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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個蠢蛋,還以為自己在拉縴嗎,眼睛只曉得看地下!你要看槍來的方向,用這狼先去叉住它!”

“還有你,你手裡的刀是擺設嗎?你隊裡的弟兄叉住了敵人的槍頭,你就應該從空隙間去刺他的肚子。”

未時初分,驕陽下,鄭海珠從戚金處請來的教官,正在訓練壯丁們鴛鴦陣。

鄭海珠在旁看了小半個時辰,丫鬟竹芳,急匆匆地跑來。

竹芳是竹香的妹妹,原也是服侍繆阿太的。顧壽潛帶著母親陸氏、妻子韓希孟後搬來文哲園,繆阿太與兒媳陸氏商量,鄭姑娘如今,好比是阿孟的結拜姐姐,府裡上下喊她一聲鄭姨媽更合適,不興再當作陪嫁丫頭的,鄭姑娘外頭事又多,伺候阿孟起居的,還是讓竹芳來。

陸氏是個不刷存在感的婆婆,一口應承。

鄭海珠起初對於闔府上下都管自己叫“大姨媽”,略感無語,幾天下來也就習慣了,見那竹芳勤快又話不多,韓希孟並沒覺得不習慣,便更放心經常出門辦事、督訓了。

此刻,竹芳滿臉汗津津,卻笑眯眯的:“鄭姨媽,府裡請的郎中診過了,少奶奶是喜脈。”

唷,這麼快!

年輕到底身體好,坐床喜啊這是。

韓希孟和她琴瑟在御的顧二哥,得了個“蜜月寶寶”。

鄭海珠趕回宅子裡,郎中已經走了。

韓希孟卻吐得更厲害,顧壽潛心疼地問陸氏:“娘,女子懷個娃兒,都要如此遭罪麼?”

陸氏一臉茫然:“娘也不記得了。”

顧壽潛知道自己這位母親,與世無爭、什麼都隨意的性子,優點是好相處,但很多時候也給不了什麼答桉。

他又問鄭海珠:“這麼吐法,不會出事吧?”

鄭海珠走過去,輕撫韓希孟的背,先柔聲地給眾人說句吉利話定定心:“吐得厲害,說明這娃娃長得好。”

又道:“我讓董二丫也來小姐院子裡吧,她生養過,小姐後頭若有什麼不舒服,可以隨時問她。”

顧氏夫妻和陸氏都允可。

韓希孟本來對風月場的女性就沒有貶抑的心思,聽聞鄭海珠替張岱收留王月生的事,也無甚芥蒂。她還特別關照鄭海珠,莫教王月生身邊缺了粗使丫頭,人家想來從前在南京,也是有幾分排場的。

鄭海珠於是去喚了鎮江女縴夫裡那個叫“崔魚兒”的活潑姑娘,帶去學堂,換回服侍王月生的董二丫。

現下,王月生住在學堂清園東南角水榭後頭。

此處靠外的一間,是鄭海珠平日裡在學校值守時的辦公空間,往裡穿過一個螺螄殼大小的天井,便是王月生棲身的寢屋。

都是女性,方便些,且住處多少有那麼一星半點的園林意味,鄭海珠認為,如此安排,算是對得起金主的女人了。

然而今日,王月生並未在院中撫琴。

揹著娃、正在兢兢業業打掃院子的董二丫,告訴鄭海珠:“王姑娘在鐵匠鋪那邊做琴。”

鄭海珠便留下崔魚兒與董二丫交接,自己往復園西頭的鐵匠鋪去。

穿過場院,進了月洞門,但見秀慧亭勻的兩個人,站在立式車床前,正熱烈地討論著什麼。

對著門的盧象升,見到鄭海珠,兀地一愣,忙從車床後繞出來。

“阿姐不是說這兩日都在訓家丁?”

他還是年輕,臉上摻了惶然的赧意,一時也未盡數收好。

倒是王月生,折轉身時,落落大方地向鄭海珠見禮。

鄭海珠笑道:“大小姐診出了喜脈,我來帶二丫回府搭把手,王姑娘這裡,有個叫崔魚兒的孩子來服侍,也是我們府裡的長僱。”

盧、王二人聞言,異口同聲地道喜。

鄭海珠指指車床上幾塊六邊形的木頭:“王姑娘,這是做百衲琴的?”

王月生點頭道:“我從前的小廝將幾塊料子送來此地後,我便打發他走了。這兩日我準備斫琴,想請葛師傅幫著鋸料子,盧公子說,這個鑽銃膛的架子,切割起來比鋸子好。煩擾到盧公子了,抱歉。”

盧象升忙道:“不不,是我煩擾王姑娘了。見琴三分喜,在下常聽師長同年們,說起唐時的九霄環佩、宋時的松風清節,皆是百衲琴,故而此番得知王姑娘竟懂如何斫制百衲琴,便想仔細觀摩請教。”

鄭海珠默默開個彈幕:讓你三分喜的,恐怕不是琴吧。

但,知慕少艾乃人之常情,盧象升有什麼錯呢,他又不知道自己面對的這位仙女,是有夫之婦。

咳,其實王月生哪有丈夫,這社會狗屁的禮教大防,讓張岱如何敢昭告天下自己是王月生女士的丈夫。張公子只敢宣佈,家族塞給自己的那位劉女士,是自己的妻子,然後連妾的名分都不敢給王月生。

若不能像“水太冷、頭皮癢”那位老兄一樣,娶從良聲妓柳女士入門,張岱的確也只能如張燕客都想明白的那樣,管不了心上人流落在外時,會不會遇上新緣了。

是以,鄭海珠看到自己意料中的情景時,對顯然心裡有波瀾的盧象升並沒有譏誚之意,對渾無挑誘之色、專注木料的王月生,更談不上鄙薄之心。

她於是,仍表現出平日裡的風風火火、腳不沾地的風格,道聲“你們慢慢裁木頭,我去裁縫鋪瞧瞧”,便轉身出了院子。

王月生快步追上來,輕聲道:“鄭姑娘明日可否撥冗兩個時辰?我想請姑娘和茹韭兒,在秋霞軒吃茶。”

鄭海珠頗為訝異:“茹韭兒?你也認識她?”

王月生道:“原本不認識,張公子告訴我的,說茹韭兒被阮大鋮的親戚騙,當初鄭姑娘還為她出過頭。公子說,韭兒姑娘也是個性情中人,值得結交。”

原來如此。

張岱這個人真有意思,雖然他在松江照顧茹韭兒生意時,應只是由她陪著出遊、論詩,但將自己在松江青樓結識的女子,介紹給自己從南京青樓贖出來的女子作閨蜜,這個操作,原理是什麼?

鄭海珠不知道是該贊張岱體貼呢,還是體貼呢。

王月生見鄭海珠眸色有些古怪,以為鄭姑娘嫌自己招搖,忙將聲音壓得更低,喃喃道:“鄭姑娘,我從前,在南京的客人,都沒有松江的文士或商賈。前幾日我也悄悄打聽了,松江幾位外來上任的老爺們,名字也是陌生的。我偶爾去府城,應該不會被人認出來,不會給姑娘的學堂添麻煩的。”

鄭海珠聽到最後幾句,見她素日來的清孤中竟現卑微之色來,心中不忍,搖頭道:“我絕不會攔著你出門的,大活人怎麼能被封在一個地方不動?自己家也不行。好,明日過了申時吧,涼快些。我直接從文哲園過去。”

……

秋霞軒,在松江園林秋霞圃的一角,清淨無喧,毗鄰大片荷塘。

這個涵萏盛放的季節,清寧幽香隨風而來,令臨軒眺望的茶客,心曠神怡,渾身的燥熱褪去不少。

茹韭兒性子爽朗澄明,出言亦無矯揉造作之氣,坦蕩地誇讚張岱頗有憫恤苦命人的善心,連著幾天點了自己的局,又真心誠意地讚美王月生國色天香,能得張公子贖身為伴,果然有情人終成卷屬,月老沒有瞎眼。

再說到自己身邊坐著的鄭海珠時,茹韭兒更是滔滔不絕,將鄭姑娘的俠義心腸,說得比張公子的深情脈脈還金貴,能棲身於鄭姑娘的學堂中,才是最大的造化。

鄭海珠只一如往日和茹韭兒相聚時那樣,笑吟吟地聽她講。

繼而,當王月生開始說些南京的風土人物時,鄭海珠似乎明白,張岱為何讓她來尋茹韭兒了。

面對茹韭兒時的王月生,身上那層保護色般的傲然自持之氣,逐漸消弭。

她鬆弛了許多。

大約因為從茹韭兒對鄭海珠的親熱中,確信鄭姑娘的確不會看不起娼門出身的女子,王月生與茹韭兒的話題,也漸漸開始無拘無束起來,針砭那些看似道貌岸然、實則殘忍又猥瑣的客人們,其中不乏為官之人。

茹韭兒因仍在本地做生意,不好多說,王月生便講得多些。

講著講著,茶就換成了酒。

再講著講著,酒也喝多了。

眼看天色暗了,花樓來人催茹韭兒去赴局,三人才不得不離開秋霞軒。

王月生已喝得酩酊,鄭海珠扶她上轎時,她倒不聲不響,行了一小段,竟開始輕輕抽泣起來。

鄭海珠也不搭話,由她小聲哭了一路。

待到了學堂,進到屋中,鄭海珠忽地被王月生拖住袖子。

“鄭姑娘,我有幾句話與你講。”

鄭海珠打發站在一邊等著伺候人的崔魚兒出去,然後將王月生扶到榻上:“王姑娘,你在我跟前,想哭就哭,想講就講。”

王月生道:“鄭姑娘你放心,我不會去招惹盧公子的,我只是教他怎麼做百衲琴,他只是教我怎麼用車床。”

鄭海珠冷然道:“我有什麼好放心不放心的,你們又不是三歲孩子。”

轉念一想,咳,正因為不是三歲孩子,才會出事啊。

王月生卻好像不再害怕鄭海珠似地,只管自己發誓:“我哪個公子都不會再去喜歡。我這輩子只是張公子的人。”

鄭海珠“哦”一聲,拿她自己的帕子給她擦了擦淚痕:“那你決定了就好。”

王月生捂住帕子堵著眼睛,哭得更厲害了,整個人都在發抖。

哭了一陣,氣緩過來能說話了,王月生又開始絮叨:“第一次見到張公子那天,我正在發寒熱,渾身燙得像個火球。偏那日,恰逢上元節,客人多得很。幾個本地有名的官家少爺,還有什麼文壇新秀的,都要點我出去唱曲,掌班媽媽說我病了,他們不依不饒,掌班媽媽就激他們說,月生姑娘燒得厲害,你們誰要是肯脫了衣裳去雪地上滾一遭,就能進房抱著她,給她涼涼身子。然後,那些人,就真的,嘻嘻哈哈地脫了他們很貴很貴的裘衣緞袍,一個個爭著在院中雪地上打滾,然後衝進來,衝進來,扯開我的被子……他們抱完了,下樓後,我聽到許多客人在給他們叫好,說真名士就該如此豪放不羈,掌班媽媽也在笑,說這要是傳出去,我家月生姑娘的豔名就更上層樓了,能教金陵城這麼多才俊英傑雪地獻身。”

鄭海珠片刻前的不耐煩,倏地變成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情緒。

震驚,憤怒,悲涼……

還有噁心,那種面門眩暈、喉管堵塞、胃中翻騰的噁心。

人性的惡臭,只怕比屍臭更甚百倍。

屍體雖然不會憐憫活人,但至少不會像活人那樣欺負活人。

鄭海珠盯著那顆在絹帕下發抖的頭顱,她無法不去想象,當時,這顆頭顱的主人,以同樣的姿勢躺在榻上時,正經歷著怎樣的病痛與羞辱的雙重摺磨。

鄭海珠抬起手,輕輕掀開王月生的帕子。

王姑娘那雙傾倒眾生的桃花眼,在酒精與淚水的浸泡下,已經紅腫不堪。

“後來呢?”鄭海珠儘量溫柔地問。

“後來,有一個人也衝上樓來。他穿得很整齊,還帶來一位郎中,幫我號了脈,開了藥。郎中走後,他讓我安心睡覺,說那些王八蛋不會再進來了,他已經問掌班媽媽買了我三天的局。後頭幾天,他就在我房中,看書,寫字,我沒有昏睡的時候,他還會拿出馮夢龍的山歌集子,給我唱幾句。”

鄭海珠道:“是張公子,對嗎?”

王月生點頭:“我清醒過來後,看他的臉,才發現他被打過。丫鬟說,張公子在樓下痛斥那些文人雅士二世祖們,捱了幾下,後來他弟弟從隔壁趕來,拳腳著實有些厲害,場子裡才消停了。”

鄭海珠沉默良久,才又開口:“我明白了,王姑娘。你早點睡吧。”

王月生聽話地翻過身,以側臥的蜷曲方式,抱著肩膀。

鄭海珠站起來,走出屋子。

夏夜的天空,銀河粲然。

鄭海珠仰望星辰,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向遠在數百里外的張岱,真誠地說句對不起。

在這個世界,一個凡人,不要輕易地去定義另一個凡人是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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