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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他沒有問這樣的話。

他是個體面的人,他大抵也並不關心她有沒有慰過軍,他問的是,“見過你的魏人,多麼?”

阿磐深深地埋下頭去,低低地回話,“只有一位貴人,一位將軍。”

那將軍姓關,曾選中她進帳侍奉。

也許還有旁人,比方說第三日將她帶走慰軍的,但那個魏人大約已經死了。

那人順著她的話問了下去,“什麼貴人?”

阿磐老老實實的,“不認得,因蒙著眼睛,不曾見過貴人的模樣。”

“旁人叫他什麼?”

“都叫他主君。”

那人微微點頭,若有所思,好一會兒才沉吟了一句,“主君。”

是了,主君,這樣的稱謂,中山國也曾有過嗎?

阿磐不知道。

適才還疾馳的馬車,也未曾留意什麼時候就緩了下來,沒有揚鞭打馬的聲音,車輪子在雪地裡輕聲地走,趕車的人和持弓的人好似在細聽車裡的問話。

那人又問,“那將軍是誰?”

阿磐道,“只知道姓關,脾氣很壞,旁的也不知道。”

那人的眸光幾不可察地閃動了一下,阿磐便問,“主人認得那位貴人嗎?”

還沒有等來那人答上一句什麼,趕車的人附在車門稟起了話,“主人,就要過宛城了。”

哦,過了宛城,也就到中山故地了。

從前被人驅趕著俘了過來,如今乘著馬車,正大光明地回來了。

不不不,不算光明正大。

因了這一路走得心驚肉跳,經過了無數的關卡。

你瞧這魏地的邊關,每每於山谷溝塹險要之處設有關卡,更不必說城門、關隘和橋樑。

因了幾國交戰,形勢嚴峻,為防細作混入,但凡能走人的地方,均有巡卒候騎仔細查緝來往行人,盤查通關文牒。

凡行跡可疑者,不聽辯白,不問緣由,悉數抓捕。

阿磐便親眼見著沒有文牒的人被守城的巡卒當場緝拿。

或被攔在關卡之外,或因拒捕被當場斬殺。

因而每經一道關卡,便似過了一回鬼門關。

只心驚膽戰地蜷在車輿一角,一動不動,不敢出聲。

若被魏人發現她是逃跑的營妓,必要抓捕歸案,抑或送回魏營,抑或就地斬殺。

那人掀起眼簾,朝她抬起了手臂,話聲平和溫軟,謙和有度,“過來侍奉,不必害怕。”

阿磐知道這車上三人有通天的本事,也篤定他們必能將她完好地帶回中山故地。雖不清楚這憑信從何而來,但他們的主人只闔眸安穩地端坐車中,就讓人無端地踏實下來。

阿磐忙挪到那人身邊,攙著他的手臂,輕聲問道,“阿磐會不會拖累主人。”

那人難得地笑了一下,蒼白的臉上有她看得懂的悲慼神色。

都是中山遺民,因而她能看懂。

好在趕車的人有通關文牒,也能說一口地道的魏音。

遇到盤查的魏兵,只說是,“我家主人是大梁人,眼下病了,正要往北地求醫問藥,請諸位軍爺行個方便。”

若有人推開車門檢視,問起阿磐來,趕車的人便解釋,“哦,這是主人的家奴,啞巴,不會說話。”

是,她只會說中山話,一開口便要露了這一行人的底。

過了宛城,天色將暝。

那人推開車窗,嗆進來一臉的風雪。越往北走,臘月的雪便愈發地多了起來。那人因了這風雪的緣故咳著,咳得厲害。

外頭的孟亞夫低聲提醒道,“主人該進藥了。”

阿磐應了一聲,趕緊侍奉那人飲下湯藥,

想去掩窗,卻被那人鉗住了手腕,那人神情凝重,問她,“你可認得這片疆土?”

阿磐呢喃低語,“是中山。”

她認得這條路。

她和雲姜就是在這條路上拼命逃亡,親眼看著魏人的鐵騎斬關奪隘,也親眼看見中山的兵馬潰不成軍,死傷殆盡。

那裡曾經伏屍流血,餓殍載道。

恍惚間,又聽那人問,“你可知道那雪下橫著的,是什麼?”

阿磐順著那人的眸光往外瞧去,心裡清楚他問的是什麼。

是枯骨,是屍骸,是無人收殮的野鬼孤魂。

她輕聲細語的,不願勾起他們的傷心事,可自己也抑制不住地低低一嘆,“是中山的兵馬和百姓。”

忽而頸間一緊,那人傾身扣住了她的後頸,正色問道,“中山人,告訴我,你可願做亡國奴?”

那人叫她“中山人”。

阿磐抬眸,見他眉心緊蹙,昏暗的天光下依舊可見眸正神清。掌心的疤仍舊粗糙不平,這粗糙不平便全都與她的後頸嵌於一處,真不知那裡曾經是怎樣的皮開肉綻。

那凜冽的風和逼人的朔氣從窗中一寸寸地灌進來,那人的神情在冰天雪窖裡便尤其顯得悲慼。

阿磐忍不住想,面前的人,從前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那隻手無意識地收緊,又陡然用力,壓得她抬不起頭來,她極力正視著那人的眼睛,想起了魏國貴人的話,“你不像個營妓。”

誰天生又是營妓,誰又天生願做亡國奴呢?

亡國之奴,如喪家之犬,人人喊打,無處可奔。

阿磐答道,“不願。”

不願。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那人長嘆一聲,掌心的力道鬆緩了下來,“那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阿磐問道,“去什麼地方?”

那人眸色微深,定定地答道,“一個能讓中山人站起來做人的地方。”

那是什麼樣的地方,阿磐沒有再問下去。

只是隱隱地想起了那人最初的話來,“上了馬車,命就不是自己的了,你可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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