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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海濤再次踮起腳尖看了看前方的職工住宅區,除了高高的白楊、隱隱的房屋、裊裊炊煙外,還是沒看到戀人的身影。

一輛紅色東方紅輪式機車停在他身邊,他一邊擦著拖拉機的引擎蓋一邊不時地抬頭觀望著,拖拉機還“突突突”地喘著氣。

等待的時間有些久了,鍾海濤不禁焦急起來,他又掂起腳尖看了看,裊裊炊煙已經明顯稀疏了,高高的白楊樹愈發清晰愈發青翠挺拔,但依然沒能看到戀人的身影,他不得不放下擦車布,將發動機熄火後,圍著拖拉機不停地來回走動起來。

在五一農場三分場職工住宅區的一戶農舍裡,男主人正坐在門外拔弄著砍土鏝——這是邊疆地區的主要農業生產工具,在農場用處很大:當作鋤頭用可以除草、挖地;當作鐵鍬使可以平整土地甚至挖渠道修公路造房子。

老漢正在埋頭專心地修理著農具,鄰家的一位中年男子路過他們家門口,連忙打招呼:“老方,在修農具啊!”

“再過上幾天,棉花地就該放頭遍水了,好久沒用上它了,都生鏽了,趁著早上天氣涼快,趕緊給修修看。老康,你這麼早就下地去呀!”老漢邊回答邊問。

“和你想的一樣呀,趁著早晨天涼快,到地裡去除除草,準備澆頭遍水了!”康建忠一邊說著一邊急匆匆地往地裡趕。

屋內,老方的老伴把飯端在桌子上後,一邊擦著桌子一邊收拾上面的物品,邊幹邊朝著門上掛著繡有梅花圖案門簾的屋子裡喊了起來:“小銳,該起來吃早飯了,上班遲到了不好。我們那時候上班啊,正是開荒造田修大渠的日子,天天起五更睡半夜的,哪敢睡個懶覺喲……”。

“媽,都什麼年代了,還提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我都不知聽過多少遍啦!這會兒人家躺正在床想著事情哩!”房子裡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好啦好啦,媽不提過去那些事啦,就說眼前的事吧!你總不能讓海濤這孩子在外邊傻等著你吧?你昨晚上不是說你們約好了今早有事情要商量,讓媽喊你早點起來嗎?”

聽母親說海濤要在外面傻等著自己,方銳急忙揭開被子跳下床,慌忙拿起杯子和牙刷等洗漱用品,房子裡立即傳來“嘩嘩”的自來水聲。

“小銳,慢點,都長成大姑娘了,怎麼還這麼毛手毛腳的?”方銳的母親憐愛地說。

“媽,今天早上海濤要到塔里木河邊403地號去打葉面肥,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呢!”方銳說完,扔下洗臉毛巾,慌忙進入房間裡換下單衣,穿上一套灰色的外衣,拔腿就往門外跑。

“小銳,早飯已經端上桌子了,先吃了飯再走!”

“不吃啦,媽,海濤應該早在等著我了!”說完推上腳踏車就往院子外邊跑,看到父親正在修理農具,又邊跑邊說:“爸,你和媽先吃吧,不要等我啦!”

看見女兒慌慌張張地跳上腳踏車,老方剛剛吩咐了一聲“小銳,你慢點”,見女兒的腳踏車已經竄出很遠了,望著女兒的漸漸遠去的背影,老方憨厚地笑了。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五年,地處新疆南部塔里木河岸邊的五一農場的夏天來得格外早。雖然才剛剛進入五月份,但已經讓人感受到稍一運動,就要冒出一身的汗水來。清晨,一輪紅日冉冉升起。燦爛的陽光照射在廣袤的大地上,天山支脈哈里克套山下、塔里木盆地邊緣的五一農場,遠山的白雪被紅紅的霞光映得白裡透紅。雪山上空,藍色的天幕在霞光的映照下,暗紅中夾雜著青灰色,猶如戴著面紗的少婦,給人一種神秘感。但這並不是她的全部,倘若揭開她的面紗,才能見到她的全貌:既浪漫又內斂,既真誠又坦率,既有貴族的氣派又有溫馨的氣息,既有古典的餘韻又有現代的品味;舉目望去,毫不眩目。這裡的夏秋季節,雖然白天氣溫高,可一到了晚上,還要蓋上一層厚厚的被子,才能度過那“早穿皮襖午穿紗”的夜晚。抬頭仰望天空,萬里碧空如水洗,讓世間的萬物都有一種潔淨、亮麗的清純,就連農舍裡升起的裊裊炊煙,也因為天空的潔淨而不願散開來,生怕一擴散開就會汙染了大自然的聖潔,只是呈螺旋狀向上緩緩升起。

離塔里木河不遠的五一農場機關辦公大樓在陽光的照射下,發黃的墻體顯得挺拔、偉岸。正面的牆體上,“鼓足幹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大幅行書體標語口號用水泥凝固在上面,一看便知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建築。雖然樓房只有兩層,而且樓基是用磚塊牆體卻是用土坯建造的,可這在當時的塔里木河沿岸各農場中已經算是很好的辦公樓了。儘管經歷了二十多年的狂風和沙塵暴摧蝕,仍顯現出挺拔的雄姿。樓頂上,那一行用鐵皮剪好後焊在鋼筋架上的行書“新疆生產建設兵團五一農場”十二個大字不僅十分耀眼,而且很有氣勢。

以五一農場機關辦公大樓為中心,形成一個輻射四周的小鎮。別看這小鎮的規模並不大,人口也不算多,更沒有霓虹燈光的閃爍、高樓大廈的矗立、車水馬龍的川流,它可是五一農場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了。雖然小鎮上每天沒有驚天動地大事發生,也沒走出一位很有影響力的人物,可生活在這裡的人們的人生之路就像探險者踏入漫漫的旅途,一路多有坎坷,也有意外的驚喜。這旅途,或崎嶇荊棘,溝壑叢生,或風和日麗,綠樹成蔭,沿途的風景和過往的符號都成了他們擦肩而過的記憶;他們用腳步丈量的道路上留下了深深淺淺,歪歪扭扭的足印,而腳下的路還在不斷地伸向遠方,他們唯一要做的,就是不停地向前,再向前。

翻開歷史可以看到,這裡原本是沒有人煙的地方,一支軍隊集體轉業後首先來到這裡,化劍為犁,掘穴為房,建起了五一農場,於是這裡便有了人,有了路。再後來,從都市到鄉村,從工人到農民,從一般商賈到風流才子,從一飯難求的饑民到衣食無憂的富家子女,從社會遊民到勞改分子……他們陸陸續續來到這裡,為原本十分荒涼的小鎮帶來了生機,賦予了靈氣,這些人在為自己拓展生存空間、提高生活質量或是接受勞動改造的同時,也為那一方曾經是荒蠻的土地注入了生動和靈魂。曾經生活在小橋流水的江南古鎮也好,或是生活在大漠長煙的塞上孤城也罷,無論是來自機器歡唱的城市,還是來自五穀飄香的農村,是幹部工人農民軍人商人或者是犯過錯誤來到這裡接受勞動改造的勞改犯甚至是妓女,總之,他們從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身份來到這裡,經過組織批准或是經過“勞動改造”新生後,他們的身份都一樣,都成了農墾職工了。即使是妓女,來到這片荒蠻的土地上,也沒有人用歧視的眼光看待她們。因為在這片尚未開墾的處女地上,男多女少的現實讓那些正處在青壯年時期的男人們不會過多地挑剔她們過去的所作所為了。

事實上,正是因為有了這些人,才將亙古荒原變成萬頃良田,才有了人進沙退的奇蹟,才有了歷史的沉澱與恆久的氣韻。這些人,也如他們生活的小鎮一樣,或溫婉、或豪邁、或肅穆、或狂放……這些性格透過遺傳基因流進他們後代的血脈裡,呈現的是某種跳動和不安。因為承襲了父輩們吃苦耐勞的基因,繼承了“熱愛祖國、無私奉獻、艱苦創業、開拓進取”的兵團精神,這一代青年人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們的生命軌跡似乎就定格在這片綠洲上。儘管他們之中的許多人如他們的父輩一樣,很少有人做出驚天動地的大事,也很少有人創造出轟轟烈烈的業績,但他們把一首首農墾戰歌唱得更加響亮;他們把一片片綠洲建設得更加富饒;他們恰值風華正茂的年齡,又正處在新舊體制變革的年代,正是幹事創業的好時代,他們可以盡情地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在人生舞臺上肆意地展現自己精明強幹。

在五一農場三分場那一塊塊方方正正的棉田裡,一條條棉隴像地球儀上的經線整齊地排列著,近看似乎略有彎曲,遠眺卻是一線筆直。地頭旁邊,一條寬闊的機耕道(專為農機車輛下地作業行駛時留出的道路)平整地向遠方延伸著,道路兩旁高大的白楊樹挺拔向上,偉岸的身軀,舒展的枝條張揚著它的蒼勁,勃發著它的生機。雖然是五月初的季節,氣溫忽高忽低,但白楊樹的葉片已經完全舒展開了。

將紅色拖拉機停靠在白楊樹下這個名叫鍾海濤的青年是五一農場三分場的一名拖拉機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塔里木河沿岸的南疆農場,能夠當上一名拖拉機手,那是一件讓年輕人特別羨慕的工作。就連許多機關甚至農場黨委領導幹部也是從拖拉機手裡選拔出來的。鍾海濤是土生土長的邊疆農場第二代職工,父母都是五十年代從內地支邊來到五一農場的。他高中畢業後沒考上大學,就放棄了復讀,在農場參加工作了。兩年後,他成了一名拖拉機手。

而同在一個農場,同在一所學校,同在一個班級的方銳卻比較幸運,不僅考上了大學,而且畢業後還自願要求回到農場工作。八十年代中期,上了大學的年輕人,就意味著跳出農家門,成了城市人,吃著商品糧,住著公家房了。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再也不願回到農場工作了。雖然農場職工也是拿工資的,但它畢竟姓“農”,能有機會跳出“農門”是多少青年人夢寐以求的事啊!而方銳卻在首府上完大學後主動要求回到農場工作。那時候的大學生是國家統一分配工作的,主動要求回到農場工作,這個要求當然很快得到五一農場黨委答應了。畢竟,農場是缺乏人才的。大學畢業後還能夠自願要求回到農場工作的年輕人真是鳳毛麟角啊!

其實,對方銳來說,主動要求回到五一農場工作,還有她個人的因素佔絕大部分,那就是她實在太愛鍾海濤了。兩人從小在三分場一起長大,打記事的時候起就在一起玩耍,稱得上是青梅竹馬了。上學後,兩人同在一個班,又因為都愛好文學的緣故,兩人的關係也更加密切了。上了高中,儘管學校三令五申不準談戀愛,但兩人還是悄悄確立了戀愛關係。同時,方銳的父母都是農場職工,而且就她這麼一個女兒。和農場許多老職工一樣,她的父母是典型的忠厚老實型職工。父親方其武只知道埋頭幹活,三分場有什麼比如夜間守場看護糧食和棉花場這樣的重要工作,單位領導們首先想到了他。由於年輕的時候吃苦較多,方其武落下了嚴重的胃病,需要人照顧。所以對方銳來說,回到農場工作,不僅可以和心愛的人在一起,還可以照顧兩位老人,而且方銳更明白,大學畢業生能回到農場工作,那是相當受到重視的。與其在陌生的城市裡工作,不如回到熟悉的農場裡做一份事,這樣今後既能和自己最心愛的人鍾海濤長期相守,又能照顧患有嚴重胃病的父親了。

方銳回到農場後,五一農場黨委破格分配她到三分場擔任文教。所謂的“破格”是因為,按照八十年代中期五一農場幹部選拔任用的慣例,一個有知識有能力的年輕職工,必須經過勞動鍛鍊兩到三年時間,即透過“勞動關”,再由基層單位根據本人的工作表現,經職工推薦和分場黨支部開會研究上報給黨委組織部門,再由黨委組織部門到基層單位進行全面走訪和了解,並經過筆試和麵試,政治素質考核和文化知識考試都過關了,最後上黨委常委會集體討論研究透過,組織部門下發任命通知,才能走上業務幹部崗位的。而方銳是從當地學校走進大學,畢業後直接分配在文教崗位上。雖然文教是農場裡最小的官,可也是經過場黨委研究、常委會上集體討論透過後才能擔任的。再說了,那時候的農場領導幹部哪一個不是從最基層單位幹起、然後才一步步提拔起來的呢?就連六十年代上海支邊進入農場的那些從大城市裡來的青年人,也沒幾個能一下子跨出兩三個級別當上職務較高的領導幹部的。所以,方銳的“級別”雖然是最低的,但沒經過勞動鍛鍊就直接提拔任用已經算是“破格”了。

邊疆農場的初夏時節,主宰大自然的造物神總是喜歡用她手中那蘸滿濃濃顏料的畫筆,在天地間肆意地揮毫潑墨,在藍天白雲下張揚出一個個色彩繽紛的世界,在高山大地上描繪出一幅幅多彩多姿的畫卷。於是,在蒼穹之中,或墨深,或清綠,或桃紅,或降紫,完全地脫了鵝黃的底子,她們是這般的蔥蔥蘢蘢,又是這般的葳葳蕤蕤,不再淺薄、不再稚嫩,把生命的層次濃濃的展現出來。

此時的鐘海濤顧不上欣賞大自然的美景,正在焦急地來回走動著、焦急地向遠方觀望著。此時,一個灰點向403地號快速移動著。鍾海濤知道,應該是方銳來了。

果然,方銳氣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把腳踏車就地一放,顧不上擦一把額頭上的汗水,結結巴巴的“我,我”正要說話,鍾海濤先開口了:“是不是又睡懶覺了?你呀,就這個毛病。”

“睡懶覺也是毛病啊,人家昨晚睡晚了嘛。早晨醒了又在想事情,不知不覺就晚了!哎,海濤,昨天中午我們倆商量的事情,你和官洪、張欣他們幾個說過了嗎?”方銳這才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水一邊迫不急待地詢問著。

“昨天下午我跟官洪、張欣他們幾個說了。聽了我們的這個想法後,他們比我們還高興哩!晚上我到農機房加班修水箱的時候見到鄭長順了,跟他一說,他更是高興地跳起來,催著我們抓緊時間辦哩!你想啊,他們沒事的時候就在我們面前抱怨說下班回去後不是跑到別人家裡去看電視就是到處跑著追著看電影,要麼就聚在一起打打牌喝喝小酒什麼的,一點勁都沒有!”

聽了這話,方銳也很高興,但臉上馬上又佈滿愁雲:“海濤,你那邊倒是沒什麼困難,可我這邊並不那麼順利的……”

“小銳,是怎麼回事?”鍾海濤迫不及待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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