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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是被人害了?”

“我家萍姐兒的眼睛不是哭得多了,這才傷到眼睛了嗎?”

翠嬸驚得不行,手攙著柳笑萍,抬眼掃過祝從雲和祝鳳蘭的時候,目光裡有尋求贊同的無助。

要真是被人害了——

那、那這幾年算什麼!

她萍姐兒多冤啊。

“是有人害的我?”柳笑萍微微抖著手,朝眼睛處摸去。

這會兒,光久違的落入那雙秋水剪瞳,像秋日清晨,一縷晨曦照在了沅江江水,仰頭瞧來時,美得讓人心驚,也脆弱得讓人心憐。

柳笑萍不懼痛,眼睛瞧過祝鳳蘭、祝從雲、翠嬸。

這是她記憶中熟悉的人。

阿孃老了許多,鳳蘭更利索了,祝叔還是那般樣子。

她瞧見了,她終於又能瞧見了。

柳笑萍掐了自己一把,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不會突然的驚醒,然後發現,自己只是大夢了一場,夢醒後對著愈發漆黑朦朧的世界,心冷又懊悔。

“我能瞧見了,阿蘭,你瞧見了嗎,我能瞧見了!”

倏忽的,柳笑萍一跌跌在地上,顧不上眼睛尤在刺痛,嚎啕大哭了起來。

那模樣和村子口耍泥巴的娃兒一樣,分毫不顧及自己有些年歲的事實,不過,因著皮囊好,一點兒也不醜。

“是是是,不是夢,阿萍你能瞧見了。”祝鳳蘭也眼睛熱熱的,說話都哽咽了。

“阿孃,你聽到了嗎,不是我命賤人賤,還想著那廝和孩子,這才哭壞了眼睛……是有人害的我,是有人害的我啊!”

“是是是,不關我萍姐兒的事。”翠嬸也跟著哭起來。

她一邊拍大腿,一邊含糊地啐著人,“回去我就撕了那些爛嘴巴,我拎扁擔上門!”

王蟬聽著,都沒鬧明白是怎麼回事。

她抬頭瞧向一旁的舅爺。

不愧是年紀最大的,遇事就是冷靜。

下一刻,就見祝從雲吸了吸鼻子,微微背了身,抬袖飛快地擦了下眼睛。

王蟬:……

原來不是冷靜,是好面子,哭都要躲著哭呀。

羞哦~

對上王蟬的視線,祝從雲彆扭了下。

下一刻,他的視線落在王蟬手中的獬豸小石像,再瞧王蟬的目光,只見那一雙漂亮的眼裡有純粹的光,瞧著眾人悲苦憤懣欣喜,沒有厭煩,卻也沒有憐。

祝從雲的精神凜了凜。

小兒懷寶,又記憶寥寥,不怕別的,就怕有人純心使壞,引著人走了岔路,回頭再來個借刀傷人,小姑娘再厲害,也只成別人手中的刀劍。

“阿蟬才來,你不知道,阿萍這孩子命苦。”

摸上王蟬的腦袋,祝從雲嘆息了一聲。

想了想,雖然王蟬的年紀還小,但王蟬今日激得祖宗留下的獬豸法器庇護人,更是破了煞,已然是走上養石人修行的路,不能將她等同於一般的孩兒。

那些成人糟汙的事,沒有什麼聽不得的老思想。

想明白了這,祝從雲將柳笑萍的事和王蟬說了說。

……

柳笑萍打小生得好,人都喜愛好顏色,對於漂亮的人,更是多幾分耐心和寬容。

不單單家裡的雙親喜愛,鄉親們瞧著這姑娘,也多善意。

可以說,柳笑萍順風順水地長大。

她性子也好,溫溫柔柔的,說話也好聽,同輩的人也愛和她親近。

祝鳳蘭打小就喜歡生得漂亮的。

“你表姑呀,常跟著人後頭跑,一口一個阿萍,跑回家了,飯桌上還得說著阿萍的事兒。”祝從雲都沒好氣了,“小時候不懂事,還坐地上耍賴,說要娶萍姐兒,憑啥玩遊戲,她只能做唇邊點痣的大媒婆,做不得騎高馬的新郎官!”

他睨了王蟬一眼。

三歲看老,自家閨女自家知道,人和阿蟬這麼親,可不是表姑血緣的羈絆與閤眼緣,純粹是饞漂亮小閨女兒的!

聽到一句大媒婆,王蟬瞧了眼祝鳳蘭,抿嘴偷笑了下,下一刻正了正神,斂了笑意,“後來呢?”

後來啊——

祝從雲嘆了口氣。

“誰也沒想到,做姑娘的時候順風順水,結親以後反倒遭罪了。”

柳笑萍嫁的是曲蘭鎮的白家,白家做的是酒水生意,數代相傳,有一手釀酒好技藝,不止攢下了十里八鄉人人皆知的富貴,更攢下了許多人脈。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無愧天。①

世人皆愛酒,販夫走卒如此,達官顯貴亦是如此。

“這樣的人家,雖然不是王孫貴族那樣的富貴人家,可一世平平安安,順順遂遂,不缺衣少食,那絕對可以。沒有意外,這是一樁良緣。”

王蟬點頭。

一般這時候,就是會出現意外。

果然——

就聽祝從雲又道。

“誰也沒想到,白家竟然家敗了。敗了不打緊,人只要有心氣,起起落落,誰又能說,下一道浪打來的時候,就不能再回到浪尖尖?可白家公子他沾了賭。”

“賭?”

“對。”祝從雲眼裡有慎重,“都說衙門錢,一陣煙,這賭博錢也不遑多讓,打賭錢,它就是桌上的一道鮮!”

桌上鮮饞人得緊,偏生又吃不著。

白家小子沾了賭,錢越賭越薄,眼睛也越賭越紅。

以前,家裡有釀酒的好技,白家好似天生的釀酒人,隨隨便便,就是比別人家釀的酒香,味道也更醇厚。哪裡想著,丟了老曲後,明明還是同樣的方法釀酒,卻沒有那好滋味了。

人的舌頭最是挑剔,滋味好不好,一嘗就知道。

老客走了,新客不來,生意頓時一落千丈。

糧食一擔擔地壓進去,收回來的卻是清湯寡味的水。

資金本來就緊張,像在刀尖邊緣抻拉著,白家小子沾賭後,瞬間,刀尖上的繩索斷了。

“田地賣了,宅子賣了,酒坊也賣了……到了最後——”

祝從雲瞥了和祝鳳蘭抱成一團哭的柳笑萍,接下來的話,都不忍心講了。

王蟬也瞧了一眼,想到什麼,微微睜大了眼睛。

賣賣賣,都是賣沒有買。

難道,接下來是把人也賣了?

還不待王蟬說話,下一刻,就見坐地上的老太太一骨碌站了起來,動作利索,頭一扭,往旁邊呸了個唾沫。

“沒什麼不好講的,祝老哥你不忍心說,我來講給蟬丫頭聽。”

她臉頰凹陷,眼皮子耷拉,陰著眼睛的樣子格外不好惹。

“挨千刀的殺胚,成親時候說慣會說好聽話,什麼小生姓白,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我的姓便說了我的心意……我呸!就一頭上長毛的綠毛龜!龜孫子!王八羔子!把我們萍姐兒害慘了!”

柳笑萍簌簌掉淚,祝鳳蘭拍著她的肩膀,“過去了,都過去了。”

老太太:“蟬丫頭,這事兒說了都髒嘴,本不該說給你這樣的小囡囡聽,髒耳朵!可我總得找出害我家萍姐兒的人。”

傷了不可怕,傷口膿了,不敢挑破才害人。

……

她的眼睛明明硬氣得像頭倔驢,脖子也梗得高高,是挑肥揀瘦又陰陽怪氣難纏的老婆子樣,沒理也得鬧自己有三分理。

偏偏,王蟬瞧到那眼中的痛。

驀地的,王蟬心裡也不好受了,像夏日曬多了太陽,惱,煩,知一聲才痛快。

然後,王蟬知了。

“阿婆放心,我讓獬豸將這惡人抓出來。”她承諾。

松綠色的獬豸小石像像是活過來一樣,聽著王蟬這話,它翻了翻白眼兒,尾巴一甩,又百無聊賴地蹲下。

說抓就抓呀。

那多沒面子。

獬豸小心眼,往心裡掛了柳笑萍方才的那一句野豬。

“吼——”這樣威風的吼,怎麼能是野豬?

王蟬掐著它頭上的尖角,像掐著命脈,沒兩下,神氣的獬豸成了小獅子,老實了。

“好好。”得王蟬一句話,老太太安心了。

她繼續道。

“後來,白師茂那廝人不做,偏要做綠毛龜的畜生……他、他將我的萍姐兒典了!”

說了要把膿挑了,可這句話說出了口,老太太還是掉了淚。

她捶胸,苦得不行。

傷在兒身,痛在娘心。

……

“典?”

一開始,王蟬沒聽明白,聽了一會兒才知道,所謂的典,就是質押借貸,壓上一個東西,貸一些銅鈿回來花用。

白家典的是柳笑萍,也就是典妻,把人質押給了旁人家做媳婦,過個幾個月,典媳婦的男人或膩煩了,或生下小娃兒了,時間一到,就當還了借貸,把人給退回去。

秋光明媚,秋老虎的威力曬得人臉頰膛紅,王蟬卻感覺到了一點兒冷,風吹得手涼腳也涼。

人,還能對人做出這樣的事?

不是旁人,是自己的妻子。

……

典妻時候,白師茂欣喜,過往做酒業時的強處便顯露了出來。

三教九流,達官顯貴……他都能說得上話!

柳笑萍很是遭了幾年的罪,中間還生養過一兒一女。當然,她是母,卻又非母,身為典妻,她只是一個質押物。

翠嬸抹淚,“虧他還是個讀書人,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沒心肝的畜生!”

“後來,萍姐兒壞了身子,家裡又出了好些銅鈿,想把她接回來……恨吶,我們說不通那畜生!我們只是尋常人家,家裡的銅鈿不值錢,比不得他質著萍姐兒時得的多。”

“老婆子我沒法子了。”

說著,她的臉又陰了下來。

“既然什麼都比不過人家,那就比不值錢的!”

“我什麼都沒有,就命比他白師茂的命爛!”

“……那一天,我拿了砍刀,跳著壓了人的脖子。我想著啊,了不起就一起下陰曹地府,老婆子我背了人命,去刀山火海的煉獄受罰,他白師茂也得陪著。呸!這般噁心的人,沒資格和老婆子我待一處,刀子火海都嫌棄他,他就得去糞池獄,臭東西待臭地方。”

糞池獄,《廣異志》記載了,據說這一處地獄大得很,有數頃之廣,中間都是屎尿人糞,臭惡難聞。

惡人入了此處,灌上一肚再一肚的屎尿,直把那噁心腸洗個乾淨才成。

翠嬸輕蔑地嗤笑了聲,“慫貨!真動刀子他倒是怕了,籤放妻書的時候,手腳都是抖的。”

“阿婆——”再瞧老太太,王蟬淚汪汪,一點兒也不覺得她難纏了。

難纏才好啊。

難纏的娘,是娃兒的福氣。

“自那以後,我瞧著讀書人就討厭,讀書人家的狗都惹人煩,瞧著我就吠,它先吠我,我才和它吵。”

老太太一抹臉,瞧著王蟬,老實道,“我瞧你爹也不順眼,萍姐兒說來看你,我想了想,也就來了。”

這下,翠嬸倒慶幸了。

要不是王蟬有個秀才爹,她恨屋及烏,瞧著昨兒的王嬋,想到當初的萍姐兒,她才不做這費事的事兒。

挑著甕不算,東西擱地上了,還回家領著自家眼睛不好的姑娘,腰間再挎著盆龍眼來瞧人,麻煩!

這一瞧,嘿,倒將萍姐兒的眼睛瞧好嘍!

阿彌陀佛!

福生無量天尊!

翠嬸亂拜神,每一個都打聲招呼。

以後,這蟬丫頭就是她家新供的小神仙了,初一十五,要不要也來點香火?

她遲疑了下,又暗暗搖了搖頭。

得,還是今天這老樣子,來點兒瓜果吧,實惠。

王蟬自是不知道只這麼一會兒的功夫,翠春阿婆心中百轉千折了一遍。

聽著阿婆的話,祝從雲和祝鳳蘭沒有一分意外,顯然,柳笑萍的遭遇,胭脂鎮的人多是知道的。

柳笑萍生了一兒一女,且新婚頭幾年,白家猶在的時候,白師茂一表人才,還是進過學的,雖只識了字、明瞭理,功名上欠缺,只考了童生,卻也能道一聲正經的讀書人。

夫妻之間也是有過好時光。

回來後,思及自己的遭遇,她時常落淚,不知不覺,眼睛就差了些。

剛開始是一點模糊,再後來加重,到了最後,完全的陷入黑暗。

明珠蒙塵,人人道一聲可惜。

也有心狠嘴碎的,道一聲活該,呸一聲賤。

都這樣了,還想著前頭的男人,想著那倆孩子,生生把自己哭瞎了,這就是賤命,命賤,人還賤!離了苦海還磋磨自己,生生磋磨瞎了!

苦難傳多了,就成了甘蔗渣,呸一口才痛快。

柳笑萍愈發的不出門,可家裡,也是有這樣的聲音。

“不是我賤,我不是哭瞎的……”柳笑萍哽咽得不行,幾乎要將所有的委屈和惡言隨著眼淚淌盡,“我就哭了幾日,憑什麼不能哭,我恨吶,恨吶……是人害的,我眼睛是人害的——”不是、不是哭瞎的。

眼睛畏光的刺痛還在,可她顧不得。

“不哭了,萍姑姑不哭了。”

淚眼朦朧中,柳笑萍抬起了眼,眼睛被一方布帕輕柔地擦過,持著布帕的手小小的。

是阿蟬。

小姑娘站著,倒顯得比跌地的柳笑萍高,她垂眼瞧人,莫名讓柳笑萍想起了廟宇小觀的神像,悲憫憐人。

只泥塑的神仙,縱然仙香舉過頭,神明也不應、不理人間愁。

但阿蟬,她活生生的,有血有肉,不是泥塑木雕。

王蟬的指尖微頓,在柳笑萍的眼睛處畫了道炁。

方才她在石頭中瞧到的一道炁。

莫名的,王蟬知道炁勾勒成這樣的炁場,能讓了柳笑萍的眼睛好受些。

她小聲,“萍姑姑不哭了,褪去了刺痛,你再瞧光,它便是明媚的。”

柳笑萍抬眼,眼淚被擦淨,瞧過阿孃,再瞧瞧周圍。

秋日的光,果真明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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