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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把校門口的鍍金銘牌染成琥珀色,保安大爺像往常一樣杵在電動門前。老人斑駁的制服筆挺得反常,七旬高齡依然保持著退伍軍人的站姿。他手裡攥著個掉漆的軍綠色保溫杯,杯身印著模糊的“1979年對越反擊戰紀念”字樣——那是他每天清晨給流浪貓倒水用的容器。

“莊生又踩點回校啊?”大爺用保溫杯敲了敲值班表,杯蓋鬆動的聲響裡混著貓糧味,“上週三遲到兩分鐘的記錄還在我本子上呢。”

王心蝶從我身後探出頭,馬尾辮掃過我發燙的耳尖:“張爺爺您就饒了他吧,今天可是幫我搬美術課陶土才耽擱的”,她變戲法似的從書包側袋掏出個蝴蝶狀陶哨,“這個送給您家虎妞玩。”

老人繃緊的嘴角抽了抽,終於擺擺手放行。跨過閘機時,我瞥見他偷偷把陶哨塞進內兜,那裡還露出半截泛黃的相片——依稀是年輕時的他抱著個穿碎花裙的小女孩。

高二教師辦公室瀰漫著常年不散的咖啡漬與紅墨水味。老龔的工位堪稱奇觀:教案旁堆著三盒腦白金,養生壺裡煮著黑枸杞,最醒目的是牆上那面“連續五年優秀班主任”錦旗,金線繡的字在夕陽下像淌血的刀鋒。

“你知道年級前十的含金量嗎?”老龔擰開保溫杯,參片在暗紅液體裡沉浮,“去年李副校長他侄女天天學到凌晨兩點......”

我盯著杯口蒸騰的熱氣,突然發現這根本不是普通保溫杯——雙層真空玻璃內膽印著密密麻麻的刻度,更像是某種實驗器皿。老龔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滲出幾星唾沫,在實木桌面灼出細小焦痕。

“您這咳得都快趕上林黛玉了。”我抽出紙巾遞過去,指尖觸到他手背時打了個寒顫。那面板溫度低得不正常,彷彿皮下流動的是液氮而非血液。

老龔猛地抽回手,保溫杯“哐當”砸在桌面上。參湯潑濺到我的袖口,布料瞬間被腐蝕出蜂窩狀孔洞。我們同時僵住了。

“這...這是新型清潔劑!”他慌亂地抓起抹布,“上週化學組送的試用裝!”

我本想詢問老龔真假的,結果在看見他眼中的藍光後,不自覺離開了辦公室。

推開高二七班後門時,王凱正用我的課桌表演雜技。一米九的塊頭蜷在椅子上,球鞋搭著窗臺,手裡還轉著個打火機。陽光穿過他亂糟糟的劉海,在桌面投下蛛網般的陰影。

“你他媽在cos馬桶上的沉思者嗎?”我踹了踹桌腿,粉塵在光柱中狂舞。

王凱慢悠悠抬起眼皮,打火機“啪“地竄起半尺高的藍焰:“聞聞,哥搞來的硝基甲烷,比老壇酸菜帶勁吧?“

易燃液體特有的甜膩味鑽入鼻腔。我抄起英語書拍向他後腦勺,他偏頭躲過的瞬間,火苗舔上了窗簾。“臥槽!我們同時撲向牆角的滅火器,走廊傳來教導主任高跟鞋的噠噠聲。

滅火粉末如暴雪般籠罩教室時,王凱頂著滿頭白霜咧嘴一笑:“刺激不?這可比三角函式解壓多了。”

我看著這眼前瘋狂的一幕,剛想咒罵王凱是不是瘋了,一陣琴聲由遠到近的悠悠傳來。

我醒了,原來當我剛剛回到班上時,便突然覺得好睏睡死在了課桌上。

然而我並沒有注意的是隨著微風拂過,視窗又掀起了一片白色粉塵。

時間流逝的飛快,轉眼就到了下午的音樂課。

音樂教室的橡木門把手上還留著上屆學生刻的《梁祝》簡譜。陳老師推門而入的剎那,二十年前的記憶撲面而來——同樣的珍珠灰旗袍,同樣的檀木髮簪,連走調的音階都與她三十年前教我媽時如出一轍。

“今天我們賞析《蝴蝶夫人》詠歎調。”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按下老式錄音機,磁帶發出垂死的**。陽光透過彩玻窗在她臉上投下蝴蝶狀光斑,有那麼一瞬間,她的皺紋似乎泛著金屬光澤。

睡意如潮水漫過意識時,我聽見磁帶卡帶的詭異變調。陳老師的講解聲忽遠忽近:“蝴蝶夫人用死亡完成蛻變...就像某些昆蟲的羽化過程需要溶解大部分器官...”

黑暗中有磷火次第亮起。我追著那隻幻光蝶穿過教室,黑板突然化作流淌的墨池,講臺長出青銅器般的鏽跡。蝴蝶停駐在值日表上,翅翼輕顫,王心蝶的名字便一個接一個湮滅。

“等等!”我抓住最後一片尚未消散的“蝶”字偏旁,掌心傳來灼燒的劇痛。教室開始坍縮,鋼筋水泥退化成甲骨文的筆畫,地板裂痕中湧出滾燙的玉髓。

在失重墜向虛無的瞬間,我聽見十二重混聲的吟唱。那聲音既像老龔保溫杯裡沸騰的參湯,又像王凱打火機躍動的藍焰,最終匯聚成陳老師走調的詠歎:“Unbeldì,vedremo...”(美好的一日,我們將看見)

下課鈴驚醒了我。嘴角還殘留著玉髓的鹹腥味,音樂課本上赫然印著焦黑的蝴蝶狀灼痕。王凱在身旁給我遞來紙條:“老莊!小蝴蝶給你的,好像是說讓你去美術室幫忙燒窯!”

陳老師正在擦拭古董留聲機,銅喇叭反射出她扭曲的倒影。當我經過時,她莫名輕哼起陌生的旋律,那曲調讓我的頭皮驟然發麻——正是夢中湮滅的《蝴蝶夫人》詠歎調。

燒窯室的鼓風機發出蜂鳴,我掀開厚重的隔熱簾,熱浪裹挾著瓷土腥氣撲面而來。素胚轉盤上空蕩蕩的,本該在這裡等我的少女只餘未完成的青花瓷盤——釉下鈷藍描繪的蝶翼才勾勒到一半,工筆線條突兀地斷在裂紋處。

“小蝴蝶?”我的聲音在窯爐迴響中扭曲變形,懸掛的素胚相互碰撞,發出風鈴般的脆響。

王凱從釉料櫃後探出頭,指間還粘著孔雀石粉末:“你中邪了?從進來到現在唸了七遍蝴蝶。”他的圍裙上濺滿靛青斑點,可我記得十分鐘前他明明穿著校服襯衫。

“是你傳紙條說小蝴蝶需要幫手。”我掏出皺巴巴的便籤紙,蒸騰的熱氣卻讓墨跡暈成灰霧,只剩“燒窯”二字在潮溼的紙面漂浮。

“美術課作業是靜物素描。”他舉起炭筆在石膏像上用力的劃出陰影,大衛的睫毛突然簌簌抖動,簌簌落下的石膏粉在地面聚成蝶蛹的形狀。我後退時撞翻釉料架,霽紅與天青的瓷瓶墜地粉碎,流淌的色漿中竟沒有一片碎瓷。

走廊的時鐘開始倒轉。當我衝進三年二班,所有面孔都模糊成蠟像的質感。“王心蝶同學坐在哪?”我的手掌拍在課桌上震起粉筆灰,那些飄浮的塵埃突然凝成英文單詞:WHO?

穿堂風捲著成績單撲到臉上,排名表第一位的墨漬在陽光下詭異地遊動。我眼睜睜看著那個熟悉的名字被黑色蟲豸啃食,它們振翅飛散時露出底下印刷體的“空缺”二字。

廁所鏡面蒙著厚重水霧,我瘋狂擦拭玻璃卻看見無數個自己在疊影。當第6個“我”開始反向動作時,最內側的映象突然咧嘴笑道:“你才是那個不存在的人。”

鑰匙插入家門的瞬間,我聽見陶瓷開裂的細響。玄關照片牆上,那張在陶藝展的獲獎合影正在褪色——少女的身影化作流沙傾瀉,露出背後密密麻麻的蟲洞。我徒勞地用拇指按住她消散的裙角,指尖卻傳來宣紙脆裂的觸感。

我回過身去敲小蝴蝶的家門,陌生男人開門的剎那,樟腦丸的氣味刺得我流淚。他身後客廳掛著陌生的山水畫,而我們去年共同燒製的雲紋花瓶,此刻正在博古架上扭曲成基因鏈的形態。

“這是夢。”我攥緊口袋裡的碎瓷片,掌心傳來的刺痛帶著釉料的冰涼。當血液滴在那些鋒利的青花斷面上,瓷片上的蝶紋突然開始遊動,順著血線爬滿整條手臂。

天空響起悶雷,暴雨沖刷著樓道里褪色的春聯。我對著猩紅的“囍”字大笑,額角抵著斑駁的鐵門緩緩下滑。在金屬冰冷的震顫中,終於聽見記憶深處的聲音:“當所有錨點消失,唯有疼痛是真實的座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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