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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承光殿燈火通明。

嫋嫋輕煙自鎏金鏤空爐中升起,幽紅燭火透過重重帷幔,隱隱可見黃花梨木床上躺著一人。

雙眸緊閉,眉眼間陰翳叢生,面色蒼白至極,哪怕尚在昏迷之中,那股不容忽視的戾氣依舊陰鷙凌厲,叫人不敢接近。

太子緊緊皺著眉頭,淬毒的傷口痛入骨髓,周身仿若置身熔爐,又時而如墜冰窟。

與此同時,一些細碎嘈雜的人聲如同潮水般湧入耳中。

「怎麼還不醒,藥也喂不進去,不會當真要死了吧!」

「邊疆這麼些年都沒能耗死他,毒箭也射不死他,還真是命硬。」

皇后的聲音。

不過大昭這位皇后一向佛口蛇心,慣會裝模作樣,即便心裡盼著他死,也絕不會當著眾人的面,咬牙切齒地把這話放在嘴邊。

難不成他此次回京,她連裝都不想裝了?

還是說,他在做什麼奇怪的夢?

「報應啊!此獠濫殺無辜,天怒人怨!這回連老天爺都看不過去了!」

「皇后娘娘讓我們想辦法,我們還能想什麼辦法?太子自幼痼疾纏身,頭疾發作起來猶如瘋魔,如今又身中數箭,毒入骨髓,這回當真是迴天乏力了……」

「天爺保佑,太子殿下不論生死,請陛下和皇后娘娘千萬不要牽連我等,我上有老下有小,孫子還在家等著我買糖葫蘆吃……」

應該是太醫院那幾個老賊的聲音。

隔著約幾丈的距離,傳來皇后焦急的聲音:“你們幾個,誰若有本事喂太子喝下湯藥,本宮賞賜十兩金!”

隨後又是一群下人在耳邊嘰嘰喳喳,吵得他頭痛欲裂。

「十兩金也沒有小命重要,誰敢給那個閻王爺喂藥啊!」

「萬一喂不進去,太子殿下還突然醒了,說不定一腳把我踹出去……」

「憋死了憋死了!應該去個茅房再來的,從這回廡房少說也要一柱香時間,什麼時候能走啊……什麼,十兩金?給太子喂藥能得十兩金?十兩金都能買一座京城的院子了!比我在膳房當一輩子差還掙得多!我可以!我可以!啊啊啊發財啦!」

聒噪。

太子蹙緊眉頭,恨不得立刻起身,把那個話多的宮女一把掐死。

片刻之後,殿內傳來一道輕軟的嗓音:“皇后娘娘,奴婢願意一試。”

很容易辨別,與方才那道聒噪的聲音出自同一人,但明顯溫順規矩得多。

話音落下,殿內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皇后上前一步,看向那個伏在地上的小宮女,“你當真有辦法?”

雲葵小心翼翼地回道:“只是……奴婢斗膽,可否求娘娘再給奴婢一個恩典?倘若太子殿下轉醒,要處死奴婢,娘娘能否……”

皇后凝視著她那張堪稱媚色無雙的臉,再看向那飽滿的胸脯和纖細如柳的腰肢,沒想到宮女之中還有這樣的絕色。

短暫的怔忡過後,皇后心中冷笑。

恐怕又是個想爬床的貨色。

皇后面色依舊柔和,“你放心,你侍疾有功,本宮自會保你。”

「這誰呀要錢不要命!」

「別不是想嘴對嘴喂太子殿下吧?」

「小丫頭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上一個打算爬床的,墳頭草都三尺高了。」

太子聽到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額頭青筋凸起,陣陣抽痛。

“謝娘娘恩典。”雲葵抿抿唇,又道,“奴婢需要回膳房取一樣東西。”

皇后按捺住眼底不耐的情緒,頷首道:“快去快回。”

雲葵起身應是,一路緊跑回了膳房,先飛快地解決內急,然後到廚房的食材裡找到一樣東西,認認真真洗刷乾淨,帶到承光殿。

皇后盯著她手裡的古怪物什,下意識地以袖掩面,“這是何物?當真能讓太子飲下湯藥?”

「怎麼看著有點噁心。」

聽到這話的太子:……

雲葵如實道:“此物是膳房常用的食材,奴婢已經洗淨去味了。”

說話的當口,太醫及殿中眾人的目光紛紛投來。

膳房的宮人自是認得此物,只是尚未煮熟便拿來給太子喂藥,未免太過辱沒了太子。

太醫們大多也識得此物,只是眾人表情也是精彩紛呈。

皇后又問太醫院院使:“可有不妥?”

那鬚髮皆白的張院使老臉一紅,但猜到雲葵的用意,糾結許久還是道:“可以一試。”

雲葵這才放下心。

皇后朝她頷首,“既如此,你便試一試。”

「啊這……」

「這宮女也實在大膽,竟敢對太子殿下……」

昏迷中的太子依然能夠聽到殿中各種議論的聲響,甚至還有一些不該出現在明面上的人聲不斷在耳邊響起。

倒像是……這些人的心聲?

雲葵仔仔細細將碗中湯藥灌入羊腸衣,首末端牢牢紮緊,灌滿湯藥的腸衣鼓鼓囊囊,瞬間變成了一個不可言說的形狀,殿內就有幾位太醫臉色不自然地移開目光。

「哎呀呀非禮勿視,非禮勿視啊。」

「嘶,像根大香腸。」

「昨夜我還用過兩個……」

太子心中微詫,到底是何物,要如何給他喂藥?

什麼食材那麼噁心,但沈太醫用過兩個?

“用”?

雲葵問身邊的醫士要了根銀針,在腸衣頭端扎個小口,慢慢走向那檀木床上靜躺的男人,心中唸唸有詞。

「拜託拜託,一定要把藥吃下去,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醒來!天爺保佑,我一定要順順利利拿到那十兩金!」

太子鳳眸緊閉,牙關暗咬,等這丫頭一陣唸叨過去,緊接著眼皮微微一重,原本隔著一層薄薄眼皮能感受到的淡淡光亮也沒有了。

雲葵心裡也害怕,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掀開帷幔,立刻就用手邊的帕子遮住太子殿下的尊容,只留下一張能喝藥的嘴巴。

這樣她就不用面對那張凶神惡煞的臉,太子殿下即便突然醒來,也不會第一時間看到她的相貌,她也能及時向皇后娘娘爭取求救時間,保住小命。

「小葵花,你簡直太機智啦!」

小、葵、花……孤記住了。

太子暗暗咬緊後槽牙。

你等著,孤一定會將你碎屍萬……

猝不及防間,下頜傳來溫軟的觸感,有屬於女子的平和溫暖的氣息傳至鼻尖。

太子腦海中霎時一瞬空白,昏迷中脖頸隱有青筋凸起。

從來沒有人敢碰他。

雲葵捏著太子的下巴,眸光落在那冰涼如玉的肌理和冷硬鋒利的面部輪廓,微微怔了下。

單瞧這一截下巴,竟是生得極為好看的,只是唇瓣過分蒼白,面板幾乎毫無血色,觸之比冬夜的雪還要涼。

若不是確定還有氣息,太子殿下只怕比一具屍體更像屍體。

可即便是蒙著眼睛,昏迷不醒,那股強勢的來自上位者的威壓也仿若有形,讓人不寒而慄。

雲葵深深吸了口氣。

「咦,舌頭好粉嫩。」

太子:???

雲葵壓抑著心內的緊張,握住太子清瘦蒼白的下頜,指尖用力,使其唇齒微張,再一鼓作氣,將那羊腸衣中的湯藥直接射進了太子的喉嚨。

太醫們:“……”

「還真讓她灌下去了。」

「辦法倒是聰明,可……過程實在不雅。」

「我都不好意思看。」

太子只覺喉間一陣苦澀辛辣,幾乎是猛然睜開眼睛。

未及反應,已經本能地滾了滾喉嚨,將那苦澀的湯藥嚥了下去。

這些年身在其位,對於入口之物,他向來都是高度的警惕,從未沒有人敢往他口中胡亂喂東西。

這是頭一回。

雲葵卻不知道身下人已經醒了,還要再往裡擠入湯藥,卻被人一把攥住手腕。

原本做的就是虎口拔牙的交易,這一下不光是手腕被捏痛,她更是魂都嚇飛了,渾身猛一激靈,連手裡的羊腸衣都抖落出去。

殿中有人驚呼:“太子殿下醒了!”

皇后及一眾太醫立刻上前檢視。

雲葵來不及思考,在太子扯開眼上覆蓋的棉帕之前,一股腦掙脫了手腕的桎梏,乖溜溜地滾到地上,頭埋下去跪好了。

皇后瞥她一眼,吩咐身後的大宮女青黛:“把她帶下去領賞吧。”

雲葵聞言,心下感激不已,頭也沒抬,趕忙謝過恩下去了。

太子掀開巾帕,緩緩起身。

燭火下的蒼白麵龐陰鷙森冷,沒有半點溫度,那雙佈滿血絲的赤紅雙目,叫人瞧一眼,骨髓都浸透了寒意。

皇后僵硬地抬了抬嘴角,隨即露出一個慈和關切的笑容:“太子,你終於醒了!可還有不適之處?”

太子不動聲色地抬起眼,看向面前衣著華麗的婦人。

多年未見,皇后是愈發豐潤雍容了,看他時仍舊是一如既往的溫和慈愛。

可太子聽到的,卻是與她這張和善面容截然不同的聲音。

「這就醒了?」

「讓他們偷工減料熬的七厘散,竟然立竿見影有了成效?」

「老天爺不開眼,那幾箭怎麼沒射死他!」

皇后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幾乎就要支撐不住,趕忙擠出個笑容來,轉頭看向身後的太醫:“張院使。”

張院使當即上前替太子把脈,斟酌片刻,皺起了眉頭:“脈象散亂,毒侵經絡,殿下身上餘毒未清,還需繼續服用七厘散,輔以針灸排毒,金瘡藥外敷,以免毒入肺腑,傷及心脈。”

「那就還沒徹底恢復,太好了!」

皇后道:“既如此,還請張院使多費心,太子絕不能有任何閃失。”

張院使拱手:“微臣職責所在,必當竭盡全力。”

太子從榻上起身,身軀比三年前更加高大挺拔,氣勢也更加凌厲逼人,淡漠陰戾的目光仿若刺骨寒冰,漫不經心地掃過殿內眾人。

目所及處,人人噤若寒蟬,誰也不知他要做什麼。

連皇后心裡都發毛,“太子,你重傷未愈,如何能下地……”

「這瘋子又想做甚?誰又得罪了他?」

太子掃過那群畏畏縮縮的太醫,這些人從前都在京中見過多次,他自幼頭疾纏身,日日都與太醫院打交道。

“陳太醫。”太子在一位中年太醫面前停下。

他嗓音平靜,吐字很輕,透著一絲淺淡的病氣,卻足以令人生出畏懼。

突然被點名的太醫陳儀虎軀一震,磕磕跘跘地行了個禮,“太子殿下?”

「太子為何突然喚我?難不成發現我在那七厘散中少放了三味藥?不可能吧……」

太子盯著他,似笑非笑:“別來無恙。”

陳儀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只覺得太子殿下這副笑裡藏刀的模樣格外瘮人,好端端的同他說這做甚,他與太子有何交情。

太子又看張院使:“孤沒有記錯的話,張院使的孫兒已經五歲了吧?”

張院使被突然問話,尤其還提到了自己的孫子,更是冷汗涔涔,顫聲應是。

太子道:“張院使年事已高,不如早日回家含飴弄孫,這院使的位置,孤看陳太醫可以勝任。”

這位太子殿下向來獨斷恣睢,不按套路出牌,升遷任免只在一念之間。

寥寥幾句,兩名太醫一個被提拔為院使,一個被迫告老還鄉,兩人愣在原地,面面相覷。

皇后與陳儀交換了個眼神,說道:“就照太子的提議辦吧,本宮明日同陛下說一聲便是。”

陳儀回過神,趕忙上前謝恩。

太子唇角淡淡勾起:“如此,孤就把這身箭傷交給陳院使了。”

“微臣定當盡力。”

陳儀莫名升官,心中自然歡喜,畢竟院使之位可是太醫院的頭把交椅,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以他的資歷少說還要奮鬥十年,如今就這麼輕飄飄地落在他頭上,實在是天降大喜。

可他總覺得後背涼颼颼的,有些不對勁。

果然。

下一刻,一道寒冽陰冷的嗓音幽幽響起:“單單盡力可不行。”

“孤一向賞罰分明,陳院使若能治好,孤賞賜黃金百兩,若治不好,孤就只能……以失職之罪,判陳院使抄家斬首,如何?”

陳儀腿一軟,直接跪了下去,“殿下饒命啊!微臣……”

“饒命?”太子失笑,“難道陳院使算準了孤的毒治不好,活不過一個月,已經做好了抄家斬首的打算?”

陳儀臉色慘白,渾身發抖,“微臣……並非此意。”

皇后深深吸口氣,暗暗捏緊了拳頭。

「這瘋子難不成發現了什麼?不可能啊,他離京多年,這幾日也一直昏迷不醒,怎會知曉陳太醫是我的人?」

太子聽到皇后的心聲,冷笑置之。

又一一掃過殿內驚恐萬狀的眾人,不出意外,大多都是生面孔,還有些或許三年前在身邊伺候過,他也無甚印象了。

皇后看出他心中所想,趕忙解釋道:“你在外征戰這些年,東宮宮人一部分調去了別處,還有一部分到了年紀放出宮去了,這些都是近兩年充盈進來的,你先使喚著,若有不滿意的……”

太子毫不客氣:“不滿意。”

皇后臉色微變,卻還要保持微笑。

「本宮這皇后做得也忒是憋屈!後宮那些小賤人生的兒子都要尊稱我一聲母后,這先帝的孽種不但不恭不敬,還像個祖宗似的擺譜發瘋,趕緊死吧!本宮不伺候了!」

皇后冷眼掃過地上那幾個直打擺子的宮女,擠出個笑容來:“的確有些不中用的,明日本宮命內務府挑幾個穩重妥帖的來伺候。”

太子不置可否,幽沉的目光斂下,落在地毯上那一片乳白色的,類似腸衣的東西。

意識到是什麼,太子臉色慢慢沉了下來,甚至有些燥怒。

眸光穿過殿內眾人,卻不見可疑之人。

方才給他喂藥的小宮女……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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