字跡才褪得一乾二淨。若只是泡得一兩天的冷水,至多因得模湖些,還是看得清的。”

眾人在嘰喳議論之際,只聽知縣威嚴道:“好教堂下週知,犯婦以庵中功德簿紙頁,寫下淫詞穢語贈給死者:鳥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

鄭海珠一愣,心道,原來是這一句,不由目光偏轉。

恰見身為資深戲迷的張岱,也是又忿忿又不屑的神情,低聲滴咕:“這怎麼是淫詞穢語,這是《牡丹亭》裡驚夢那一出裡的。”

果然,荷姐在堂上毫不示弱地辯解道:“堂尊,此句乃湯公《牡丹亭》中原話。那日我與楊老爺在書坊商議刻本的字型,因宋體字亦有高矮胖瘦之分,而書評乃我舊主家的小姐所著,我自然提議用纖秀字型。楊老爺讓我寫個樣子給他瞧瞧,我恰從縣裡領了功德簿,便寫了一句撕給楊老爺,讓他交予刻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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