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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北地的氣溫實在是寒冷,山中尤其如此。

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山間小道上瀰漫著濃稠的霧氣。

這霧極濃,伸手帶起的微風都能在其中攪出旋渦。

這裡曾經是搬運木料的小道,已經廢棄多年,與山中獸道幾乎沒有區別。

平時幾乎鮮有人來,也鮮少人知道這條小路。

鄧姓首領的兒子,曾肩負圍剿山中野獸的職責。

每年須定時兩次帶領莊中獵戶,捕殺野獸,將莊中獸群維持在一定數目,而不致於危害平民,耽誤耕作。

他因此知道了這條通往主宅的小路。

在數年前,他便時常帶上弓箭上山遊獵的同時,爬上樹梢,遠眺大宅的方向。

他親眼看見那座龐大的建築群由無到有。

一片荒蕪的空地上,逐漸建起柱壁雕鏤的樓宇,臺閣以廡廊相連,晨霧升起時,如浮雲端。

他想象不出來,居住在那樣的屋子裡會是什麼感受。

他出生在一間茅舍草廬裡,成長在一間茅舍草廬裡。

就算他極力去幻想,也想象不出,居住在那大宅裡的人會過著怎樣安定而舒適的生活。

可是,大宅一直沒有等來主人,便那般空著。

即便外頭再多的人凍死在瓜牛廬舍中。

那樣奢華引溫泉水環繞,冬季也花木繁盛、溫暖舒適的大宅,依舊空寂的等待著遠方的主人有一天會到來。

他們這樣的賤籍者,甚至連踏入主宅範圍都是不允許的。

他也只得這樣,從小道走上兩個時辰來到山巔,在清晨來臨時,爬上樹梢,遠遠的窺看。

那座華美的大宅,就像一個他一生無法企及的夢。

若是沒有那個人出現。

他並不會做他想,便這樣碌碌一生,在茅屋裡繼續誕下後代,然後死去,不會抱怨。

可偏偏,命運就叫他見過了光明。

只要觸碰過光,便再也不甘心回到黑暗中。

他為來莊中游獵的璇娘子引路,第一次見著那樣美麗飛揚的女人,他連頭也不敢抬,生怕自己的醃臢汙了她的視線。

可,或許是因為這天賦異稟的雄壯體魄,他得了璇娘子的青睞。

他第一次,得以踏上主宅油亮光潔,一塵不染的地板。

被侍女們帶著調笑又輕視的目光推入浴桶,像野狗一樣洗刷得乾乾淨淨。

然後,在寬敞奢華的臥室中,除了不被允許奪取元紅,他與璇娘子做了幾乎全部夫妻間可以做的事情。

那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夜晚,他躺在綿軟寬闊的眠床上,身下墊著的褥子絲棉被無一不是價值百金的珍品。

屋中暗香浮動,懷裡是璇娘子嬌嫩得,輕觸都怕碰碎的面板。

有那麼一瞬間,他薰陶陶的覺得,自己就是這座大宅的主人。

從那一天起。

不安分的種子埋入心底,慢慢的在不甘、嫉妒和憤怒的滋養中發芽。

等到他得知北地發生大變局,公孫瓚戰敗,孤竹莊園原本的主人死於易京烈火之中時,心中不安分的嫩芽瞬間膨大成參天大樹。

即便後來知曉孤竹莊園的主人還活著,已經來到令支。

這棵大樹也沒有折斷枯萎。

已經滋生出的東西,再消除不掉。

對父親來說,他能脫離賤籍做令支城中一小吏已是野望。

可是對他來說,脫離賤籍僅是第一步。

他想要成為公孫瓚那樣,莊園的主人。

想要住進那樣奢華的大屋,想要將璇娘子那樣的嬌軟人兒抱在懷裡恣意疼愛,而不需小意討好,處處顧忌。

他知在璇娘子心中,他只怕也與蟲蟻無異,跟她擺在屋裡的一個物件無異。

物件能叫她起居方便,他能為她帶來歡愉。

二者同時兼備使用性,其餘的區別並沒有那麼大。

可他並不介意的,人有用才有活著的價值。

就像他也知道,璇娘子素來喜歡英武俊朗,高大強壯的男子,連身邊的親衛首領也同她有些瓜葛。

可是他沒有嫉妒,連他自己都只是後來者。

身後傳來同行的陳姓司馬沉重的呼吸,他們一同牽著馬,行走在山間蜿蜒曲折的小道上。

這小道上遍佈尖石荊棘,還有枝枝蔓蔓的樹杈從旁伸來。

馱著火油革囊的馬匹行走十分艱難,他們時不時便得停下腳步,徒手為馬匹開出一條道路。

這樣的體力消耗,著實叫令支來的陳姓司馬幾人吃不消。

陳姓司馬雖是公孫璇親衛首領,也是因武力出眾才能得這一職責,可到底與常年行走山間的人是有區別的。

他有些疲憊的氣喘起來,看著前面依舊身姿矯健挺拔的領路人。

璇娘子招來旁人,進到閨中,他怎能不知?

可是那樣當面被提及,還是叫他既羞且惱。

他只想儘快的完成任務回到令支城中,遠遠的離開此地。

似乎是聽見他喘息,鄧姓首領的兒子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到:“陳司馬,還應加把力啊!”

“前面的巨巖過後,還有一段窄小山道,十分難行,不知陳司馬頂不頂得住。”

陳姓司馬冷哼一聲,並不像村夫愚氓一般被激怒,與人鬥嘴。

對他來說,眼前這個人雖叫他感覺不適,卻不是什麼值得特別重視的物件。

不過一介低賤部曲。

眼見不能撩動這位陳姓司馬的怒火,鄧姓首領的兒子反倒自己生出些惱怒來。

不能爭吵並非一直都是好事,某些情況下,這也代表著他並沒有被瞧在眼裡。

山道曲折難行,有時稍微開闊有時極為狹窄,就在一處巨巖旁,狹窄的土路幾乎只容一人側身走過,還需看顧著馬匹。

鄧姓首領的兒子扯住一馬的籠頭,將不願前行的馬匹拽上一處坡坎。

突然,他望著路邊一處新折的枝丫,怔住。

狹窄的道旁,食指粗細的樹枝折斷,趴伏在路邊,斷口處除了新沾的露珠,還沁出一滴極新鮮的乳白色漿液,顯然剛折不久。

鄧姓首領的兒子抬起頭,環顧四周,這裡正是小道最狹窄的一處。

兩側是巨石山岩,這小道穿插在其中。

他陡然頭皮發麻。

眾人之中最熟悉這條小道的就是他,此時這小道兩旁的山岩之上顯然多了些什麼。

“有人!”

鄧姓首領的兒子突然大喊起來,一邊喊他一邊將自己藏在了馬後。

隨著他的一聲呼喊,彷彿被啟用了一般,兩旁的巨巖上突然冒出了許多弓手

無數羽箭從四面八方射來,雖準頭力道差了些,可是足夠對付擠在羊場小道上,進退不得的這些人。

之前窺探公孫顏隊伍的那個黑瘦漢子,牽著的黃驃馬身上紮了數只箭矢,發狂的在小道上狂奔,撞倒踩傷數人。

這個黑瘦漢子被奔馬一帶,直接撲倒在地,身上瞬間噗噗的紮了數支羽箭。

陳姓司馬比起這些遲鈍的部曲要機敏許多,異變忽起時,他便鬆開了手中的韁繩,直接往後奔逃。

可是他作為隊伍中衣甲最鮮明者,自然享受了更多的關注。

一隻力道、準頭截然不同的羽箭飛來,直接扎進了他的背心。

隨後又是一支,直接刁鑽的命中腿上的膕窩。

尖銳的箭頭瞬間咬入骨肉,從骨縫裡鑽出。

陳姓司馬發出一聲慘不似人的叫聲,歪倒在地。

夏侯蘭站在山岩上,收起長弓,伸手摘掉自己頭髮上的草葉,一邊勾起唇角。

他近來似乎射術見長。

兩輪箭雨後,夏侯蘭帶來的部曲也紛紛收起弓拿起長矛,配合埋伏在山道上的人一同圍攏過去。

夏侯蘭並不知此行隊伍中都有誰,射倒了衣飾看起來最好的那個,稍微鬆懈了一些。

他並不知被他當成嚮導的那人,是此次行動的又一關鍵人物,以至於沒有發現那人藏在馬身下躲過了箭矢。

待到箭雨平息,那人敏捷如猿猴一般從馬屍和山岩之間的空隙鑽出,直接竄入林中。

鄧姓首領的兒子,奮力在山林中奔逃。

他不知哪裡出了問題,可是他知道,事情敗露,他必須立刻逃走!

沒有馬匹和隊伍的拖累,他用比來時快了數倍的速度逃回。

他父子近年也積攢了一些錢財,他可以直接帶上錢財離開這裡。

去投奔璇娘子?

不,奔跑中的青年立刻否決了這樣的想法。

他縱然與璇娘子再在閨中親密糾纏,可是這樣的事端敗露,他去也只有死路一條。

還應逃得更遠一些,再更遠一些!

聽聞中原大戰,他或可去投軍,去搏殺得一前程!

青年心中百般盤算都刻意忽略了他的父親家人。

一路逃到小路出口時,他彷彿見到了曙光,眼中猛的迸發出希望來。

然而一柄斜刺裡刺出的長槍,斷絕了他所有的希望和對未來的暢想。

那尖銳的槍頭扎入他的肩胛,將他整個人挑起後,甩飛在地上。

甚至還未感覺疼痛,身體已經飛在了半空,然後重重落地。

勉強從地上抬起頭的青年,只見一人持著一杆長槍,緩步朝他走來。

眼中的光芒猛的暗淡下去,鄧姓青年靜靜的躺在地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這樣一場預謀以無數人的鮮血和火焰為祭品進行的獻祭,終究停止在了最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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