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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雨潲這麼久,慕知意身上確實有些冷,走進車廂後,瞬時覺得舒服了。

裴清允的馬車不止外在看起來奢華,裡面的一應佈置也很雅緻。

小几上的配飾皆是以竹雕刻,就連車廂木板上的掛件也是竹子製作而成,裡面隱隱顯出些微的清新竹香。

裴清允正襟危坐,修長指節間握有一節刺楠竹,右手指腹間是一把精緻的小刻刀,正垂眸雕刻著什麼。

小刻刀微轉,勾勒了一下後,他抬眸看了慕知意一眼,語氣有些漫不經心:“郡主要與裴某說何私密事。”

裴清允知道。

她在打誑語,根本無事與他講。

適才一塵開啟後車門往外遞油紙傘時,他抬眸間看到慕知意在後車門外,縮成小小的一團,像雨夜裡,那隻需要溫暖的畫眉。

於是,他就讓她進來了。

慕知意確實是隨口一說,想看裴清允到底會不會讓她進來,如今裴清允問了,慕知意就想了想,從袖袋裡取出一顆棋子放在小竹几上:“那日拿了你一顆棋子,還你。”

對於慕知意那日順走他一顆棋子的事,裴清允很是不能理解,他的那副棋是他親手取上好的佛肚竹製作打磨而成。

已陪伴了他數十年。

被她拿走後,他當夜已上榻歇下,心中不安,又起身做了一顆出來。雖色澤大小一般無二,卻不能讓他感到滿意。

現在,慕知意將那顆棋子給他放在小竹几上,裴清允下一刻就抬起冷白指節將棋子捻起,收進了棋盒中。

問她:“一顆棋子與你無用,郡主為何拿走?”

他向來情緒不顯露於色,好像永遠都是那副溫和清雋的面容,而此刻,慕知意卻在他神色間看到了些別的情緒。

慕知意打量了他一下,烏眸微動,隨意道:“於我是無用,可有的是人想要,裴樞相的這顆棋子若在京城世家貴女中叫價,怕是能值白銀千兩。”

裴清允未理會她的這句話,垂眸繼續雕刻他的刺楠竹。

慕知意打趣了他一句,隨後認真道:“你那日故意引我上山,又設計於我,當時我發覺被人捉弄,心生不滿,就取走了你這顆棋子。”

慕知意既然進了他的馬車,就是要告訴他,她已經知道了這一切,是以,對裴清允說的這話乃是真話,當時她只是發覺到不對,又不能確定。

心中一時生了燥意,看到一塵寶貝似的抱著那隻棋盒,就開啟順走了顆棋子。

她當時也沒想那麼多,沒想到這顆棋子裴清允倒是看得重。

其實,想明白這件事後,她是想離裴清允這個人遠些的,是以,在碧蓮湖時她連招呼都沒跟他打。

畢竟,在裴清允眼中她嫌疑很重,他是官,她是嫌疑犯,和他接觸的多了,指不定哪天就被他給下了套。

裴清允聞言鳳眸微動,指腹間的小刻刀依舊在雕刻,他以為那日之事她能想明白,卻未料到,當日在山下她就發現了不對。

裴清允眸光深邃,看了她一眼,語氣平和道:“郡主既已想明白,當知女子失蹤案與敵國暗樁都與郡主有關聯,如此,還敢上裴某的馬車。”

慕知意莞爾:“……若非馬車壞了,我也不想叨擾的。”

慕知意與他眸光相視,突然覺得,裴清允適才的話不止是在說案件,午時在碧蓮湖馮老先生的船上時她未理會他直接就進了船艙,難道,裴清允認出她來了?

他識人不清,當時她又未有言語,他是怎麼認出她來的?

慕知意那時也是對裴清允在普山寺算計她心中不滿。

才沒有與他見禮,並沒有對他怪症的嘲弄。

想到這裡,慕知意抿了抿唇,問他:“裴樞相的怪症可是醫治好了?”

且不說知道裴清允臉盲之人少之又少,往日裡也更是無人敢在他面前提及,慕知意像閒話一樣問他,裴清允神色間瞧不出情緒,淡淡回她:“並未。此症無藥可醫。”

慕知意‘哦’了下:“既是病症,總有法子醫治,我倒是認識幾位鄉野名醫,改日得空幫裴樞相引薦引薦。”

裴清允淡淡頷首。

馬車轆轆前行,雨聲入耳,似是更為激烈。

顯得馬車內落針可聞。

慕知意適才在外面待了許久,身上的衣服早就溼了,她在裴清允對面而坐,雖不如在普山寺那夜狼狽。

卻也顯出幾分與她平日裡全然不相符的姿態。

裴清允抬手在車廂木架上取來他的大氅,擱在慕知意身側的位置,神色依舊平和:“郡主若覺得冷,可以披在身上。”

慕知意正掀開簾帳往窗外瞧,聞言看向他,隨後眸光落在身側的墨色大氅上,對裴清允道了聲謝。

隨後披在了身上。

如那夜他的衣服一樣,剛披在身上慕知意就聞到了清淡的檀香氣息,仔細聞過後又與那夜的衣衫不太相同。

大氅上還隱隱透著股冬日裡的梅香。

慕知意開口問他:“你手上刻的是什麼?”裴清允手上雕刻著的刺楠竹已經成型,儼然是一隻鳥的形狀。

裴清允淡淡回她:“畫眉。”

慕知意想起了那夜在裴清允寬大手掌中的那隻畫眉鳥,隨口應了聲:“裴樞相既如此喜愛畫眉,怎讓那隻畫眉鳥飛走了?”

裴清允鳳眸低垂,觀著雕刻出的畫眉鳥,暗沉眸光閃過一抹不可察的冷意,他手背上的抓痕早已不見,那隻畫眉也活不回來。

他不喜愛畫眉,只是,畢竟照顧了一場。

它死了,他要為它立個墓碑。

裴清允並不掩飾:“談不上喜愛,只是見它雨天可憐,救了它而已。”他說完,將雕刻好的畫眉木雕收起,抬手添了兩杯熱茶。

雨落不停,馬車行駛的不算快,途徑一段山路時,有山中碎石被雨水沖刷,落在平整的官道上。

慕知意剛拿起杯盞用了口茶,馬車忽然一顛,讓她猝不及防的順著力道往一旁摔,眼看著就要往車門上撞去。

裴清允及時的抬手扯住了她的手腕。

修長指節攥在她手腕上,如窗外的雨水落了進來,有些微的涼,只是一瞬,慕知意的思緒就被扯走。

她聞到了血腥氣。

特別特別濃重。

馬車顛了一下後趨於平穩,慕知意也已坐回原處,她往裴清允身上看著,問:“你不是也在碧蓮湖,怎麼受傷了?”

不知是不是慕知意的錯覺,她問完這句話時,裴清允看向她的眼神實在稱不上是溫和,反倒透了幾絲陰戾之氣。

慕知意下意識抿了抿唇。

裴清允並未遮掩,側首給慕知意示意。在他坐著的位置左邊腳下,有一隻黑色的布袋,黑漆漆、圓滾滾的。

慕知意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懸疑話本里寫的——人頭!

她猛然倒吸一口涼氣。

原本她在馬車後車門處待著時,就隱約聞到了些,只以為是裴清允身上受了傷,才不讓她進馬車來。

她有意想知道關於那兩樁案子裴清允都查到了什麼,就進了他的馬車,見他人不像是受傷,還以為是她聞錯了。

沒想到——

慕知意垂眸掃了眼那黑布袋,急忙將眸光轉開,隨後故作淡定問:“那,那是什麼?”

裴清允似是未料到她的反應居然如此之大,觀著她的神色,語氣平和道:“碧蓮湖外十里小月鎮,是敵國暗樁的一大據點,”他眸光在黑布包上掃視:“這裡,是他們首領的頭顱。”

慕知意:“……哦!”

現在下車,還來得及嗎?!

她下意識往馬車裡側挪了挪,儘量離那黑布包遠上一些,隨後將車窗開啟一道細縫,眸光往窗外的雨中春景瞧去。

慕知意雖一直存有殺人雪恨的心思,可那畢竟只是‘心思’,她想象過血腥的場面,可如今一個人頭圓滾滾的就在她面前。

她還是不能淡然處之。

而且,雖然她知道文武百官,但凡能坐上高位之人,沒有一個人手上是乾淨的,裴清允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裴清允在她這裡,因著他曾入過佛門六年。

似乎,她總會把他想的慈悲了些。只當是因他年少奇才,有生來具備的才思謀略,才得以走到如今的地位,深受安帝重用。

如今看來,都一樣。

佛門六年養就的心性,怕是早就消磨殆盡了。

慕知意適才不知時,覺得裴清允的馬車格外的敞闊,如今有了那個東西在,她覺得有些悶,深吸口氣,抬眸看向對面的男人。

裴清允的神色與適才並無不同,依舊是那般光風霽月,溫潤如玉,一副謙謙君子模樣。

只是,在微暗天光下,那張極具蠱惑的皮囊顯得有些不真實。

慕知意一直趴在窗邊透氣,直到馬車車門被開啟,裴清允示意青松將黑布袋拿出去。於是,慕知意就看到青松跟提瓜果一樣隨意。

直接提溜了出去!

慕知意:“……!”

餘下的路程,馬車內很安靜。

慕知意在窗邊透了氣後整個人也已好了許多,在馬車駛入城門離得恆陽侯府還有一段距離時,慕知意回身,看到裴清允手握書卷,正在垂眸看書。

她抬起指節在小竹几上輕輕敲了下,裴清允的眸光從書卷抬起看向她,慕知意與他相視,語氣認真:“我與壽安寺內的黑衣人以及那日山腳下的人都不認識。”

她沒頭沒尾的說了這句話,裴清允雲淡風輕的回她:“我知道。”

普山寺雨夜那日,裴清允就已知道,慕知意只是湊巧被牽扯在其中,她對這些事是一無所知的。

而正因為是湊巧。

才更真實。

他們敢在禁軍司下手暗害,她那日又讓太子暗衛送她回京,且那日出現在山腳下的黑衣人,一連幾日都未有人動他們。

證明她身上沒什麼可查的,所以他們才敢如此肆無忌憚。

慕知意聽到他這般說,也無意外,裴清允信她是最好的,她繼續道:“裴樞相也知道,我這個人膽小如鼠,雖然我並不認識他們,也怕到最後會牽連到我。”

裴清允不置可否,任她繼續說。

慕知意:“我適才想了想,我如今應該是重要線索,不知可能幫到裴樞相?若我能幫到,到時牽連到了我,我便是將功贖罪。”

“若未牽連到,我也算是立了功,到時跟安帝求個什麼,還望裴樞相能為我美言一二。”慕知意的一番話娓娓道來,有理有據。

著實是深思熟慮。

裴清允眸光深邃打量了她一眼,嗓音平和道:“郡主有此心自然是好,只是,他們背後之人屢次三番對郡主關懷,應是郡主極為親近之人,郡主當真要如此做。”

慕知意神色認真,對他頷首:“裴樞相所言我也是想過的,可再親近之人,通敵賣國,擄走閨閣女子,也是萬惡至極。”

“如果說這樣的人早晚會有暴露的那一日,不如我也盡一份力。”

慕知意話都說到這裡了,裴清允也不再問她,鳳眸垂下,繼續翻看他的書卷,想到昨日容隱腰間新掛的一隻荷包,與慕知意道:“郡主是非分明,心有大義,乃大胤之幸。”

裴清允神色舒展,不顯情緒,偏偏語氣平和的很,就算慕知意覺得裴清允這句話,誇不似誇,罵不似罵的,也不能說什麼。

適才馬車行在山間道路上,她出神的看著窗外疾風吹壓花草,忽然明白,她找一個江湖中人去查此事,無論如何也是比不過樞密院的辦案速度的。

既如此,她何不參與其中,到時,才可見機行事。

一盞茶後,馬車行至恆陽侯府門前,慕知意對裴清允道了謝,起身欲將他的大氅解下,裴清允看了眼車窗外的雨幕,開口道:“車外風寒,郡主穿著罷。”

慕知意正解大氅的手頓下,心中只道,如此也好,回到府中洗乾淨了再給他送過去便是。她對裴清允頷首,徑直從馬車後門下了車。

和碧荷撐傘剛走出幾步。

裴清允低沉的嗓音透過雨幕傳過來:“郡主不必再送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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