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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行暮宿,一日夜間,船到了江都縣。西屏掛起窗戶上的竹簾子向外瞧,天剛拂曉,那陰林暗谷中還嵌著個森森然的月牙。

遠村有數點稀燈,近岸尚無人煙,姚家的人想是還沒來。西屏扭頭和那老船家說:“煩您老人家靠岸後多等一會,接我的人想必稍候才能到。”

那老船家吹了蠟燭,躬著將一個點著火的爐子提到西屏跟前,“奶奶只管在船上安心等候,沒見人來接,小的哪敢放您一個婦人家隻身進城。”

這時節早上大寒,西屏點頭致謝,蒼冷的臉給爐內的火照明瞭,眼睛像兩顆浸在水裡的珠子,在水底下幽幽地泛著一點光,表情木然,只有嘴角慣常結著點微笑。

老船家給爐子上坐了個銅銚子,轉身出去了,不一時便挨著棧道駐了船。

船泊在個小碼頭,大姐姐信上說,江都縣那大碼頭上人多繁雜,多是些三教九流沒規矩的下力漢。西屏年輕婦人,此行又只她一人,恐有不便,因此囑咐她在這稀僻的小碼頭靠岸。

想是時辰太早,這碼頭既無停靠船隻,亦無過往遊人,薄煙淡靄中,岸上的一切看不真,一重山一重水都只是浮在地上的影,顯得陌生遙遠,恍然如夢。西屏穿著一身素服,只管坐在窗前出神。

那老船家端著茶碗茶壺進來,她醒了神,忙接過來預備沏茶。老頭伸手要攔,她沒讓,笑道:“還是我來吧,這一路上還多虧您老人家照料。”

“奶奶客氣了,不過一日一夜路程,照料得上什麼?”老船家得了茶,笑呵呵端去對面椅上坐,窺了窺西屏的面容,不由得唏噓一聲,“奶奶這回到江都縣來,怎麼也不帶個隨侍的下人?府上也放心?”

西屏低頭望著茶碗,眼皮稍垂著,避忌著看人。沉默少頃,覺得失禮,方抬頭微笑,“我們府上常包您老人家的船,老熟人了,怕什麼?況且到了這頭,又有人來接,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反正她的名聲早就壞在了泰興縣,嫁得個身高四尺的矬子男人,偏她是個細高挑的身段,又生得蛾眉皓齒,傾城之姿,夫婦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極不般配,難免惹人非議。

人都好事,沒故事也要自編些故事來說,先說她是為了夫家的錢財才肯嫁個無能的丈夫。時日一長,又增許多流言,說她攀上富戶還不滿足,成日賣弄風騷勾引男人。

自從上年秋天丈夫意外過世,這起流言越演越烈,竟有人說是她與人私通,謀殺親夫。夫家不堪其擾,勸她回孃家避些風頭,說是等風聲暫歇後再接她歸家。

那老船家搓著雙膝嘆了口氣,“婦道人家,有丈夫就有靠山,沒了丈夫,要是孃家可靠也還可,就怕兩頭都靠不著——聽說奶奶孃家就在泰興縣,怎麼這次說回孃家,倒往這江都縣來呢?”

“我娘跟著老爺離家跑買賣去了,不知幾時才回,家裡房子空著,回去住著也無人照應。”西屏勉強一笑,“江都縣是老家,有親戚在,姓姚。”

“敢問這姚家是做什麼營生的?”

西屏輕輕搖頭,“我也不知道,雖是親戚,可十幾年疏於聯絡,不知近況。”

老船家道:“奶奶來前就該先問問,倘或這姚家光景不好,奶奶投到這裡,豈不跟著他們家吃苦?”

西屏擱下茶碗笑笑,“人家記著舊情肯容留,已是大恩,哪裡還好意思事先打聽人家的家境?未免顯得勢利了些。”

老船家點點頭,“奶奶這話說得是。別瞧奶奶府上是買賣人,可這形容氣度,倒像是官宦人家的小姐。”

說話的工夫,日出寒山,明滅薄霧。二人忽覺船晃盪兩下,不知何故,船家忙出艙去瞧。但見一個穿著官差服色的男人立在甲板上頭,打哪裡冒出來的也不知道,正要上前問詢,誰知那人急步衝上前來,一刀便架在老頭子脖子上。

這老頭登時唬得跪在地上,啻啻磕磕,連聲央求,“官爺饒命、官爺饒命!不知小的犯了什麼事,還請官爺明示!”

那官差斜下眼,滿面兇相,惡狠狠迸出一句,“快解纜索!將船調頭!”

西屏聽見動靜,踅至門口,將簾子挑開條縫望去,心內疑惑:“怎麼會有官差?”又聽見這人說話,心下猛然大悟,哪是什麼官差,分明是強盜!

她忙退進艙內,欲要找到藏身之地,卻聽外頭棧道上一陣腳步亂雜,緊著有六.七名官差挎刀而來,頃刻將棧道堵個水洩不通。

偏此刻船已離岸兩丈遠,那賊人又將刀比在老頭子脖子前,為首的官差不敢妄動,只得向船上喊話:“趙成!你跑不掉的,小姚大人早就知道是你,叫我等暗中盯著你兩天了!不信你向後望!”

那叫趙賊的慌著扭頭,後面不知何時也冒出條船來堵著,另有幾名官差立於船上,真格是前後夾擊,全沒退路。

那老船家卻是個有眼力的,趁這趙賊心神大亂,縱身一躍,跳入水中逃命去了。棧道上的官差一見人質脫身,也欲跳水追來。

說時遲,那時快,趙賊迅雷不及掩耳鑽入艙內,胡亂一抓,持刀挾出西屏,“不許過來,誰敢上船我先一刀殺了她!”

棧道上眾人見還有人質,紛紛立住不敢跳水。趙賊見懾住這頭,又押著西屏走向船尾,朝那船上喊話,“你們也不許近前!給我讓出道來!”

刀鋒向西屏脖子上緊了緊,西屏仰面避著,看見這趙賊鬍子拉碴,嘴巴藏在鬍鬚裡顫個不住,眼色比她還驚懼。

也不知這姓趙的犯的什麼案子,弄得這樣腹背受敵。瞧這情形跑八成是跑不掉了,也是她倒黴,無端撞上這路倒屍!

趙賊不聞她驚嚷,倒好奇地斜下眼來看她一回,見她臉上從容,不得不將刀鋒又逼近兩寸,捏緊她的胳膊,扭頭四顧,只恨船上已沒了撐船的人!

正發急,忽聞棧道上傳來個男人的笑聲,“這就叫道盡途殫了,趙成,我勸你趁早束手就擒,興許還能留你個全屍。”

那趙賊扭頭望去,棧道上幾名官差已拉弓張弦,立箭待發,一片肅殺氣氛。唯有一個青年飄然淡遠地立在前頭,一雙桀驁輕狂的眼睛正朝船上望過來。

趙賊一時由急轉悲,化悲為笑,“小姚大人,不知你今日弄得這陣仗,所為何事,難不成是我趙成哪裡得罪了你?”

小姚大人?也姓姚?西屏虛著眼朝棧道上望去,雖瞧不清面容,但看那青年的身量個頭,猜測年紀,倒像是大姐姐家的二公子姚時修。

領頭的官差搶白道:“趙成,你這是明知故問!”

“不必跟他廢話。”那姚時修攔他一下,目光凜凜地射到船上,“你知法犯法,監守自盜,按罪當誅。”

這趙賊慌亂起來,“憑什麼認定是我盜取了官銀?!官銀失竊那夜,不該我當值!我在福緣酒樓和人吃酒,吃得晚了,已過宵禁時分,我便留宿在店內,酒客夥計皆可為我作證!何況庫衙看守嚴密,凡上下值差役,皆要搜身,我如何盜得?”

“庫房內有一地道,直通庫房後頭那堵院牆底下,儘管事後你將院牆外那個洞口填平了,可那一處新生的苔蘚還是留下了痕跡。”

趙賊一聽,臉色稍變,“可那條地道你早就叫人試過了,狹窄得很,連個孩子也爬不過去!”

時修不疾不徐地道來:“人雖不能通,狗卻可以,趙成,你訓出了條十分聰明的狗。那夜雖不該你當差,可你在白天當差時就暗將銀子分別裝在幾個包袱皮中,藏於庫內架下,你的狗從暗道爬進庫房,頂開那塊地磚,嗅著味尋到包袱皮,拖入暗道中,送去庫衙附近的福緣酒樓,如此來往幾趟,那狗又將地磚扒回原位,神不知鬼不覺,兩千銀子就這樣送到了你的手上。”

趙賊仍強作鎮靜,“就算有這樣聰明的狗,來往數趟,福緣酒樓裡的人也不會看不見。”

“他們當然看不見,因為你當夜假裝吃得酩酊大醉,借了酒樓後院夥計的房間稍作休憩,狗是從酒樓後門鑽進去的。”

“那後門落著鎖!”

“可門縫寬大,正好可容一條身量瘦窄的狗擠身出入。”時修不慌不忙地踱著步,“五更後,你假借吐髒了夥計的被子,要替人家清洗,將銀子藏於被中帶出了福緣酒樓。那夥計還奇怪,平日裡趾高氣昂的趙大爺,那日卻忽然十分有禮起來。趙成,你那條狗我已在武定山上找到了,怪只怪你不夠狠,只將它棄于山林,倘或換了我,事成後一定先宰了它。”

趙賊一時說不出話,忖度半晌,回過神來,捏緊了西屏一笑,“偷盜官銀是死罪,我趙成算個什麼東西,今日射殺了我不要緊,難道要這個無辜婦人替我陪葬?小姚大人,你愛民如子,不如叫那船家過來替我撐船,等離了江都縣,我便放了他們。我趙成雖充不上什麼英雄好漢,也能言出必行。”

時修側首打量了幾眼早爬上棧道的老船家,提起腕子向他招一招,待他跑到跟前來,睨著他問:“你們是從何地來的?”

老頭顧不得渾身是水,忙打拱,“回大人,我們是從泰興縣來的,那船上是泰興姜家的二奶奶,小的送她來江都縣投奔親戚。”

時修乍緊了眉頭,“那婦人可是姜潘氏?”

“正是潘氏。”

好巧不巧,他娘打發他來接的六姨媽便是那年輕婦人!

時修暗忖須臾,扭過臉,向船上沒所謂地笑起來,“你所挾那婦人,原是泰興縣人氏,泰興縣自有泰興縣的父母官,幹我江都縣何事?我只管辦我手上的案子,別的一概不管。”

西屏聽見這話,目光不由得朝他飛釘過去。他那張笑臉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中,顯得分外冷漠。

再瞧那趙賊,更是慌張,直抓緊她側身立著,瞻前顧後地防備著,“你身為揚州府七品推官,泰興縣難道不是揚州府所轄?泰興縣的百姓難道不是揚州百姓,你敢枉顧人命!”

時修頷首一笑,又朝天上望去,咂了咂嘴,“嘖,我身為刑獄推官,主掌訴訟監察之事,不過一介文官,並不擅武藝,如此情形之下要我救人性命,實在有些強人所難。你若能放了她,算她的造化,你真要拉她陪葬,也是合該她倒黴,朝廷怪責不到我頭上,反正你是一定要死的。”

此話一出,那老船家也急起來,忙跪下央求,“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呀!要是二奶奶出了事,叫我回泰興去如何同她夫家交代!”一面向身旁幾名官差擺手,“千萬別放箭,千萬別放箭!”

嚷得那趙賊益發焦灼,滿臉大汗,恰是此刻,一箭由後頭那艘船上射來,咻一下,正中趙成手腕,“咣噹”長刀落地。西屏眺望過去,那時修手裡正垂下一張弓。

他不是說他不擅武藝?

這空隙裡,數箭其發,趙賊頃刻間倒在了她腳下。伴著一陣哄亂,船上連番晃盪,像是好些人跳了上來。她沒顧得上,只愣著,盯著裙下幾灘血漬,那血緩緩向她銀灰的軟緞鞋淌過來了,她忙向後跌退兩步。

身後正有個清冽的聲音喚她:“甥男時修,見過六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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