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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說那許家老鴇來回話,道出個莊大官人,說是許玲瓏的熟客,廣州府人氏,到揚州來跑商做買賣,在丹陽街上租著一所宅子,家中也有兩房下人伺候。

時修慢慢踱著步問:“如此說來,這位莊大官人還有些家底,什麼年紀?”

那許媽媽緊跟在身後,“也算得上年輕有為,今年三十,他租賃的那處宅子,向街有間兩房的鋪面,賣的是他從廣州帶來的些香料,他又從揚州帶些絲綿回去,在廣州那頭賣,所以慣來慣去的。”

“他和許玲瓏相好多久了?”

“認得是去年夏天認得的,起初只不過叫了玲瓏幾個局子,慢慢兩個人好起來,去年冬天,索性就包了玲瓏去。”

時修正沉默著,就見西屏撥開簾子走出來,“包銀是幾何呢?”

那許媽媽不曾留意房中還有別人,回頭一看,便是一驚,眼睛不由自主地在西屏身上滾來滾去,好似販珠人撞見了個無價寶。

及至時修咳嗽一聲,這婆子才答應,“銀子嚜也不多,玲瓏年紀大了,何況我見他們兩個有情,我也不好要價,只要了他一月十兩銀子。”

向來這世上就沒有不黑心的老鴇,西屏微笑道:“十兩銀子也不少了。”

那婆子忙抬右手打左手,“十兩銀子真真是良心價了,那另兩個女兒一個月的包銀那可是二十兩!要不是看玲瓏年紀大了,我想著嚜,要是和那莊大官人混得好了,給他收了去,也算她後半生有了著落,這才沒多要他的。不然十兩銀子我才不肯哩,不信打聽打聽去,當年玲瓏打個茶會也要一兩銀子呢!”

西屏因想那許玲瓏的身段五官,可見此話不假,沒再說什麼。

時修轉頭問:“三月初四那日,許玲瓏是幾時離開家的?”

許媽媽回想道:“嘶——那日天不好,辰時之後天才漸亮,早飯就吃得晚,我記得約是辰時四刻,剛吃完早飯不久,莊大官人的轎子就來了。”

“她走時可留下什麼話?”

“那倒沒有,常去的,又不是生客,沒什麼可囑咐的。她收拾了套衣裳,我看那樣子,少不得要在莊家住兩日。”

物證中卻只有當日身上所穿的那套衣裳,另一套衣裳卻不知所蹤。時修料想那套衣裳還在莊家,因而命差役帶那婆子走後,待要往莊家走一趟。

恰值晚飯,顧兒使了個丫頭來外書房尋他兩個去吃飯。時修等不及,和那丫頭搖著手道:“我還有事出去,不吃了。”

西屏已走到門前,又掉回身,“你辦起案子來,連飯也不吃?”

“有些案子最怕錯過時機,時機一過,就無跡可尋了。”

“大姐姐也不管你?”

時修笑道:“你看我娘像是個細緻入微的婦人麼?”

這倒是,顧兒本是張老爹爹嬌慣著長大的,脾氣犟,性子傲,嫁給姚淳也十分慣她。早些年她學人家省檢著過日子,一把算盤打來打去,一個月的花銷硬是半月就開銷沒了,下剩半月又回孃家打秋風。

“原來不過是個呆子。”西屏低聲咕噥,又走回來拉他,“人是鐵飯是鋼,皇帝老爺也沒有你這樣案牘勞形的。先吃飯,吃了飯我與你同去那莊家。”

時修本不肯應,可想到她早上坐在那亭子裡形單影隻伶仃苦悶的情狀,便有些遲疑,“那莊家是生男,您好去麼?”

西屏笑著乜他一眼,“生男如何?他開著香料鋪子,難道不做婦人家的生意?況且男人說起女人來,嘴裡是真話假話,我興許比你聽得真些。”

這話有些意思,時修噙著絲若有似無的笑意,“您似乎很瞭解男人嘛。”

西屏自悔嘴快,不過說都說了,怕什麼,索性梗著脖子,故作得意,“不是都說我很擅勾引男人嚜,要是不知道男人的秉性,還怎麼做那狐狸精?”

說話間眉一提,唇微勾,真格像個俏皮狐狸精,叫時修也難辨流言真偽了。他只得反剪起手來,睨著她笑,“您一定要去?”

西屏卻倨傲地轉過背去,“誰說我一定要去?只是怕你竹籃打水一場空,白跑一趟。”

“這麼說,我還要謝謝您了?”

她一回首,由下至上瞅他,眼睛此刻如春初初融,水汪汪地望著他,莫名其妙嬉了聲,故意作怪,“我的兒,和你姨媽還講什麼客氣呢?”

他心下恨了恨,想把兩手伸去捏痛她胳膊上的軟肉,卻只笑著沒敢動。

飯後西屏摘去簪珥,束起單髻,紮上網巾,換上時修十五六歲時的一件舊袍子,在鏡前自顧瞻望。虧得她身量高,遠遠看去也像位多病多災的羸弱書生。

顧兒由遠至近咂舌過來,“可近看嚜,還是女兒家。哄鬼呢?”

西屏回頭微笑,“不過是迷迷路人的眼罷了,既是路人,人家也不會近前來盯著細看。”

“依我說不該上街亂跑,可你在這裡沒有旁的親戚,也沒個朋友,成日呆坐家中,只是發悶,外頭逛逛去也好。”說著將時修叫進臥房來,裝模作樣地囑咐,“在街上逛逛就罷了,不許往遠了去,天黑前可一定要回來。”

顧兒只當是往街上閒逛,二人自然也不告訴。於是只帶著玢兒一個,不乘車轎,一徑往丹陽大街那莊家去。

時修偶然睞眼,覺得身邊是走著另一個人。最初一面,覺得她是個冷冶清麗的女人,話不多,喜歡清靜,常日穿戴得清幽素雅,很符合世人對一個年輕寡婦的想象。如今她和他話多起來,他才發現,她有些女人少見的書卷氣,眉目中還藏著點野性難馴,偶然間又乍露些刁鑽俏皮,好像一個人身上藏著好幾個魂魄。

聽人傳說狐狸精有九條尾巴九條命,難不成是真的?他刻意落後半步,眼睛往她屁股上窺了兩回。

天日漸暖和,街上人頭攢動,西屏一身秀才相公的打扮混跡其中,倒不怎樣引人矚目。那一張張陌生的臉從她眼中冷漠地走過,像是藏身在擁擠的人叢裡,前頭還有晴麗的太陽,炫得人眼花,她反而在紛亂倉惶的流離中,感到種莫名的安全。

很奇怪,小時候分明最怕這種陌生和流離,如今長大了,又好像習慣了似的。

眼前有隻手替她擋了下太陽,很快又拿下去了,似乎只是個提醒。是時修,西屏覺得他這人也奇怪,有時候狂得不把人放在眼裡,但又明察秋毫,溫柔得出其不意,像冷不防的偷襲。

她睞著眼看他,他卻沒看她,在扭頭問玢兒:“前頭小洛河街能不能到那莊家?”

玢兒忙呵呵答應,“前頭右轉往小洛河街過去就是丹陽街,應當能到的。”

轉入小洛河街,又是條繁盛街道,走不多時,至丹陽街,向右不到一里,便是那莊家。前頭果然有兩間打通的鋪子,賣各色香料,想是此時近晚,客人寥寥,只有個夥計在櫃後打瞌睡。

玢兒上前說了兩句,那夥計忙打簾子跑入後堂通傳,未幾便見個儀表堂堂的男人迎將出來,約莫三十上下的年紀,身量和時修一般,斜吊著一雙丹鳳眼,嘴角也向上勾著,想是做生意的人笑慣了。

“原來是公門中小姚大人,請恕草民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時修回了個拱手,“唐突造訪,擾了莊大官人清幽。”

那莊大官人一眼看出西屏是個女人,也不多話,只將二人請進後堂。原來後面是個天井,遊廊合抱,繞廊過去便是後堂,由那堂中出去,就是住家的院落了。

院中有東西廂房好幾間,西角又設有廚房雜間,迎面北屋是間正房,想是這莊大官人的居所。時修不等人請便一徑向北屋走去,那莊大官人自然不敢說什麼,忙疾步上前引路。

進外間坐下,莊大官人便吩咐家下人上茶果款待,一面客氣道:“不知大人突然造訪,舍下未及細備好茶,只有些家常茶點,還望大人不嫌。”

時修在上首坐下,環顧屋子,眼睛落到罩屏內那榻上,看見張紙,正是衙門認屍的告示。便收回眼來,望著莊大官人笑了笑,“莊大官人客氣了,本官此番造訪貴舍,在莊大官人看來,恐怕並不突然吧。”

那莊大官人回頭也看見榻上落的告示,笑意半斂,顯得拘束了些,“大人說得是,便是大人今日不來,我也想著到衙門裡去。”

“噢?去衙門做什麼?難道莊大官人有官司要打?”

“大人說笑,難道大人不是為了許玲瓏的案子來的?”

時修笑著點頭,“難怪大官人年紀輕輕就能攢下這些家業,果然是個眼明心明的人。那我也不兜繞了,大官人,聽說三月初四那日,玲瓏姑娘是被你派的一頂軟轎抬到了家中?”

莊大官人長嘆一聲,“正是,我前一向到通州去收絲綿,三月初三才回,初四那日早上,便使家人僱了頂轎子去許家院裡請玲瓏過來,本想著多日不見,要長敘兩日,誰知玲瓏說明日清明,一大早要燒紙祭拜父母,所以午晌,噢,正是要開午飯的時候,她就回去了。”

時修斜吊著眼梢,也不點破話裡的破綻,只管問下去:“我聽說許玲瓏是幼年被拐子給拐來賣給那許婆子的,原來她家中父母已亡故?”

“玲瓏和我說起過,她三四歲上頭就沒了父母,是叔叔嬸嬸養了她兩年,後來才給柺子拐出來的。”

說著,莊大官人漸漸笑意闌珊,哀慟悲感,“玲瓏命苦,自幼父母雙亡,叔叔嬸嬸也待她不好,後來賣給那許婆子,淪落風塵,也是受盡那婆子打罵。我憐她愛她,我有意納她為妾,誰知竟等不到那時候。小姚大人,您可一定要拿住兇手,好告慰玲瓏泉下芳魂!”

西屏自進門便不曾開口,聽了這半日,忽然在下首問:“怎麼,莊大官人的妻房並沒跟您到揚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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