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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平州的翁綠萼尚且不知道蕭持已踏上了歸家的路,她為了昨日高夫人口中的流言之事苦惱了大半夜,翻來覆去也沒能想出來背後會是誰授意傳出那些流言,一早起來,眼下青影十分明顯。

杏香見了嚇了一跳,唸叨著要去煮個雞蛋給她滾一滾眼下,但很快她又皺起臉,大廚房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東西連雞蛋沫子都不捨得往芳菲苑的餐食裡放,她們現在沒有雞蛋可用。

翁綠萼倒是不怎麼在意,反正她也不用出門。

她的確不用出門,有客自動上門來了。

看著面前言笑晏晏的蕭皎和抱著一盆花悽風苦雨的徐愫真,翁綠萼有些驚訝:“姑奶奶,愫真小姐。”

“綠萼。啊,弟妹,我這樣喚你,你不介意吧?”看透蕭持打算的蕭皎望向翁綠萼的眼神中都帶上了幾分憐惜。

被這樣詭異的慈愛眼神注視著的翁綠萼點了點頭。

蕭皎唇邊笑的弧度便揚得更高了一些,她催站在一旁的女兒叫人:“你這孩子,還不快給你小舅母見禮。”

她的態度實在過於和善客氣了,翁綠萼既覺得不敢受,又在心底悄悄生出些疑竇來——她並沒有什麼值得君侯府上的姑奶奶青眼相待的地方。她態度這樣好,叫近來受盡冷落的翁綠萼下意識覺得不對勁。

徐愫真將懷裡的花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然後對著翁綠萼比劃了幾個手勢,一雙黑亮的眼睛殷切地望著她。

翁綠萼只是稍稍驚詫,很快就恢復過來。

杏香只打聽出來蕭皎四年前與夫君和離,帶著一雙兒女回了孃家,具體內情卻不為人知。現在看來,是小娘子在徐家受了大委屈,蕭皎才會毅然選擇和離歸家。

蕭皎一直在不動聲色地觀察翁綠萼,見她沒有因為女兒異於常人的表現而流露出嫌棄之色,那張英氣而秀美的臉龐上的笑意深了深,幫著她翻譯:“愫真這是在問你‘小舅母,你能不能救一救我的花’?”

徐愫真已經重又將那盆花抱在懷裡,見翁綠萼那雙澄淨清亮的眼睛又望向她,她重重點了點頭,將懷裡的花往她的方向送了送,眉頭緊鎖。

“別慌,先讓我瞧瞧。”看著小娘子神情裡的期冀之色,翁綠萼溫聲安撫了一句,接過花盆,仔細打量起來。

這株水仙花看起來狀態不佳,潔白花瓣簇擁著的鵝黃花蕊怏怏地垂了下去,連細長的花莖也透露出一股有氣無力的蔫蔫感。

翁綠萼伸手拈了拈花莖,又拋開微溼的土壤,看見水仙花的根部有被扣過的痕跡,心裡大致有了猜想,蕭皎幫著翁綠萼和徐愫真溝通了一番,她便點了頭:“能救。”

徐愫真的眼睛一瞬間更亮了。

見翁綠萼動作利落地將水仙花的根莖削去一些,又用細棉布將根莖包紮起來,給徐愫真說了一通養護水仙花的技巧,徐愫真臉上情不自禁露出一個放鬆的笑。

見小娘子表情認真地點頭記下了,翁綠萼洗乾淨手,笑著摸了摸小娘子軟乎乎的頭頂。

蕭皎和徐愫真的回報來得很快。

芳菲苑中的份例待遇不知何時又悄然變好起來,當然,令翁綠萼高興的不是這些。

“我也可以出府嗎?”

看著翁綠萼因為驚喜而瞪圓的眼睛,那張瑩若神仙的臉龐因為這點兒真實的情動更增亮色,蕭皎心中那股幸災樂禍的情緒更是佔了上風,她真是迫不及待要看自家弟弟的熱鬧了。

“當然。愫真想去淘弄些花盆回來,我這個作阿孃的,五大三粗,哪裡懂得那些。只能勞煩弟妹你陪愫真走一趟了。”

徐愫真一臉期待地看著小舅母,又急急比了幾個手勢,蕭皎笑吟吟地在一旁替她翻譯:“愫真說她不會給你添麻煩的,她存著有不少私房錢呢,都給你用。”

翁綠萼抿著唇笑了,她摸了摸小娘子的頭:“多謝你了,小東道主。”

徐愫真也想學著小舅母那樣抿嘴笑,看起來特別好看,但她實在是高興極了,情不自禁地咧開嘴笑了起來。

·

如今天下三分,被多數儒生視為正統的東陵皇室、盤踞西水六州的反王裘灃,再一個,就是接連佔據十州,獨霸南方地界的蕭持。

相比於反王裘灃,蕭持憑藉驅逐蠻夷、平定了胥朝大半邊疆的功績實打實地封侯拜相,只是皇室日漸衰微,這位蕭候的野望也逐漸不再掩飾。

翁綠萼來到平州大半月,終於有出門閒逛的機會,性子溫柔平和的人都隨著輕俏的春風變得活潑起來。

隨著車簾微動,這座有著數千年曆史的老城在翁綠萼眼前徐徐展開了它的面貌。

徐愫真顯然興致很高,到了地方,她拉著翁綠萼的手,把親孃都忘在了後邊兒,小娘子手上力氣不小,翁綠萼被拉得只能順著力道往前走,回頭和蕭皎對了一個眼神,卻見蕭皎對著她們擺了擺手:“你們慢慢兒逛,我在對面的茶樓等你們。”

說完,也不等人反應,蕭皎轉身就走。

很快,翁綠萼就知道了她為什麼走得那麼幹脆。

……愫真小姐的體力實在是太好了!

這一條街都是賣花瓶、花盆的店鋪,翁綠萼跟著她從街頭逛到街尾,裙襬之下的雙腿隱隱發軟,見徐愫真興致高昂地還想拉著她重新逛一遍,翁綠萼連忙喊停,委婉道:“聽說平州有許多傳承了百年的糕點鋪子,我想買一些回去嘗一嘗。愫真小姐喜歡吃什麼點心呢?”

因為剛剛逛得太起勁兒,徐愫真那張清秀的小臉微微發紅,額上也生了汗珠,翁綠萼抽出絹子給她擦汗。

鼻間充斥著有些陌生但幽幽好聞的香氣,徐愫真眨了眨眼,又點頭。

小舅母身上的味道可真好聞,也就比她最喜歡的那盆蘭花遜色一點點。

想起高大巍峨得像是一座小山的舅舅,徐愫真皺著眉頭又看了看嬌花照水般的小舅母,忽而生出些憂慮來——好好的一朵花,怎麼偏偏就栽到了舅舅那樣冷硬的石頭山上呢?那還能開出好看的花嗎?

翁綠萼不知道小娘子心裡邊兒在可惜什麼,兩人又逛了小半個時辰,買了些糕點回去,便去茶樓尋了蕭皎,三人這才一同回了君侯府。

翁綠萼直至回到芳菲苑,才不再掩飾疲憊,杏香見了,自告奮勇地說給她按按腿揉揉肩。

翁綠萼點了點頭,趴在羅漢床上,任由杏香對著她又捏又捶,僵硬痠軟的肢體逐漸放鬆下來,她慢慢闔上眼,睡著了。

玉泉院來人時,杏香有些猶豫,娘子看起來好累,睡得又正香,但姑奶奶那邊兒也不好怠慢……

來人是蕭皎的貼身女使,喚作杜若,見杏香說了翁綠萼正在小憩的事兒,連忙拉過她的手,笑吟吟道:“好妹妹,可別去打擾了翁娘子好夢。姑奶奶知道翁娘子辛苦,淨陪著愫真小姐看花盆去了,怕是無暇去買自個兒感興趣的東西,便叫手下人去採買了些時下女郎們愛看的話本子、遊記書志,你替翁娘子收下就是。”

她的語氣爽朗又親切,杏香不自覺點了點頭,等到捧了一匣子書回了屋,才反應過來,高興道:“我就知道娘子最討人喜歡!阿彌陀佛,若是君侯也是個有眼光的,就更好了!”

丹榴扯了扯她的袖子,杏香這才注意到玳瑁正在廊下掃地,身子卻扭得活像是在油鍋裡炸了好幾道的老麻花,指不定是在偷聽她們說話!

杏香臉朝著屋外,呸了一聲,故意拔高了些聲調:“姑奶奶和愫真小姐心腸真好,這才叫做慧眼識珠呢。不像是有些人啊,習慣了從門縫裡看大街,眼光太窄!”

她這聲顯然是說給玳瑁聽的,玳瑁氣得把手裡的掃帚往旁邊一丟,怒氣衝衝地出了芳菲苑。

丹榴有些無奈:“你說你,逞這點兒嘴皮子功夫做什麼。”

“叫她跟著不痛快就行了。咱們處處遷就是可以,但玳瑁哪一日要是再冒犯到娘子頭上,那裡邊兒就有了我們倆一份縱容的罪過。”杏香哼著小曲兒,將那些書小心翼翼地擺在架子上,只等著翁綠萼睡醒了起來看,見丹榴還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用肩膀撞了撞她,“娘子今日乏得很,怕是沒什麼胃口,不如你去做些八寶攢湯吧?”

丹榴點頭應了聲好。

另一頭的玳瑁一路沉著臉回了她耶孃住的屋子,路上有人和她打招呼,見她眼睛跟長在頭頂似的理也不理,等人走遠了這才呸一聲。

“神氣什麼!”

玳瑁之所以能有些狂傲的資本,概因她耶孃在前院都是有些臉面的管事。她作為家生子,自覺要比其他奴僕更受主家的器重,對於自己被‘發配’去芳菲苑伺候一個甚至還沒有正式名分的妾室,心頭很不痛快。

張蔥娘忙中偷閒,躲在屋子裡歇晌,見女兒怒氣衝衝地進來,還有些納悶:“玳瑁,你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

玳瑁一屁股坐到她娘床上,生氣道:“還能為什麼!又在芳菲苑受閒氣了唄!”

張蔥娘拍了拍她:“做奴婢的哪有不受委屈的時候,我可是聽說了,那位翁娘子很得姑奶奶和愫真小姐的喜歡,連膳房那些人精都又巴巴兒地貼上去了,你可不能犯傻,浪費了在翁娘子面前露臉的機會。”

玳瑁拿過一旁炕几上放著的肉乾,又硬又幹,她心裡邊兒把它當作了杏香的肉,惡狠狠地咬著磨牙:“還露什麼臉!別人知道我是阿孃的女兒,跟著在這府裡待了十幾年了,誰對我不是客客氣氣的,就芳菲苑裡那些人,連阿孃面子都不給!對著我大呼小叫的,真拿我當那些買進來的婢子了!”

張蔥娘臉色一沉,她辛苦幾十年,在主子面前得了些臉面,最讓她引以為傲的就是資歷和管事婆子的身份,現在從女兒口中得知自己並不被人放在眼中,自然不高興。

張蔥娘嘆了口氣:“人家大小也是個主子,你我不過奴僕,受些氣是應該的。你啊,性子太急,要吃虧的。這是表少爺賞給你阿耶的,他特地留著說給你嚐嚐,你多吃些吧,填飽了肚子也就沒地方生氣了。”

玳瑁一聲不吭,張蔥娘見女兒受了委屈,扶住她肩膀,低聲道:“傻女,如今翁娘子得姑奶奶和愫真小姐青眼,你當是為什麼?不過是姑奶奶看在愫真小姐愛花,翁娘子又恰好有些養花的本事,才給她幾分面子。等到愫真小姐對她不感興趣了,她不就被打回原形了?”

玳瑁眼睛一亮,又聽得張蔥娘道:“我叫你阿耶多留心些,再尋幾個手藝好的花匠回來。愫真小姐那樣年輕的丫頭,有了新鮮的,舊的東西轉眼就拋到腦後去了。”見玳瑁終於露出笑容,她愛憐地給女兒順了順頭髮,“這下高興了吧?”

玳瑁連連點頭,撲進母親懷裡撒了好一會兒嬌,聽到張蔥娘叮囑她暫且忍耐些時候,不要去招惹翁娘子她們的時候,點了點頭,心裡卻在想,翁綠萼她不就靠著那一點兒種花的奇技淫巧誆住了愫真小姐麼?

她偏要毀了她的招牌,看她之後還怎麼賣弄!

·

這幾日芳菲苑庭院裡新種下的花都有些蔫,翁綠萼為此有些憂心,一時又沒有思路,索性拿著水壺給那株煙籠紫牡丹澆水,看著碩大豐豔的花朵冶態輕盈,香風搖盪,原先蹙著的眉頭慢慢鬆開。

青石磚上的細石灰塵隱隱震顫,她垂下的眼睫也跟著一顫。

翁綠萼忽有所感,抬起頭去,尋著那陣重若奔雷的馬蹄聲望去,望進了一雙冷而深邃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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