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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近午時分,一行人進了兗州府城。

從運河而來,一路都是在船上起居,沒有入住驛站的需求。

到了此時,鄭海珠才拿出從蘇州織造局劉公公處討來的小勘合,帶著大家直奔兗州的官驛。

有勘合在手,住國賓館不用花錢。

但鄭海珠只是在意安全,並不想蹭住宿費和伙食費,所以一進門,就按照其他中高階旅店的標準,給驛長付了五兩銀子,要了幾間最普通的屋子。

驛長在任多年,接待了無數用朝廷勘合白吃白住的官員家卷,還是頭一回碰到主動給錢的,不免覺得稀奇。

再見到那些雖未展開、也已能看出綺麗無雙的彩燈,得知他們是為王妃賀壽而來,登時就開啟了話匣子。

“諸位,當今魯王,可是位賢王,咱兗州百姓都盼著王上與王妃長命百歲。”

鄭海珠點頭道:“我們在城門外,看到施粥的棚子了,一打聽,正是王府的。”

驛長道:“可不,兗州府衙哪有錢唷,這些年天災不斷,又鬧聞香教。外鄉人都以為咱兗州立於運河要道,應是富比蘇杭,其實衙門是真掏不出錢來。得虧遇上這一代魯王,是位九世善人。諸位若往府城東南走,可以看到泗河上有座好大的橋,那就是魯王府採買石材、招募工匠修的,花了三十萬兩銀子。有了那橋,汛期兩個月,發再大的水,往來民商也不受阻。”

明代親王祿米每年萬石,按如今的米價摺合一萬多兩銀子,外加綾羅綢緞茶葉馬料之類,這座橋,差不多花去魯王十年俸祿。

不錯,本屆魯王朱壽鋐,很行。

雖然本質上講,這些錢也是各地百姓交到國庫的,何況親王自己的土地所產糧食都不用交稅,但朱壽鋐能在衣食住行上反哺給在地百姓,已經算老朱家成千上萬宗藩泥石流裡的一股清流了。

鄭海珠於是向驛長道:“好,我們定去看看那座泗河大橋。”

又問:“對了,孔府在曲阜,孟子的故里可是在鄒城?離府城遠否?”

驛長擺手:“不遠不遠,就在泗水河東邊十里地,你們看到一座柴炭山,就到了。那小山是給魯王府專門供薪炭的。”

鄭海珠頓覺欣喜。

太好了,明代的兗州格局,與後世果然有差別,魯王府離鄒城竟然這麼近。

鄭海珠問起鄒城,當然不是出於尋訪孟子故居的懷古雅興,而是因為,後世來的她,很肯定地知道,鄒城有煤礦!

孟子他老人家說,人人皆可為堯舜。

鄭海珠對自己說,堯舜先要找到礦。

……

匆匆用過午膳,鄭海珠就打發穆棗花和李大牛兩個情報員,搭個大車,去鄒城柴炭山探探路。

她自己,則與吳邦德和許三一道,去拜見張岱的父親,魯王府長史,張耀芳。

魯王府畢竟是親王級別,坐北朝南的宮闕亦是好一番恢弘氣象。

殿堂樓閣的用色,皆是和天子皇宮一樣的硃紅與大青綠,就連柱子、簷廊上的祥雲都一樣,無非爬在上頭的不是龍,而是沒有兩隻角的蟠螭,以示比皇帝低一個級別。

王府南大門正對著寬闊的御街,遠眺兗州府的南城門。

御街兩旁,與宋時開封府的御道一樣,挖有河池,河畔遍植垂柳,水中種養涵萏。

這個紅銷綠隱的深秋時節,因恰逢魯王妃壽辰,御街兩邊紮了無數絹花。

御街盡頭的鐘鼓樓下,更是搭起了好幾個大棚,隱約能看得見色絹綵綢扎制的巨型花燈。

棚前有人值守,吳邦德上去一打聽,說這些大燈,是要在壽宴那日配合著煙火,演給王府成員和貴賓們看的。

鄭海珠不由想起歷史上的張岱,留給後人的那本《陶庵夢憶》裡,專門有一篇,便是講他來魯王府探望父親時,看到的煙火與燈綵,如夢如幻。

長史司作為王府的行政官署,在王城內,與城牆東面單獨開個邊門,方便辦事或謁見者進出。

鄭海珠給門卒看了張岱請父親張耀芳寫的蓋印信箋,門卒裡的一個立即去稟報,不多時,便引著一位穿藍色官服的中年人走來。

中年人俊面長鬚,氣韻清和衝澹,拱手微笑道:“幾位小友請往本官值房敘話。”

張耀芳身為長輩,且貴為王府長史,竟親自出來迎接,鄭海珠倒不奇怪。

她讓張岱寫給父親的信中,提過她與織造局劉時敏的交情。

這又不是“我認識劉公公、劉公公不認識我”的吹牛之辭,幹嘛不提。

在必要的場合,人脈就要亮出來,直接大膽地試著來公衙叩門,而非小心翼翼地去私宅拜訪。

公衙能獲得的資訊更多。

進了王城,張耀芳邊走邊說了些旅途是否順遂之類的寒暄之語,鄭海珠恭敬答了,又主動介紹吳邦德和許三是給自己打理生意的掌櫃和夥計。

不想,剛走過掛著“工正所”牌子的值房,裡頭就急匆匆冒出來一個人,險些與鄭海珠迎面撞上。

很快跟出來一名官員,一疊聲道:“鎮國將軍莫惱莫惱,下官斗膽勸一句,過了這幾日,再進諫也不遲。”

鄭海珠定睛瞧那男子,和盧象升差不多年紀,五官朗正、帶著雍容福相,卻是滿臉怒氣,好像一隻生氣中的波斯貓。

親王之子襲爵郡王,郡王之子襲爵鎮國將軍。

鄭海珠心道,所以,這年輕人,也是魯藩宗室成員?

正琢磨間,那男子已向工正所出來的官員冷冷道:“怎麼?我朱以派也姓朱,就不能管管我朱家江山裡的蠹蟲了麼?為何要過得幾日再說?我偏要現在就與殿下去講。”

他說完,轉身看清鄭海珠是個女子,又瞅瞅吳邦德和許三,皺眉問張耀芳:“長史,他們是何人?”

張耀芳沒想到朱以派今日會出現在衙門裡。

朱以派,乃當今魯王朱壽鋐的侄兒,泰興郡王朱壽鏞的嫡長子。

魯王已近不惑之年,奈何膝下無子,便特別寵愛這個侄兒。

朱以派雖是郡王之子,從王宮內的妃嬪太監,到王府衙署的各級官員,平日裡都稱呼朱以派“小殿下”。

那工正所的堂官是新上任,還一板一眼地叫著“鎮國將軍”,而久在魯藩的張耀芳,則已帶著熱絡口吻道:“小殿下,這位是鄭姑娘,一向為蘇州織造的劉公公辦事。此番因生意之事北來,犬子就託她從老家帶些燈綵,給王妃賀壽。”

朱以派一聽“蘇州織造”四個字,面上的嚴霜之氣消散不少,只澹澹地問張耀芳:“不在王府採辦的科目中吧?”

張耀芳笑道:“怎會,是犬子敬獻的。”

朱以派點點頭,直率道:“哎,老張,令郎早些送來不就好了嘛,鐘鼓樓前那些燈就可以不買了,又能省下一大筆銀子。”

張耀芳連連擺手:“小殿下折煞下官了,我們山陰小地方,做出的燈綵也就只能掛在耳廊裡添些喜氣,怎好與鐘鼓樓前的那些大燈相提並論。”

朱以派道:“哦,如此。那回頭,我去瞅瞅大燈怎麼扎的,今後再要燈綵,我泰興王府來供。庫裡那麼多御賜的綢子絹帛,我就不信扎不出漂亮的大燈。”

他頓了頓,復又對著鄭海珠等人道:“你們遠道而來,既是張長史的賓客,也是我魯府的賓客,回頭與長史一同來赴宴吧。”

鄭海珠忙蹲個福禮:“多謝小殿下。”

朱以派鼻子裡“嗯”一聲,也不再與諸人多說,拂袖而去。

長史司與工正所是兩個衙門,眼下又有外人在,張耀芳自是不便多問,只與那所正拱拱手告辭。

但從朱以派提到的“蠹蟲”之詞,張耀芳猜也能猜到,這位和大多數宗藩紈絝不一樣的小殿下,又在生氣哪支宗脈問魯府討銀子大興土木了。

張耀芳見鄭海珠面有探尋之色,遂意味深長道:“小殿下的父親泰興王,也是兗州士庶稱頌的賢王。今歲魯地多災,泰興王奏請萬歲後,捐出田湖十餘傾義賣,換成糧食賑濟災民。小殿下甚肖其父,憂心國朝開支。”

鄭海珠淺淺抿嘴:“有魯府這樣勘為表率的宗藩,真乃我大明幸事。”

歷史上的朱以派,在伯父與父親身故後,成為大明倒數第二代魯王。

清軍攻入兗州府時,朱以派在王宮內自縊殉國。

朱以派是個在史書上連三行字都沒記滿的藩王,沒想到真人這麼有個性。

鄭海珠舉目,望著前方宮殿群頂上耀目的琉璃瓦。

張耀芳指著最高的一座:“那是承運殿,乃王府正殿。三日後的夜宴,便在承運殿後的存心殿前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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