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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洛的繼母閆氏年紀還不滿雙十,穿一件八·九成新的香葉紅灰鼠褙子,下面蔥綠皮裙,頭上兩根梅花紅寶金簪,模樣有五分娟秀,倒是她的肚子更招眼,看上有五六個月了。

江洛從頭到腳打量了她幾秒,扶著官帽椅扶手起身,不喜不怒道:“母親坐。冬萱,上茶。”

閆氏眼神不住地在堂屋各處轉,看了自鳴鐘,還伸著脖子想看東側間。

江洛就默默站著,直到冬萱端了茶來,才問:“母親為何不坐?”

“啊……坐,坐。”閆氏忙賠笑坐下。

江洛也坐了,卻只低頭看茶湯旋轉,不說話。

屋裡安靜得讓人心慌。

閆氏喝了口茶,又喝了口。

分明從家裡出來前,過來該說什麼都和相公商議明白了,可真見到、見到姨娘,不知為何,她又一句都不敢說。

姨娘還在家裡時,雖然一日比一日不愛說話,卻沒這般嚇人!

閆氏到底坐不住,放下茶杯,側身笑道:“我和你父親在家都念著姨娘呢。”

“哦?念著我?”江洛慢聲問道,“不知是怎麼唸的?”

閆氏不妨她這樣,一時噎住了。

江洛才轉頭看她,笑道:“既是念著我,怎麼從我病得要死到現在一年多了,母親才來看我一眼?”

“這、這——”閆氏結巴著,突然靈光一閃。

姨娘還會埋怨家裡,不正是說明還記著情分嗎?

她忙搜腸刮肚說出早就準備好的藉口:“雖然日日想著,可林府這般人家,哪是我們——”

“這話,母親父親騙騙自己就行了。”江洛笑道,“父親還是秀才呢,不比柳姨娘的家裡更有體面?江家就在杭州城裡,柳家可是在山東,柳姨娘的父母一年兩回千里迢迢還要來,再看你們……”

雖然柳雙燕的娘勤著過來是要錢的……但閆氏應該不知道,所以不妨礙她以此壓住閆氏,占上道德制高點。

她又說:“我們太太一向慈悲,憐貧惜弱,我既在林家,父親母親就一點沒打聽著?”

“我、我們……”閆氏實在是答不上一句,只能捧著肚子變臉,“你雖然飛上枝頭了,我也是你母親,你可別忘本——”

“‘飛上枝頭’?”江洛也變色,“母親別是真個不知我是因什麼才封的姨娘,那是我們太太可憐我!”

她掩面哭道:“當日既為那一千銀子賣了我,身契已籤,我生死就都是我們老爺太太的,和江家再不相關,母親倒還拿輩分、情分壓我?快休要再提這些,只說今日來到底是為的什麼!”

閆氏徹底沒了辦法。

如今江洛可不再是那個任她拿捏使喚的小丫頭了。她穿的是月白織錦緞褙子,髮間金釵上綴著的珠子都有她指甲蓋大,一人住一間院子,別說屋子地了,連院子石磚上都掃灑得乾乾淨淨爭些兒不見土,五六個人隨她使喚,她院裡掃地的婆子頭上都戴著銀髮釵……

這是林大人的姨娘,她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了。

可丈夫和兒子還在等她回去。

想到丈夫連日說的那些,她咬了咬牙,又轉為笑臉,賠笑道:“姨娘別哭呀,說實在話,今日我來,也是為了姨娘好。”

江洛不抬頭:“母親有什麼好話?”

閆氏笑道:“你父親前幾日聽說又能捐官了,捐一個縣丞只要四百八十兩,縣令只要一千二——”

“你們是想和我要錢捐官?”江洛狠揉了一把眼睛,抬頭。

閆氏被她看得一驚,不覺就往後縮:“是……不是,不是!不是要……是借、是借!”

“借?”江洛冷冷問,“捐縣丞只要四百八十兩,家裡沒有?去年才把我賣了一千兩銀子,都花光了?”

說著,她眼神掃過閆氏金釵上的寶石,又細看她身上衣裙的料子。

原身的父親江承二十三歲就過了院試,被錄為二等增生,這之後十年,他再也沒有親手為家裡賺過一文錢。

每一年、每一個月、每一天,他都忙於“讀書”、“做文章”,夢想著一朝得中,金榜題名。

但讀書是要錢的。

書、紙、筆、墨,這些使費就夠一般溫飽甚至小康人家為難了。何況江承還要拜師上學,和同學往來,打點關係……只憑江家祖上傳下來的幾十畝薄田的佃租根本不夠。

江洛的母親白日要管家理賬,帶一個婆子一個小丫頭操持江家小院裡裡外外,把每文錢都花在精細處,還要偷空教導原身讀書識字,夜裡便在燈下做針線貼補家用。

原身還小的時候,母親的年紀也還輕,眼睛也好,手也還沒糙,繡出的活計總能賣上高價。原身漸漸長大,母親的身體也連年消耗,再繡不出一年能賺來一二百兩的活兒。

江家的日子一年比一年緊,江承連屆不中,從二十出頭晃到了三十,便越看當年處處好的妻子越厭惡。

妻子的容顏衰減了,不如從前能持家了,他身上的衣服沒有從前好了,拎出去的禮物也拿不出手了,還有,娶了她十來年,她沒能給他添一個兒子,竟還不許他買姬納妾!

起先,江承對江洛還有幾分疼愛。女兒哭著勸和,他還會盡力忍耐些。

但不過多久,他就沒了耐性,一次和妻子爭吵,竟給了狠狠在旁勸和的女兒一巴掌!

在江洛的母親已不能忍受,即將鬆口同意丈夫納妾時,她有了身孕。

七個月後,她難產而死,母子俱亡。

她鬢髮蓬亂、青筋暴起、面色青白、嘴唇乾裂……血流滿地的模樣,清晰留在了江洛的記憶裡。

那個被活活憋死的孩子的情狀也是。

過了一年,江承用江洛母親攢下來的積蓄,重新娶來了十六歲的新娘閆氏。

可閆氏並沒有江洛母親那般的好手藝,也不如江洛母親會持家。續娶把積蓄花了大半,開銷卻愈多,江承的日子更不好過,這才念起江洛母親的好處。而這惹惱了閆氏。

閆氏把生活裡受的所有氣,都發在了江洛身上。

江洛不能再讀書練字,紙筆要省下來給江承用。小丫頭賣了,活變成江洛來做。不僅如此,閆氏還和江承商議著,要把她送給五十歲的縣令做妾。

幸好——當時江洛真的這樣想——幸好,林家來買人。

在看得見的三品大員家的一千兩銀子,和看不見的縣令家的好處之間,江承當即選擇了前者。

至於女兒要到人家做奴才,那也是她的命!

何況是做林家的奴才,那是多少人求不來的福分!

——他不知道,江洛也是這樣想的。

做了人家奴才,生死便都是主子的了,和本人父母再不相干。

去年二月江洛被賣時,江家已是捉襟見肘,江洛母親留下的首飾都被賣了個差不多,閆氏的嫁妝裡也只有一根素金釵,餘下不論釵環鐲釧都是銀的,總共也沒幾件。

如今她穿金戴寶、身披錦繡,花的都是哪來的錢?

不過江洛並不恨閆氏。

閆氏對她做的所有事,不都是在江承的默許下嗎?

江承不心動,閆氏再想賣了她,也不可能賣得了。

但這並不代表,她能容忍江承和閆氏花著她的賣身銀子還來和她要錢。

“光母親頭上這兩根金釵就值七八十兩了吧?”江洛一件件往下數,“珍珠墜子也能換二兩,戒指上的玉可不錯,還有這衣裳……一身都穿的皮子,賣兩件給父親捐官舍不得?”

閆氏捂了頭上捂手腕,到底捂不住全身。

她還是不信,江洛小小的年紀,怎麼會這麼無情無義,連親爹都不管了?

她臊紅了臉,還想努力:“姨娘不知道,你兄弟——”

江洛暗中狠擰自己一把,含淚問:“不管母親說什麼,我只問一句:有賣了我的一千銀子,還養不大一個孩子嗎?”

閆氏過門兩個月就懷上了,她被賣時是七個月。她到林家後隔絕了一切音信,現在才知道閆氏生的是兒子。

她連“父親”都不認了,豈會認這個“兄弟”。

江洛又低頭掩面,嘆道:“請母親把這話原原本本說給父親:我不會再給江家一文錢。母親請回。”

她背過身,命:“送客。”

閆氏上前兩步,還想拉扯江洛的衣裳,被甘梨冬萱一邊一個擋住,一人攙住一隻手往外拽:“奶奶快請吧。”

江洛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她不知道她哭的是誰,是哭原身太過命苦,終於今日出了口惡氣嗎?

哭完,她洗臉,重新梳頭,換了一身衣服,到正院求見賈敏。

賈敏在臥房見的她,那黑漆嵌螺鈿大床上還坐著一個捧《千家詩》的黛玉。

江洛跪在床前,問:“太太,姑娘——”

黛玉面上沒有笑,也沒有厭惡、生氣,只一雙眼睛烏溜溜地看著她。

賈敏雙手捂住黛玉的耳朵,笑道:“你且說。”

江洛便直接說:“太太,我母親今日來,是想和我借錢給我父親捐官……”

她說到這裡,賈敏便把手移開了。

江洛沒停,繼續說:“……我看,他們還有幾分將來扒上老爺的意思。雖說為人子女,不好說父母之過,但我已是林家的人,太太面前,便大膽說了:我父親十餘年不中,既無才學,也無仁愛之心,又貪財好色,對妻、子刻薄,據我看,實非為官的良才。他只捐了虛職還好,只怕還想補實缺。若真叫他補到實缺,遲早會惹出禍事。”

賈敏心中一震,料到了她想說的話。

她竟能有這份見識?

江洛仰頭道:“還望太太准許,從今日起,凡有江家的人來,一律不放行,我也一概不見。若江家在外打著林家的旗號行事,也請老爺太太不必顧及我,該怎樣就怎樣便是。”

賈敏望著她,許久沒應聲。

江洛從一開始的篤定逐漸變得有些忐忑。

她已經把想法多加潤色,賈敏還是覺得她不孝不悌,不仁不義嗎?

賈敏重新捂住了女兒的耳朵,又示意丫鬟們退出關門。

“你——”

賈敏反覆和自己說著,這是如海的愛妾,他待她和別個都不同,她去年才買了她進來,她沒貼身服侍過她,她們之間也根本談不上什麼情分,不過是妻和妾,主子和奴才而已。

可她還是問了。

“你……”她問,“你,恨……怨你母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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